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鼎文
“世情小說”《金瓶梅》自明代問世以來,就以其深刻而寫實的手法為中國市井文學的發(fā)展立下了新規(guī)則,《金瓶梅》的地位在于它忠實記錄了一個時代中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今天我們再提《金瓶梅》,試圖通過追尋書中白銀的身影來還原那個社會人們的用銀習慣。
宋元話本、元雜劇中已有眾多的錢、銀、鈔等貨幣描寫。至《水滸傳》、《三言二拍》和《金瓶梅》,明代小說中的白銀描寫涉及到商品交易、人口買賣、捐贈、賞賜、稅收、借貸、盈利、賄賂、詐騙、偷盜、婚嫁、人情往來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與明代社會變遷相互印證。世情小說、天下第一奇書《金瓶梅》約成書于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即十六世紀后至十七世紀前半期。魯迅先生評價其“其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fā)跡變泰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徐建平先生將其稱之為“以財色為中心、以求新求變?yōu)樘刭|(zhì)的商業(yè)文學”。文中出現(xiàn)錢銀交換共456筆,其中用銀430筆,用錢26筆,共計約18萬兩,用途包括經(jīng)營業(yè)務、家庭生活、社會交往、買賣丫鬟等;全書僅26次用錢記錄,其中賞賜、酬勞、施舍占了18次,用于交易的只有6次,且均為小額交易,堪稱研究明代白銀貨幣化的范本。
明代白銀的購買力
《金瓶梅》展現(xiàn)了一個鮮活的世俗世界,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奴仆百工,吃穿用度等生活描寫細致入微,無處不在的銀錢交換盡顯人情冷暖,精心建構(gòu)的市井生活令讀者可親可笑,可悲可嘆。小說中,節(jié)儉吝嗇有之、鋪張奢靡有之、仗義疏財有之,見財起意有之、攀權(quán)附貴有之、見利忘義有之……作者不經(jīng)意間的敘述,卻道盡人世間的七情六欲,直指“財色”之利害。
明時,一石=1.0737公石=70800克,一公斤=1180克,一兩=36.9克,一公斤米價以5元(2015年11月份各省的平均價)計算,明朝一兩銀子相當于現(xiàn)今的544.34元。但明中期以來,銀價購買力略有下降,本文暫將一兩白銀合500元計。
由此根據(jù)《金瓶梅》書中情節(jié)可推:明中晚期,一個10歲左右的普通丫頭的身價約在五兩至六兩銀子,即2500至3000元之間,年紀稍長或稍有才藝者,身價可達十兩以上,即5000元。生藥鋪伙計傅銘每月工錢為二兩銀子,即1000元,專修書柬的溫秀才每月三兩,即1500元,樂工李銘在西門家做樂師,每月有五兩銀子,即2500元。常時節(jié)得到西門慶資助后,為妻子買了較為體面的5件衣裳,自己兩件衣裳,共計六兩五錢銀子,每件約為一兩銀子,合500元;西門慶為李桂姐置衣,四套綢緞衣裳需五十兩,每套在5000元左右,已算奢侈,而李瓶兒的一件貂鼠皮襖需六十兩,價值3萬元,讓西門慶的眾姬妾嫉妒不已。跑腿的小廝和抬食盒的腳夫,賞錢一般為一百文,但宴席中伶人的賞錢卻有兩錢銀子,有的高達五錢,合250元,是腳夫的5倍。武大在縣門前買了一間小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帶兩個小院,花了十數(shù)兩銀子,不超1萬元;花子虛在安慶坊的大宅估價七百兩,合35萬元;何太監(jiān)買下夏提刑的大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去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后邊住房、花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費銀一千二百兩,合60萬元,為清河縣的高價豪宅。
在詞話本中,西門慶乃宋徽宗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人,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賣藥材,在清河縣開了一個生藥鋪,饒有幾貫家資。第十六回中,西門慶評自家鋪子:“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fā)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由此推脫三位川廣商人前來科兌被積壓的細貨藥料。第三回中,王婆評價西門家:“家有萬萬貫錢財,在縣門前開生藥鋪。家中錢過北斗,米爛成倉,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放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彪m不如《紅樓夢》中皇商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但也可見西門家之殷實。
白銀眾生相
除了生藥鋪子,西門慶身為清河縣左衛(wèi)吳千戶之婿,又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攀親,自是廣開財路。作者第一回便評價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钡谑呋刂校Y竹山稱西門慶“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lǐng)出賣了?!惫偕讨腥隋X、債務利息、商鋪盈利乃至婦人妝奩,都是西門慶累積資本的重要手段。
第三十八回,應伯爵牽線李智、黃四等與西門慶,西門慶以每月五分行利借一千五百兩銀子與他,間接瓜分朝廷三萬香蠟等料的例銀。第七回中,西門慶聽聞楊家孀婦孟玉樓“手里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里現(xiàn)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有三二百筒”,便欣然請薛嫂做媒,前后又許下一百兩白銀籠絡主事的楊家姑娘,自此與清河縣販布大戶楊家來往不絕。李瓶兒自不必說,她在改嫁之前便將家中的三千兩白銀寄送給了西門慶,后西門慶將其家私四十斤沉香、三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和八十斤胡椒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獨收二百兩。第三十三回中,西門慶借機砍價五十兩,用四百五十兩銀子買下了湖州商人何官兒急著脫手的絲線,在獅子街住宅處開兩間門面,做起了絨線鋪子生意,每日進賬數(shù)十兩銀子。這所獅子街的住宅為李瓶兒前夫花子虛用二百五十兩白銀購得,兩間門面原是李瓶兒為蔣竹山所置,耗銀三百兩,后均歸西門慶所有。自娶了李瓶兒,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之后,西門慶用二千兩本錢開了一個解當鋪,每日收益可觀。西門慶將大部分的資金都用到了擴大經(jīng)營、打點鋪面、買賣貨物上,金錢貴于流通的財富觀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為保富貴,西門慶在政治投資中毫不吝嗇。楊戩案中,西門慶用一千兩銀子在蔡攸、李邦彥處買回了一條性命,后又投靠權(quán)臣蔡京,先后兩次送上壽禮,更是一擲千金。之后苗青害主一案,西門慶與夏提刑串通,私收苗青一千兩白銀賄賂,令曾御史怒參二人;二人湊足五百兩白銀知會蔡太師,才保住榮華富貴。侯會先生稱西門慶親自解送到蔡京府上的生辰擔,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投資,也是他官運亨通,財源茂盛的溯源。西門慶既是一個揮金如土的風流子,也是一個善于投資,長于經(jīng)營的精明商人。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與陳經(jīng)濟交托家底,不包括幾處宅院與商鋪,僅賬面數(shù)目就高達九萬一千七百四十兩。
依仗西門慶的權(quán)勢,應伯爵憑借自己的伶俐口齒牽線搭橋,不斷斂財。第三十四回,絨線鋪伙計韓道國托應伯爵告求西門慶,希望李知縣將媳婦王六兒和弟弟韓二放回家。為斷公事,西門慶將告發(fā)王、韓二人的四個浮浪子弟押至提刑司審問,在同事夏提刑面前反誣四人貪圖王六兒姿色,遂設(shè)圈套陷害叔嫂二人,并將四人收監(jiān)。四家人湊足四十兩銀子托應伯爵向西門慶求情,應伯爵獨貪二十兩,通過書童和李瓶兒了結(jié)此案。第三十八回,李智、黃四求應伯爵做保,向西門慶借白銀一千五百兩,黃四又單獨封了十兩白銀給應伯爵。西門慶死后,唯利是圖的應伯爵立刻投靠新貴張懋德,并幫助張懋德娶得李嬌兒。謝希大、吳典恩等人更是敲詐勒索,圖謀西門慶家產(chǎn)。正應了第一回中吳月娘對“十友”的評價:“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游魂撞尸?!弊髡呙罟P生花,通過一次次的白銀交易和人情往來,將小人物夾縫求生、破落子弟蠅營狗茍、權(quán)貴官僚一手遮天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明代話本小說巧妙地利用銀錢來記錄民間生活的點滴,以此反映明代社會商業(yè)化背景下普通百姓的金錢觀、道德觀與消費觀等觀念。以《金瓶梅》為代表的“世情書”,不同于詩詞、神魔小說等文學體裁,通過章回小說獨特的敘事手法訴說社會世相,將白銀交易過程和流通細節(jié)融入人情世故之中,折射世間百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