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恬［江蘇師范大學科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00］

夏目漱石作品中的高等游民形象分析

⊙張?zhí)瘢劢K師范大學科文學院， 江蘇徐州221000］

高等游民作為日本明治至昭和時代典型知識分子形象，常出現(xiàn)于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之中。夏目漱石更是常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塑造高等游民的形象，借由他們的言行和思考，反映出社會現(xiàn)象和時代發(fā)展，在明治時代繁榮昌盛的表象下，揭露出生活于其中的人民的壓力與艱難。文章從時代背景和文學作品兩個方面，系統(tǒng)分析了高等游民出現(xiàn)的原因和具體的人物形象。

日本文學夏目漱石高等游民

一、引言

高等游民為日本明治時代至昭和初期大學畢業(yè)后沒就業(yè)學生的稱呼，他們以閱讀為主要活動。游民代表著國家經(jīng)濟寬裕，當國家富裕和文明進步時，就必然會有游民的存在。高等游民作為日本文學作品中特有的人物形象，既與俄國文學中的“多余人”有相同之處，又有日本獨特文化發(fā)展進程中所孕育出的不同思想特征。“19世紀俄國的時代為‘多余人’形象的出現(xiàn)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而同樣，20世紀日本的時代背景也為日本的‘多余人’形象出現(xiàn)提供了不可缺少的肥料。”①夏目漱石在其作品中多次使用此類形象，他以知識分子為主體，通過知識分子對社會的觀察和批判，來揭露日本明治時代文明開化后社會的一系列虛偽、丑惡現(xiàn)象，發(fā)出一場自我認同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因此夏目漱石也被稱為“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知識分子文學的開拓者”②。

二、浪漫主義文學中的“世紀病”

浪漫主義文學產生于18世紀末，在19世紀上半葉進一步發(fā)展，由法國大革命催生出現(xiàn)，并給整個歐洲乃至世界文化帶來了新的思潮。浪漫主義作家往往從個性壓抑、才能無法施展、抑郁不得志等角度，表現(xiàn)人物在矛盾中的感情、行動和悲劇。浪漫主義文學熱衷于描寫個人失望與憂郁的“世紀病”，并頌揚以個人與社會徒勞的對立為表現(xiàn)形式的反抗。法國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第一次將“世紀病”這一概念引入浪漫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中?！笆兰o病”文學傳播至亞洲，出現(xiàn)了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夏目漱石筆下的“高等游民”。夏目漱石在英國求學期間深受尼采、伯格森等哲學家的影響，內心有著深重的孤獨憂郁，對個人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揭示了社會發(fā)展的弊端和人性的陰暗，寫了一系列描寫“世紀病”的文學作品。

三、高等游民產生的時代背景

日本在1860-1880年間進行明治維新，在政治上建立效仿西方三權分立的新式政府，以求擠入西方強國之林；經(jīng)濟上進行工業(yè)化浪潮，經(jīng)濟實施私有化，很快造成了資本集中的現(xiàn)象；社會文化上提倡“文明開化”，大力發(fā)展教育等措施，提倡學習西方社會文化及習慣，選派留學生到英、美、法等先進國家留學。明治維新使得日本的文明開化逐漸形成，對原本傳統(tǒng)保守的日本社會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這為高等游民的出現(xiàn)奠定了社會和經(jīng)濟基礎。

日本社會文化結構的上下層矛盾也十分尖銳、突出，一方面是積極進行“文明開化”的知識分子，另一方面是無知識，甚至于對這場革命抱有抵觸情緒的普通民眾。③這種矛盾使得知識分子和普通民眾之間失去緊密聯(lián)系，知識分子缺乏改革的行動力，也失去了實施行動的基礎。

日本的“開化”是在西方列強的侵略中被迫開展的，“西洋的開化為內發(fā)型的，而日本的開化則為外發(fā)型的。所謂內發(fā)型指的是其社會內部自然發(fā)展的結果，恰如花開一般由花蕾綻放為花瓣。而外發(fā)型則由外力施壓使然。（日本）迄今為止也是內發(fā)型的，但現(xiàn)在失去自我本位的能力，不得已而進行開化”④。這就導致明治時代社會的迅猛發(fā)展與人民困難的生活之間出現(xiàn)巨大矛盾。明治時期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在吸收了西方先進的文化思想后，看到轉型期的日本社會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弊端——急于擠入強國之林而忽略了精神文明、繁重的稅收、資本主義激烈競爭時，他們站在批判者的角度去觀察、思考社會，對各種社會現(xiàn)象加以批評，卻缺乏做出改變、實施行動的行動勇氣?！耙环矫?，知識分子憎恨它，如廣田所說的日本‘就要亡國了’等；一方面它們之間又是共生關系，因為政府又在培養(yǎng)著知識分子?！沁@樣，知識分子不得不在這種政權下生活，既感到痛苦不安，同時又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情?！雹萦捎谶@些知識分子既不愿融入社會，又不能與社會為敵進行改革，最終只能成為現(xiàn)實社會的旁觀者，成為賦閑在家的“思索者”?！跋哪渴膶W表明日本文明開化并非人們想象的那么正面，是虛妄的文明，特別是明治末期，政治上的專治統(tǒng)治，社會動蕩，價值觀混亂，戰(zhàn)亂不斷，生離死別，導致知識分子希望幻滅，精神壓抑，悲觀絕望，所以，‘自我幽閉’是明治末期文壇的普遍現(xiàn)象，是知識分子悲觀情緒的流露?！雹尴哪渴谧髌分袑⒋祟愔R分子稱為“高等游民”。

四、夏目漱石作品中的高等游民形象

（一）松本與須永

在夏目漱石的小說《春分過后》中，松本首先使用了“高等游民”這一概念。松本說道：“也就是說，他不是我這樣的高等游民。高等游民不怕傷害別人的感情?！雹咚杀菊J為自己的幸福便在于讀書、看戲和日常的休閑活動之中，他過著超然的生活，是個十足的高等游民。小說中的須永也同樣是個“高等游民”。須永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參加工作，而是坐吃父親的遺產安逸度日。對于須永，他的舅舅松本曾做出這樣的評價：“須永這個人性格內向，每與社會接觸一次，就向內部縮一圈。因此，受一個刺激，這個刺激就不斷旋轉，漸漸深入、細致地鉆進他的心靈深處。而且這種同樣的不管到何處也沒有盡頭的作用連續(xù)反復，使他痛苦。最后，使他苦惱得甚至想祈求蒼天，無論如何也要使他從這內部的活動中逃脫出來。但是，他好像被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牽扯著，根本不能從這內部的活動中逃脫出來。于是，他產生了不知什么時候肯定會因這種努力而倒下，獨自一人地倒下的恐怖感覺，像瘋子一樣疲憊不堪。這就是橫亙在市藏命根的一大不幸。”⑧須永雖然賦閑在家，但卻不像松本那樣幸福。他擁有機敏的頭腦、敏感纖弱的神經(jīng)和極端的理性，他像局外人一樣旁觀著周圍生活，卻又常常陷入自我的矛盾與掙扎之中。作為一個“膽怯的哲學家”，須永在和三千代、高木的三角關系中備受煩惱的纏繞，在對自己身世產生懷疑之后，須永深受憂慮帶來的痛苦折磨。小說結尾，須永在舅舅松本的建議下，參加完畢業(yè)考試后便到關西旅行了。然而，從松本的觀察和須永膽怯的性格、纖弱的神經(jīng)來看，像高等游民那樣生活下去，或許是須永注定的結局。

（二）長井代助

縱觀夏目漱石的小說作品，《后來的事》（又譯《從此以后》）中的長井代助、《心》中的“先生”，也同樣具有鮮明的高等游民形象。長井代助成長于20世紀的東京，大學畢業(yè)后在外另立門戶居住，他每月到老家取一次錢作為生活費，父親和兄長在實業(yè)界積攢下的資產使他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代助有著健康的身體和極其脆弱敏感的神經(jīng)，他常常把手搭在胸前，測試心臟的跳動情況，以確定自己的健康狀況。然而代助認為：“生有的這副神經(jīng)，乃是對他身上具備著的特別細致的思索能力和敏銳的反應能力所付出的一種代價；是隨同高尚的教育而來的一種相輔相成的苦痛；是天生的貴族要受到的一種不成文法的處罰?！雹徇@也是以患上了神經(jīng)官能癥為驕傲的夏目漱石自己內心的寫照。這種苦痛和處罰使代助更能參悟人生，透析社會，在思想精神上結出豐碩的成果，踏入另一個廣闊的社會。作為明治維新之后的知識分子形象，代助過著西式的生活方式，吃面包、喝紅茶、聽西方音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甚至在家里擴建了西洋式房間。他對父親所信奉的儒家思想嗤之以鼻，更對父親所接受的武士中的道義至上主義的教育感到厭煩。他對兄長花大量時間在交際上卻毫不疲乏的本事，感到佩服不已，自己實則對交際感到無聊和厭倦。在代助和平岡對“該為生活而勞動，還是該為勞動而勞動”的爭辯中，作者借代助之口表現(xiàn)出日本近代化進程中普遍存在的崇尚金錢、放棄理想和精神文明這類人的批判。“夏目漱石的理想，就是把個人看得最為寶貴的一種尊重道義的個人主義。因此，對沒有理想，一味追求金錢、名譽和地位，日趨墮落的資產階級社會，和生活在其中軟弱無力的人，他才爆發(fā)出道德的憤怒?！雹庑≌f中“父親”“哥哥”和“平岡”便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即“他人主義”。代助一方面對忙于掙錢的人表示批判，另一方面，他自己這樣解釋為什么不想工作：“是日本同西方國家的關系太令人失望，所以我不想干什么了……日本這個不向西方國家借錢就無法自立的國家，竟然要以一等大國自居，硬是要擠進一等大國中去……如此勉為其難的樣子，更令人感到可悲，不啻是青蛙同牛逞強，你想想看，當然要撐破肚子啦。”?代助對國家的深刻洞察帶來了憂心忡忡，從而對明治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和諷刺，他認為整個國家皆處于暗無天日之中，社會精神和體制的崩壞使他失去工作的動力，于是任由自己懶惰下去，在悠閑的生活中做自己喜歡的事。然而代助并不是絕不會踏入社會工作的。代助曾在雜志社寫過稿，印出來的作品卻無人問津，從此便放棄了寫稿的工作。小說中代助也曾多次提到過工作的事情。在平岡第一次拜見代助的時候，代助在喝酒時表示：“如果礙于食指，我隨時就會屈服的?！?在對國家的批判中，代助說：“如果日本這個社會在精神上、道義上和體制上大致還是健全的話，我至今仍然會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這樣的話，我將有數(shù)不清的工作要干啊。”?在決心向三千代表白之后，代助想到父親可能會斷絕經(jīng)濟來源，便開始真正考慮尋找職業(yè)的事情。最后，代助和家庭斷絕了關系，和門野說了一句“看看是否能找到個職業(yè)”，表明代助高等游民的身份就此宣告結束，高傲的頭腦最終向現(xiàn)實生活妥協(xié)。

（三）“先生”

《心》中的“先生”并沒有職業(yè)，然而他于“我”卻扮演著老師的角色，他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向“我”傳授人生經(jīng)驗，在思想上常常給“我”指導和啟示?！笆且晃粺o神論者，他熱情追求自由思想，強烈諷刺宗教中的偶像崇拜和形式主義，并在小說中展開對宗教的理性批判，同時他又憧憬宗教的倫理要素和超越思想。作品中的‘善惡觀’‘罪感意識’‘惡的救贖’等宗教意識，包含了深刻的宗教哲理?！?“先生”每天無所事事游玩度日，依靠著父母的遺產和利息度日，他常說像他這樣的人不配到社會上說三道四，“畢竟我這個人都不具有主動介入社會的資格”?。當好友K自殺之后，“先生”陷入自責之中，對自己生厭而動彈不得?！皼Q心以活當死的我的心，不是因外界刺激而一陣雀躍。然而一旦我朝某個方向邁步時，便不知從哪里冒出一股可怕的力把我的心狠狠一攥，使我全然動彈不得。并且那股力分明對我說：‘你沒有做事的任何資格！’聞此一言，我頓時癱瘓下去，而稍后我又要站起時，便又是狠狠一攥?！?在“先生”的身上，他始終背負著致使好友K自殺的罪惡感，這種罪惡感使他無法踏入社會一步，始終折磨著“先生”的內心。每個月去K的墓地掃墓便成了“先生”贖罪的“儀式”，然而這并不能減輕他的痛苦。自戀人格的人兼具著自大傲慢和相反的屈辱感和羞恥感的兩極，“先生”同K都是同樣具有自戀人格的人?！跋壬毕仁潜皇甯钙垓_了財產，從而對人產生了不信任感和屈辱感。“從小至今我始終背負著他們帶給我的屈辱和傷害，恐怕要一直背到死。因為我死也不能忘記……我不單單憎恨他們，還對他們所代表的所有人懷有憎恨。”?這使“先生”開始對人和社會不信任，從心理上不愿進入社會與人打交道。在K自殺之后，“先生”徹底不能踏入社會一步了。在“先生”、K和小姐的三角關系中，“先生”出于利己的私心，使用計謀獲得了夫人把小姐嫁給他的許可。K在被養(yǎng)父逐出家門、被親生父親斷絕父子關系、被“先生”用他常掛嘴邊的“精進”“道義”來諷刺自己墜入情網(wǎng)等一系列打擊之后，最終在得知小姐已經(jīng)許配給了“先生”時，K的屈辱感和羞恥感徹底吞噬了他活下去的信念，在隔扇的另一間屋里自殺了。K的自殺是以身體為代價，向憤怒的人物報仇，即他責自殺?！跋壬币惨虼耸艿搅艘簧膽土P。“我對亡友的這種感覺一直持續(xù)至今。一年過后我仍未能忘掉K，這使我常感不安。為驅逐這不安，我力圖把自己埋進書本，開始發(fā)奮讀書，等待將結果公諸于世界那一天的到來。但是，勉強設定目標并勉強等待實現(xiàn)目標之日的到來終究是違心的，因而是不愉快的。我實在沒辦法再把心沉在書本之中，又開始抱臂觀望這個世界。”?“先生”無奈過著高等游民的生活，在內心的自我掙扎中煎熬度日。最終，在明治天皇駕崩，明治精神就此結束之時，“先生”借這個時間點，以殉死為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夏目漱石也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對利己之心的揭露：“他將探求人應如何生存和生的倫理相關的‘思想’涵養(yǎng)作為第一要義，確認文學的人生和社會的功能，并批評了那些注重‘風流韻事’的文學傾向?！?作者以“先生”的死作為自己的道德觀判斷，實現(xiàn)了作品的深層價值意義。

五、結語

夏目漱石作為明治時代的大作家，于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對國家和社會的深重憂慮和思考。從《后來的事》《春分之后》《心》等作品中各具特色的“高等游民”的形象中，可以看出作者不僅深刻地關注著知識分子的生活，并且在文學作品中賦予了個人主義與倫理道德的批判，揭示了生存的意義。他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個人主義，在他的文明開化觀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為日本社會的近代化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20)對高等游民形象的研究，不僅能幫助人們進一步了解明治時期社會狀況和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而且對現(xiàn)世社會生活也具有警醒和批判意義。

①楊梅：《試論夏目漱石后三部曲中“多余人”形象》，陜西師范大學，2012.

②何乃英：《夏目漱石——日本近代文學的杰出代表》，《國外文學》1987年第4期，第75頁。

③⑤李光貞：《夏目漱石小說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年版。

④［日］夏目漱石：《我的個人主義》，講談社1998年版第57頁。

⑥?李玉雙：《瘋狂與信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⑦⑧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說選下》，張立正等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39頁，第248-249頁。

⑨???［日］夏目漱石：《后來的事》，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9頁，第83頁，第17頁，第84頁。

⑩葉渭渠、唐月梅著：《20世紀日本文學史》，青島出版社1998年版第307頁。

????［日］夏目漱石：《心》，林少華譯，青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第166頁，第50頁，第162頁。

?西鄉(xiāng)信綱等：《日本文學史》（中譯本），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55頁。

(20)郝杰：《論夏目漱石的個人主義》，吉林大學2004年版。

作者：張?zhí)瘢K師范大學科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