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貴 絨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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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析“北宋四子”的政治理想
——以《近思錄·卷八》為中心
羅 貴 絨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摘要:“回向三代”美好政治秩序是孔子以來的儒學士人的長久夢想,到了北宋,由于政治相對清明,士人的政治主體意識高漲,使得這一夢想在士人的心中變得更加強烈。在“北宋四子”看來,“回向三代”理想政治的根本在于君主,但他們也承認君主并不是天生完美,而是有種種“不仁不義”的非心,于是正本清源、格君心之非勢在必行,而格君心之非的人則自身須是賢人。所以理想的政治是君明臣賢的政治,然而由于現(xiàn)實的復雜性,“北宋四子”所期待的“回向三代”的理想政治尚未完全成真。
關鍵詞:北宋四子;《近思錄》;得君行道;正君心;共治天下;政治理想
一
早在孔子時期,就已奠定了儒者的人格特征,即經(jīng)世濟用的入世精神是第一義的,也是無條件的。韋政通就此指出,在“儒家傳統(tǒng)里,一個思想性的人物,支持他生活一個最強烈的因素,不是思想本身的探索,而是歷史文化的使命和社會風教的責任,如能得君行道,那才是儒者最高愿望的實現(xiàn),著書立說只不過是人生余事”[1]。當然,儒家也有其獨特的超越性,而這超越性就“存在于它的道德理想和它的天人合一的信念”[2]中,但在超越性的對照下,現(xiàn)實世界往往顯得不圓滿、不合理。由此,儒家士人積極入世,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去改善現(xiàn)實世界以實現(xiàn)其理想,這樣最終還是回到了經(jīng)世濟用的立場上。儒家的思想最終是要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目標,尤其是“回向三代”美好政治秩序是孔子以來的儒學士人的長久夢想。到了北宋,由于政治相對清明,士人的政治主體意識高漲,使得這一夢想在士人的心中變得更加強烈。
早在宋太宗統(tǒng)治前期,就已經(jīng)有“國家興儒,追風三代”的說法,此說法大盛于宋仁宗朝。宋初的古文運動與中期的改革運動以及自周敦頤開創(chuàng)的“道學”之間就貫穿著一條主線,即要求重建一個合理的人間秩序。古文運動首先提出了“堯、舜、三王治人之道”的理想,奠定了宋代儒學的基調(diào),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改革派則向前踏進了一大步,企圖化理想為現(xiàn)實。道學家則發(fā)展了關于秩序重建的雙重論證:第一,是形上學的論證,為人間秩序奠定精神的基礎;第二,是歷史的論證,要人相信合理的秩序確已出現(xiàn)過,不是后世儒者的“空言”,而是上古“圣賢君相”所已行之有效的“實事”。這兩重論證都前有所承,不過在道學家手上發(fā)揮得更為滲透而有系統(tǒng)[3]121。
儒家所向往的政治是圣賢政治,而圣賢政治的要點是君明臣賢,君臣關系融洽,能齊心合力。在君主政治中,儒家的知識分子也意識到,圣賢政治實現(xiàn)的關鍵不在作為臣子的士人,而在掌握最終決定大權的君主。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北宋士大夫也不例外,盡管他們的政治主體意識高過以往各代,但他們也深知其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與最高統(tǒng)治者的支持是分不開的,也即所謂的得君才能行道,這是因為“專制的統(tǒng)治機制在這一時代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于中國的政治文化,所以只有帝制才被認為是合法的統(tǒng)治方式”[4],君主是這個社會共認的最高的合法權威。盡管士人所掌握的“道”是神圣的,但如果得不到君主的承認與支持,那么“行道”也就無從談起,也就是說,在一個帝制的國家里,“權源在皇帝手上,皇帝如果不發(fā)動政治機器的引擎,則任何更改都不可能開始,這不僅是傳統(tǒng)中國使然,18世紀法國百科全書派的改革家也是如此,他們都相信:如果能說服開明君主,使之轉向他們的觀點,然后推行種種革新措施,那么一個更完美的生活秩序便會在世界上出現(xiàn)”[3]424。既然得君才能行道,那么如何去影響君主、爭取君主的支持,成了士大夫的關鍵議題。
二
在《近思錄》一書中,朱熹與呂祖謙從“北宋四子”(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的著作中選取章節(jié)對如何才能得君行道這一問題進行了回答,這一回答可以說既代表了北宋士人的政治理想,也代表了南宋士人的政治理想。在“北宋四子”看來,既然權源掌握在皇帝的手中,那么為了實現(xiàn)“回向三代”的美好愿望就必須從皇帝著手,努力爭取皇帝的支持。《近思錄》第八卷“治國平天下之道”主要就是為君主出謀劃策,論述君主治國平天下之道,同時也為臣僚士大夫出謀劃策,論述如何去輔佐和引導君主一心向善,通過君臣的密切配合,達到君臣齊心,從而實現(xiàn)三代之治。
君主的治國平天下之道,“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治天下有則,家之謂也。本必端,端本,誠心而已矣;則必善,善則,和親而已矣。……是治天下觀于家,治家觀身而已矣。身端,心誠之謂也;誠心,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不善之動,妄也;妄復,則無妄矣;無妄,則誠矣。故《無妄》次《復》,而曰‘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深哉”[5]190。在周敦頤看來,身是治理天下的根本,而家是治理天下的法則,治理天下的順序就是先誠心、正身,這是本,然后和親、善家,這是法則。修身齊家有一個由內(nèi)向外推的過程,通過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完善自己,完善了自己才能以身作則治理好家,進而以治家的法則去治理天下,由此就達到天下平的最終目的,這也就是說,君主治國平天下之道的根本在于心誠無妄。
根據(jù)當時的政治現(xiàn)狀,程頤對君主的治國平天下之道進行了更加詳細的闡述:“當世之務,所尤先者有三: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今雖納嘉謀,陳善算,非君志先立,其能聽而用之乎?君欲用之,非責任宰輔,其孰承而行之乎?君相協(xié)心,非賢者任職,其能施于天下乎?此三者,本也;制于事者,用也。三者之中,復以立志為本。所謂立志者,至誠一心,以道自任,以圣人之訓為可必信、先王之治為可必行,不狃滯于近規(guī),不遷惑于眾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也?!盵5]191-192在程頤看來,君主治國平天下的根本在于立志,而立志也就是要一心至誠、以道自任、重用賢臣、信仰圣人的垂訓和踐行先王的治績。圣人的垂訓就是要選擇推行“王道”,切勿實行“霸道”,只有真誠無妄地推行“王道”才是由仁義行的圣人之道。對此,程頤認為:“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禮義,若履大路而行,無復回曲。霸者崎嶇反側于曲徑之中,而卒不可與入堯舜之道。”[5]191君王推行王道其實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按照自己的誠心來做,王道就像走在寬廣的大路上一樣簡單,但在現(xiàn)實中,君主可能推行王道也可能推行霸道,且往往是推行霸道多于王道。對于君主到底是推行王道還是霸道,關鍵在于君主是否有誠心選擇王道,而君主如何具有推行王道的誠心,程顥認為就在于“稽先圣之言,察人事之理,知堯舜之道備于己,反身而誠之,推之以及四海,則萬世幸甚”[5]191。這也就是說,君主要時時悉心學習先圣的教導與對人事之理的考察,進而就會醒悟堯舜之道其實是自身所具備的,然后誠心守之并在現(xiàn)實政治中推行,由此就能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偉業(yè)了。
那何謂王道?張載指出王道就是“大都君相以父母天下為王道,不能推父母之心于百姓,謂之王道,可乎?所謂父母之心,非徒見于言,必須視四海之民如己之子。設使四海之內(nèi)皆為己之子,則講治之術,必不為秦漢之少恩,必不為五伯之假名”[5]205。王道就是君主要像父母愛自己的孩子一樣來關愛自己的臣民,即愛民如子。但愛民如子并不是一句虛言,要以愛民如子之心行愛民如子之政,而愛民如子主要體現(xiàn)為養(yǎng)民且愛惜民力,只有具備了愛民如子的誠心,才會實行愛民如子之政。“為民立君,所以養(yǎng)之也。養(yǎng)民之道,在愛其力。民力足則生養(yǎng)遂,生養(yǎng)遂則教化行而風俗美,故為政以民力為重也?!洞呵铩贩灿妹窳?,必書,其所興作,不時害義,固為罪也。雖時且義,必書,見勞民為重事也。后之人君知此義,則知慎重于用民力矣”[5]199。
除了養(yǎng)民、愛惜民力之外,君主還要教化百姓?!敖倘苏?,養(yǎng)其善心而惡自消。治民者,導之敬讓而爭自息”[5]203。教化百姓首要在于涵育熏陶其固有的善心,穩(wěn)固住善心,惡就會自然消退,同時君主也要以身作則,為萬民之表率,使人人謙敬禮讓,這樣爭端就會息止。在“北宋四子”看來,君主的表率作用無疑是巨大的,好比“草上之風”?!啊秱鳌吩唬壕泳由?,為天下之表儀。必極其莊敬,如始盥之初。勿使誠意少散,如既薦之后。則天下莫不盡其孚誠,颙然瞻仰之矣”[5]195。這也就是說,如果君主做到正心、誠意、修身和齊家,為萬民樹立起一個學習榜樣,那么萬民就會效法君主的德行,這樣也就使得各種紛爭息止,進而達到天下太平。歸根到底,君主治國平天下之道的根本還是在于君主自身是否心正意誠、是否一心持守堯舜之道。
如果君主心誠并持守堯舜之道、踐行堯舜之道,那么也就國治而后天下平了。但在現(xiàn)實中,君主并不恪守堯舜之道,那么作為臣子的士大夫們就必須對君主進行輔佐使其正心誠意,恪守并實踐堯舜之道。在“北宋四子”看來,為了君主能實行堯舜之道,首先必須正君之心,格君心之非?!爸蔚酪嘤袕谋径?,亦有從事而言。從本而言,惟從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5]202。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格君心之非,能格君心之非的人必須是“大人”,“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6]。即君主心正意誠推行王道是治國平天下的根本,而君主是否能心正意誠推行王道則在于是否存在有修養(yǎng)的大臣、士大夫的輔佐,這也就對輔佐君主的大臣、士大夫提出了嚴格的要求:只有先自正其心,才能正君之心,格君心之非。治理天下不是君王一個人的事,只有君臣齊心合力,才能造就一個太平盛世,從而反映出北宋士人的政治主體意識的攀升。
在現(xiàn)實中,北宋士人也是以此來要求自己的,他們把修身、齊家、治國和平天下的理想作為一種一脈相承的實踐性學問,且他們所接受的儒家文化教育思想最終也是要將他們塑造成為一個“內(nèi)圣外王”之人,內(nèi)圣是外王的前提,修身是治國平天下的起點。牟宗三指出:“吾人須知若是真想要求事功、要求外王,唯有根據(jù)內(nèi)圣之學往前進,才有可能;只根據(jù)墨子,實講不出事功,依陳同甫的英雄主義亦開不出真事功?!盵7]修己不僅僅是為了成就自我,而是在成就自我的基礎上進而向外推,來成就他人,“立人”“達人”以至“安百姓”“博施濟眾”,最終建立起合理的人間秩序。當然所謂的外王并不是說士人要成為君王,而是一個既具有著完美道德人格又掌握了治國平天下之道的圣賢,由這樣的人去輔佐君王,就可以正君之心,格君心之非,進而使得君主心正意誠推行王道,實現(xiàn)三代之治。
三
既然治國平天下的實現(xiàn)根本在于君主的心正意誠,只要君主悉心學習先圣之德,一心恪守堯舜之道并推行之,那么就能“回向三代”?!啊誓蝗?,君義莫不義?!煜轮蝸y,系乎人君仁不仁耳”[5]204。那么君主推行堯舜之道具體的措施有哪些呢?
首先,君主要使臣民一心向德,不能向利。因為只要一心向德,人們就會以德居位,恪守本分,這樣就不會有紛爭,天下也就太平了。而逐利的話,則會導致人心的爭奪,進而亂之所由生?!肮胖畷r,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稱德,則君舉而進之。士修其學,學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預于己也。農(nóng)工商賈,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后世自庶士至于公卿,日至于尊榮;農(nóng)工商賈,日志于富侈。億兆之心,交騖于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5]193。換言之,在三代的時候,君主以德來引導臣民,人們各居其位,社會安寧祥和。而如今,臣民都不顧禮義廉恥而爭相逐利,結果導致了社會的混亂。為了社會的和諧有序,君主就得從根本上倡導三代的德治,引導臣民以德為本。
其次,君主要不尚威刑,勤修政教。在“北宋四子”看來,一個社會中出現(xiàn)的種種惡,并不會因為刑法嚴密就會消失,一個善于治理天下的君主也不會通過嚴刑峻法來威懾與降服臣民,而是以勤修養(yǎng)之政使民不饑不寒、勤修禮之教使民知禮義廉恥,只有這樣才可以從根本上遏制惡的出現(xiàn),從而使得百姓安居樂業(yè),也就不會作奸犯科,社會也就安定了。“君子法豮豕之義,知天下之惡不可以力制也,則察其機,持其要,塞絕其本原,故不假刑法嚴峻,而惡自止也。且如止盜,民有欲心,見利則動,茍不知教,而迫于饑寒,雖刑殺日施,其能勝億兆利欲之心乎?圣人則知所以止之之道,不尚威刑,而修政教,使之有農(nóng)桑之業(yè),知廉恥之道,雖賞之,不竊矣”[5]196。嚴峻刑法只能治標,使“民免而無恥”,不能根除惡,而只有勤修政教,以禮教化百姓,使民“有恥且格”,這樣就可以根治惡的產(chǎn)生。
再次,君主要祛除私心、饞邪,遠離鄭聲、佞人?!胺蔡煜轮劣谝粐患?,至于萬事,所以不和合者,皆由有間也,無間則合矣。以至天地之生,萬物之成,皆合而后能遂,凡未合者,皆為有間也。若君臣、父子、親戚、朋友之間,有離貳怨隙者,蓋饞邪間于其間也。去其間隔而合之,則無不和且洽矣”[5]195。即君臣、父子、朋友之間的和諧不僅可以使得人際關系、家庭關系順暢有序,乃至可以使一國安寧穩(wěn)定。但在現(xiàn)實中,君臣父子朋友之間也會出現(xiàn)不和,而不和的原因就在于有饞邪間隔,那么祛除饞邪就可以使得君臣父子朋友相和,以致天下和合。除此,“為政須要有紀綱文章,先有司、鄉(xiāng)官讀法、平價、謹權量,皆不可闕也。人各親其親,然后能不獨親其親。仲弓曰:‘焉知賢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便見仲弓與圣人用心之大小。推此義,則一心可以喪邦,一心可以興邦,只在公私之間爾”[5]201。為政者不可有私心,要大公無私,如果為政者貪念一己之私,將會導致一個國家的滅亡。張載進一步指出“法立而能守,則德可久、業(yè)可大。鄭聲佞人,能使為邦者喪其所以守,故放遠之”[5]201。禮法建立之后而能恪守,則帝王的德業(yè)就可以長久。而淫靡邪僻的鄭聲、巧言令色阿諛奉承的佞人則會使為政者違理敗法,喪失其所應恪守的誠意仁心,所以君主必須遠離,不可親近。綜上可以看出,祛除私心、饞邪,遠離鄭聲、佞人是君主治國平天下的不可或缺的面向,“祛除饞邪間隔以保和合,祛除小私之心以保大公之心,祛除淫聲佞人以守法保德,則國治業(yè)大天下平”[8]。
最后,君主要愛民,使民以時?!暗狼С酥畤?,不及禮樂刑政,而云‘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言能如是,則法行。不能如是,則法不徒行。禮樂刑政,亦制數(shù)而已耳”[5]205。在張載看來,君主治理國家首先應該側重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原因在于民乃一國之邦本,本固而邦寧。君主如果有愛民之心,就會有所節(jié)制,自會愛護百姓,不會違背農(nóng)時而濫役使民力,同時君主要制定禮樂刑政,對百姓進行教化,使其向善,這樣百姓才會心悅誠服地按照禮樂刑政的規(guī)定而行事。如果君主沒有愛民之心,企圖依靠外在的法令來使百姓屈服,結果只是“民免而無恥”,作奸犯科之事將禁止不絕。總而言之,愛民才是為政之先,只有愛民,政令才會得以實行。
四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北宋四子”的思想中,一個理想的政治關鍵在于君主,“天下之治亂,系乎人君仁不仁耳。離是而非,則‘生于其心,必害于其政’,豈待乎作之于外哉?昔者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門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募日?,然后天下之事可從而理也”[5]204。君主一心可以興邦,也可以喪邦,這也就承認君主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人,而是一個有著私心、欲心、吝心、驕心、怠心和忌心等“不仁不義”之心的人,為了使君主能正心誠意恪守堯舜之道,就必須正君之心,格君心之非。
而格君心之非的任務為大臣士大夫所承擔,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自我認識,北宋士大夫的政治主體意識高過以往任何朝代,提出了與君主共治天下的要求。隨著以范仲淹為代表所倡導的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的逐漸深化,士階層中先覺者的“承擔”精神便落實在推動改革來重建秩序的具體任務上面,他們以政治主體自居,不再安于秦、漢以來“士賤君肆”的成局,抱著這種意態(tài)走上朝廷,他們更進一步提出了與君主“共治天下”①的要求。以宰相為首的執(zhí)政大臣可以與皇權在一定程度上抗爭,有時為了糾正皇帝的錯誤行徑,士大夫們往往敢“犯天顏”“批龍鱗”,而皇帝也往往不得不接受士大夫的批評。
但這是否就能說一個理想的政治就此實現(xiàn)了呢?從現(xiàn)實來看,“北宋四子”心目中所謂的君明臣賢、君臣關系融洽和君臣齊心合力的理想政治還只是一個美好的理想。能格君心之非、正君之心的“大人”往往是不得其位,或是不被君主所重用,要與君主共治天下的訴求更是難以實現(xiàn)。因為皇權專制最忌分權與人,君主并不想把自己的權力分割出去。同時,皇權幾乎壟斷了所有的政治資源,士人的經(jīng)濟、政治利益及社會政治理想的實現(xiàn)都必須依賴王權,所以他們對君主有一定的人身依附,忠于君主。但他們并不甘愿作為皇權專制下缺少陽剛之氣的馴服工具,有意識地抵制著皇權的專制,敢于對君主的過失和缺點提出嚴厲的批評,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勇氣與獨立性。
除此,士大夫之間也并不團結,內(nèi)部斗爭激烈。沈松勤指出宋代士人是整個中國封建士人中的典型代表,在他們身上,既體現(xiàn)了華夏文化的精華也體現(xiàn)了華夏文化的劣根性,北宋黨爭就是這方面的典型案例[9]。黨爭確實具有相當?shù)恼娭疇幍某煞郑珔s導致了士大夫群體內(nèi)部分裂、沖突不斷、隔閡日深,以壓制政敵取勝為滿足。同時北宋統(tǒng)治者玩弄“異論相攪”的統(tǒng)治術,為了便于集權和控制,蓄意在臣僚中制造和擴大矛盾,樂觀士大夫之間的黨爭。黨爭使士大夫的仕途起落無常,幾乎沒有一個仕途順暢、宦海無恙的,處于黨爭漩渦中的士大夫都有“流貶鐫廢,略無虛日”的經(jīng)歷,常常是“志未伸,行未果,謀未定,而位已離矣”。
但是,從北宋的政治結構來看,君主處于權利的頂端,君主的一言一行對社會的治亂興衰有著巨大的影響。所以“北宋四子”以君主為治國平天下的根本思想是沒有問題的,通過正君心、格君心之非來確保君主心正意誠實行王道這也是值得肯定的?!罢軐W家成為君主或君主訴諸哲學,這樣的奇跡都不會發(fā)生”[10],盡管他們并不想要成為君主只是想要君主訴諸他們的思想,但現(xiàn)實不會按照他們所規(guī)劃的那樣一一展現(xiàn)出來,因為提出一種理想的政治模式是一回事,而能不能實現(xiàn)則是另外一回事。
注釋:
①士大夫與君主共治天下的這一表述是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的結果,《漢書·宣帝紀》中就有:“其赦天下,與士大夫厲精更始,”的表達?!端鍟奂o》錄有大業(yè)三年詔書,稱“自古明君哲后,立政經(jīng)邦,何嘗不選賢與能”“冀與群才共康庶績”?!兜鄯丁分杏涊d唐太宗曾曰“曠道不可以偏制,故與人共理之;重任不可以獨居,故與人共守之”,唐太宗還曾對官僚們聲明:“與公輩共理天下。”北宋初年,宋太祖談到設科取士目的的時候說,“本欲得賢以共治天下”。宋太宗即位后,也對臣僚表示:“天下廣大,卿等與朕共理?!北彼吻捌诘氖看蠓?,也常有“共治”的說法。夏竦《議選調(diào)》策云“國家膺天成命,司牧元元,分命庶官,共治天下”等。但從漢唐到宋初的所謂“共治”“共理”,無論是從帝王口中居高臨下地說出,或是在官員著述奏疏中謹慎地表達,都不是強調(diào)士大夫作為決策施政的主體力量,而多是指通過士大夫,借助于士大夫的人手、能力來治理天下,亦即原則上將士大夫的作用定位為聽命于帝王、替帝王治理天下的工具。到了北宋中期,士大夫從被命執(zhí)行發(fā)展到參政議政,在“尊王”的同時,他們亦以天下自任,帝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方式亦有所改變。到了宋仁宗朝,“以天下為己任”不僅是士大夫理念的號召,也成為其先進者踐履的信條,“以道事君”“從義而不從君”的觀念,在這一時期真正長養(yǎng)起來。士大夫對于自身的定位相比以前更為積極,也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更加理直氣壯地討論與君主“共治天下”的話題。參見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16-4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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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莉]
中圖分類號:D0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3699(2016)01-0062-05
作者簡介:羅貴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編號:2014113010202).
收稿日期:2015-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