李德琴
我們李家莊路邊有個水井,不知是哪朝哪代所挖,周圍幾十戶人家,都吃這井里的水。鄰居有我哥的一個伙伴,叫文輝,比我大六七歲,他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三個妹妹,他們家擔水的人自然就多。文輝是不擔水的。大姐早嫁在了南山,擔水的自然是二姐。二姐出嫁了,三姐接上。三姐工作了,大妹頂替。
上初中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文輝家擔水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換成了二妹。二妹的名字叫文君。雖然是同班同學,但文君不和我說話,我也不和她說話,那時的中學生,男女之間從不說話,就像古代的男女授受不親一樣。
文君擔水的時間,總在下午放學后。那時的學生,上中學也沒有家庭作業(yè),更沒有電視可看。放學后在家很輕松,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文君擔水。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根據(jù)空水桶晃蕩的聲音節(jié)奏,聽出是不是文君。
我家的窗戶是木板窗,我把它打開,糊上舊報紙,又在下方挖個四方形的小洞。這個小洞,就成了我窺看文君的好地方。我能看她,她卻不容易看到我。她根本就不注意這個小小的報紙糊的窗后面那兩只情竇初開的眼睛。
我常??吹萌肷?。她家的扁擔是用一截竹棍做的,不夠長,少有彈性,扁扁的,擔了水肯定壓得肩膀不舒服。我擔心文君的肩膀受不了。她好像沒什么不舒服。開始時,她下壺到井里,那壺穩(wěn)穩(wěn)漂在水面上,就是吃不進水。文君把壺繩甩來甩去,要好長時間才能吃上水,有時候干脆就打了半壺水,過了好久才能湊上半桶水。我很想幫她,但不敢。
這樣看成了習慣,如果是兩三天看不見文君擔水,我就會找個借口去尋文輝玩;在文輝家還看不見文君,我就有點惶惶不安了。
冬天擔水,掛壺的繩索最容易扎手,我總擔心她的手給扎掉一塊皮。雨天呢,水井邊,小路上都是泥,我怕她會摔倒。我看她擔了水小心翼翼地走,心情就跟了桶里的水,上下晃蕩。其實,我希望她摔一跤。她摔倒了我就有機可乘了!我會沖過去,扶起她,扶起水桶,幫她打上水,再給她擔回去,而且不止一擔,我要冒雨把她們家的水缸擔滿,滿得溢出來。但我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文君的個兒不高不矮,臉色白里透紅,烏黑的辮子不長不短。那時的中學生,強調全面發(fā)展。文君是學習委員,學習成績好,體育運動好,文藝表演出類拔萃。她曾代表學校參加團縣委舉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表演。她面目姣好,為人大方,不但聰明,而且健康。她粉嫩的臉龐令我銷魂,她迷人的眼睛不朝我撲閃,她扁擔上肩一甩辮子的動作令我心里發(fā)顫。
我要是那根扁擔,就天天有機會摸她的辮子了。既然是扁擔,就應該自己挑起水桶,怎能讓她的肩膀有負擔呢?!我會抓穩(wěn)扁擔鉤,不讓水桶有搖晃,讓她走起來像云一樣飄。
我家房前有一株文旦樹,文旦花五月里悄悄綻放時,她擔水走過文旦樹,花香彌散。我深深地吸一口氣,我清楚地看到,那小小花朵從不落到她桶里。這讓我很失望。樹底下是個小花園,夏天,一簇簇朝陽花鋪滿花園,這種花在太陽出來時開放,到傍晚花瓣會收縮閉合?;ǖ念伾喾N多樣,中午開放時,整個小花園就像一塊五顏六色的地毯。文君擔水,花看她,她卻從來不看花。秋天里,美人蕉如火,仙人掌葳蕤,初冬季節(jié),霜里的白菊花、黃菊花、紅菊花、紫菊花一起綻放,她不注意這些花,總是忽忽而過,從不停留片刻。深冬季節(jié),窗戶上結了冰花,估計著她要擔水了,我急忙刮掉冰花朝外看,路上井臺上不見文君的身影。我兩手間的冰花,是心里的汗。
這情景過去三十多年了,往事如昨。從小同吃一井水,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級讀書,兩人竟從未說過一句話。
那一年,我們終于分別了。她在一個鄰鎮(zhèn)工作了,我也到了一家漁業(yè)公司工作。我一到單位,很想給她寫封信。猶豫了很久,沒敢寫。自卑的利刃,徹底削光了我的勇氣,二十多里的距離,還是太遙遠,連一封信都走不到。
幾年后我們回到鄉(xiāng)下。水井依舊。我原以為有機會看見她,沒多久,聽說她已經結婚了。
出嫁的姑娘很少回娘家,回家的女兒也再不用扁擔。那口水井淘了又淘,清了又清,她沒有擔水,水井淘清了很快又滿上。
我家的紙窗依然如故,窗子后再沒有了偷看的少年,過了幾年,老房子部分拆了翻修,老窗子當柴火燒了。當年偷偷趴在窗子后面的那個少年,他的腰已彎向了中年。
有一次回家,在路上碰見了文君,終于有勇氣說幾句閑話。我的臉上涂滿了滄桑,她的容顏沒有改變。
又有一年,同學聚會,在那里意外與她碰面。所有的寒暄全沒有意義,所有的聲音我都聽不見了。我只想多看她兩眼,只想跟她多說幾句話。
我曾經久久偷看這個姑娘,如今更常?;匚懂斈?。五月的文旦花令人迷醉,文旦葉卻極苦,常年都苦。
如今家家都吃上了自來水,可是水井依舊,并未干枯,我的心依舊。
(責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