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奇[濱州學院, 山東 濱州 256600]
用荒謬書寫城市人的精神困惑
——評曉航中篇小說集《所有的豬都到齊了》
⊙韓建奇[濱州學院, 山東濱州256600]
在中篇小說集《所有的豬都到齊了》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隱喻、荒謬的情節(jié)、抽象的人物形象,呈現(xiàn)出一種濃厚的成人寓言的體式。曉航力求借超現(xiàn)實的創(chuàng)作手法去傳達對城市發(fā)展和城市人精神困惑的形而上的思索。
寓言荒謬城市精神隱喻小說
作為智性寫作的代表,魯迅文學獎的獲得者曉航的作品猶如文壇的一陣春風,無疑是值得被關注的。曉航的作品充滿了自由主義文學和德國表現(xiàn)主義的特色,他不屑于對現(xiàn)實進行無意義的重復摹寫,而是力求創(chuàng)作一個“迥別于庸常經驗的嶄新世界,并努力探索形而上層面的解決之道”①。
《所有的豬都到齊了》是曉航繼《舊夢如花》《師兄的透鏡》《一起去水城》等諸多作品之后又推出的一部以都市生活為背景的作品集。這部中篇集里包含了四個中篇小說:《所有的豬都到齊了》《燦爛的最爛的生活》《到悲傷世界玩一圈》《桌子房子與未來》。作者把這四個中篇合而為一,是因為這四個中篇不但寫作手法相似,其背后的精神內核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封閉的鄉(xiāng)村,流動性差,對人的道德行為有很強的約束力,人們也許一直都不會改變居住環(huán)境。而城市恰恰相反,換一個工作,換一個城市,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城市的流動性,現(xiàn)代人精神的不安全感,造成了傳統(tǒng)愛情觀和性觀念的破碎,愛情不再像傳統(tǒng)社會那樣忠貞不渝。都市男女對待性的態(tài)度非常隨便,人物之間的多角戀錯綜復雜。
在曉航的小說中,“情人”一詞出現(xiàn)頻率相當高。在《燦爛的最爛的生活》中,由于“我”在飛機上敢于大膽摸空姐喬娜的屁股而得到她的欣賞,二人飛快地就發(fā)展為情人關系。與此同時,喬娜還有一個秘密情人,這個秘密情人老董年紀很大,幾乎可以做她的父親,而且還是個有婦之夫。喬娜是為了錢和老董在一起,但她也是愛老董的。可是喬娜漂泊不安的靈魂,讓老董無法把握,二人注定無法走進婚姻的殿堂。同時,“我”還通過網(wǎng)聊認識了有夫之婦李媛,我們見了面聊了兩句就去賓館開了房,后來“我”又把李媛發(fā)展為色情DV的女主角。李媛在拍攝DV的過程中和男主角迸發(fā)出了愛情的火花,“我”不但不吃醋,還想著極力去撮合他們。曉航沒有站在道德立場上去評判這些非正常的男女關系,而是以一種淡漠客觀的筆調去見證這種現(xiàn)實的存在。
在物欲社會,愛情是可以交易的物件,性也變成了可以隨意調侃的對象。李媛為了當會計,和廠長睡覺;麗麗為了得到一條金項鏈,把自己的第一次賣給了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包工頭;《燦爛的最爛的生活》中,“我”滿腦子都是色情經濟,在“我”眼里,“女演員想要上戲就都得跟人家睡,所有大明星都是這么起來的”,整個社會和人生就是一場“荒唐淫蕩的紅樓春夢”。
在作者筆下,性不再是神秘和羞澀的,相反就如吃喝拉撒,只是人的基本需求,有需求就要想辦法解決需求,不需要承擔道德的評判。反諷的語氣、冷峻的筆調、夸張的情節(jié),無一不發(fā)人深省。
在消費社會,對金錢和物質的追求激發(fā)了人性中骯臟齷齪的一面,但人性中與生俱來的真和善的一面也不可能完全被泯滅。所以,曉航筆下人物的性格呈現(xiàn)出美與丑的對峙,純潔和污濁同時存在于一個人的身上,人性呈現(xiàn)出一種讓人感到疼痛的撕裂。
在《燦爛的最爛的生活》中,喬娜的身份是一個讓人不齒的第三者,然而在作者筆下她和老董之間是有愛情存在的。作者設定了一些小的細節(jié),讓我們感受到喬娜作為一個都市女孩可愛的一面,比如喬娜有一個業(yè)余愛好,幫人設計個性化窗簾,“她干這個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喜歡,她說她非常愿意看到一個布置很好的家——尤其是有著美麗窗簾的家”。對窗簾的熱愛,隱喻著喬娜作為一個年輕女孩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李媛的身份是一個時時承受丈夫家暴的下崗女工、色情DV女主角,和“我”有著不潔的肉體關系,在拍色情DV的過程中又愛上了陳飛。一個女性有這樣的經歷,用傳統(tǒng)的觀念來看是甚為不潔的。然而,對她這種自輕自賤的行為,我們卻不能不報以同情,因為這個女人出賣肉體,出賣尊嚴,只是為了保住家,為了家里還在上小學的孩子。自甘墮落的齷齪和母性的純潔與偉大都在這個女人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來自離異家庭的外地清純女孩麗麗,在繁華都市中一步步迷失了,被包工頭包養(yǎng)。然而,麗麗心中永遠有一匹代表著希望和安寧的木馬,那是童年時的木馬,那時她的父母總是圍繞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在木馬上盡情歌唱。純潔被玷污,純真被變賣,物欲都市對人的異化讓人感到心痛。
《所有的豬都到齊了》中,林嵐的形象也耐人尋味,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是除了書本知識,對現(xiàn)實世俗之事卻一無所知,是個標準的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一個知識女性,卻網(wǎng)絡包裝炒作一種根本沒有藥效的“忘憂水”,利用現(xiàn)代人渴望治療迷惘和憂愁的心理大發(fā)橫財。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我們看不到林嵐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和大眾的良知,她所做的只是利用自己的才華去最大限度地攫取利潤。然而,林嵐對待她那些素未謀面的朋友卻又表現(xiàn)出了“某種知識分子的幼稚的犧牲精神”。生意開始之前,面對資金困難,她主動墊資;事發(fā)之后她又非常義氣地一個人留下來頂包,用她驚人的才華和耐力與億萬網(wǎng)友以及官員對峙。我們感受不到作者的道德立場,林嵐的形象亦正亦邪,作者只是用冷峻客觀又帶點調侃的筆調去敘述,這種道德立場的不明確本身就暗示了社會對人性的分裂和異化。在消費社會,道德和信仰變得軟弱無力。
“在一個欲望膨脹的時代,技術文明僅靠其作為純粹工具的特性就把人降到物的地位,使人成為物的奴隸?!雹凇蹲雷臃孔优c未來》中,為了表達科技對人的物化和操縱這一主題,作者設置了手機生產商宋城和手機狂熱愛好者謝斌這兩個形象。宋城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手機生產商,“如果誰能擁有一部宋城的手機就意味著他會擁有一種不斷被改善的可控生活”。謝斌被宋城吸引,他瘋狂地追蹤宋城的產品。但忽然有一天他感到不可抑制的頭疼,他在恐懼中不辭而別。謝斌逃離到另一個城市,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未來科學家。除了他的情人林嵐,沒有人知道這個思維縝密的未來科學家,其實是個被頭疼困擾的精神病患者。頭疼病的原因,可能是手機輻射,也“可能來自于扭曲的社會,壓抑的個性,某種被灌輸?shù)乃季S體系,或者周圍環(huán)境的物理刺激,這些因素都可以使患者產生心理障礙,嚴重的可以導致精神分裂”。林嵐鼓勵謝斌去公眾場所揭穿那些造成他病態(tài)的人。面對謝斌和大眾的控訴,宋城也卸去了他的面具,他“不再是風度翩翩、令人敬仰的城市英雄,而是一個充滿煩惱而又有些疲憊厭倦的老人”。原來,他也一直飽受精神壓抑和失眠的痛苦。對于科技的發(fā)展,宋城也有同樣的困惑:“放棄還是前進?這種難題人類歷史上從未解決過?!笨萍伎赡苁菨撘颇瘋ξ覀兊摹半娮佣舅帯?。“那些痛苦對人們造成了損害,卻永遠是某些人光榮的階梯?!笔聦嵣?,曉航非常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新的文學表現(xiàn)主題:科技化都市生活對人的戕害。
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重在塑造豐富深刻的人物形象,事實上,在曉航的小說中,人物的面貌甚至性格都是模糊不清的,連名字都懶得換(趙曉川、林嵐、龍麗等幾個名字在多部小說中反復使用),人物只是一個個活動的符號,來傳達作者形而上的人生哲思。城市的形象也被模式化——是一種精神空虛、物欲橫流的存在。作品運用了大量的隱喻和黑色幽默的筆調,呈現(xiàn)出一種成人寓言的色彩。
豬和豬圈的隱喻貫穿了前三個中篇。在作者眼中,整個社會就是個豬圈,污濁不堪,生活在其中的人好比一頭頭豬,自以為聰明,其實每天過得渾渾噩噩,在物欲和夢想、愛情、友情之間苦苦掙扎。
《所有的豬都到齊了》中,每個人經歷不同,但是卻有一個共同特征,那就是雖困頓于現(xiàn)實,苦苦掙扎,卻始終懷揣夢想,他們代表了“夢想”“自由”“友情”。這群理想主義者聚集在趙曉川的出租屋里,先是出售騎大象的租賃權,后來又在畫舫販賣可以預知未來的一段時間,接著又概念炒作販賣號稱是能解憂其實根本沒有效果的“忘憂水”。故事情節(jié)是荒謬的、超現(xiàn)實的,他們做的這些與其說是生意,不如說是在販賣曉航那如泉涌般源源不斷的奇思妙想。
在《燦爛的最爛的生活》中,麗麗的形象是一個隱喻,代表物欲都市對人性的玷污和扭曲。剛剛來到城市的麗麗清純得“就像一棵剛剛長出嫩葉的小樹,它努力地向外伸展著那生機勃勃的翠綠”。而心懷鬼胎的“我”為了拉麗麗下水讓她當色情DV的女主角,想方設法去給麗麗洗腦,向她灌輸物欲和金錢至上的觀念。因為我知道“所有這個歲數(shù)的女孩都本能地對繁華發(fā)生興趣,她們似乎天生就知道年輕的生命是不應該被關閉在黑暗的小屋子里的”。果然麗麗慢慢被社會同化,“那副天然去雕飾的清純勁兒不翼而飛”,“都成小妖精了,眼圈涂得那么黑,哪有一點清純女生的樣兒”,“一個外地女孩進入這個城市是一定要被腐蝕的,但她未來的道路取決于她最先被誰腐蝕”。最終,麗麗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一個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戴著金鏈子的包工頭。
空姐喬娜隱喻了都市人空洞不安的靈魂,她被作者比作孫悟空,“有時特別渴望自由自在地活著,有時又想停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卻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不想要亦步亦趨的生活)。這是相當一部分城市人的心態(tài),在物欲的花花世界中沉迷,想要追尋,卻又不知該去向何方。城市給了他們無盡的欲望和幻景,卻沒有給他們故鄉(xiāng)的根和滋養(yǎng)靈魂的土壤。所以,他們始終在漂泊,生活看似精彩無比,可是靈魂的空虛卻無法填補。
《悲傷世界走一遭》則頗具有哲學意味和黑色幽默,這是一個完全架空的寓言故事。作者構建了一個現(xiàn)實世界中不會存在的項目——建立一個專門為了悼念而存在的悲傷島。這就有了一個有趣的命題,人們在以悼念為主題的悲傷世界長久地生活會發(fā)生什么呢?他們會一直悲傷下去嗎?道德的力量更大還是本能的力量更大?作者用一系列荒誕不經的故事情節(jié)告訴了我們答案。最初,人們?yōu)榱税У康卣鹬械乃离y者,聚集到了悼念世界。為了更好地悼念,島上取消了一切娛樂活動,而開展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動??墒菚r間一長,人們耐不住寂寞蠢蠢欲動,先是要求接入電視信號開通網(wǎng)絡,接著又自發(fā)開展體育活動,后來又要求開辦舞蹈培訓班……故事的高潮是一對男女耐不住性愛的饑渴,來到紀念廣場瘋狂地做愛,被發(fā)現(xiàn)后,男子罵道:“我們就是墮落怎么了?我們就是要過性生活怎么了?我們他媽的要的是自由而不是在美麗口號下的被控制!”悼念生活崩塌了,“走出悼念中心那個巨大的堡壘之后,他們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完全恢復了他們本真的自我,那種充滿感性欲望直覺的自我”。文中有一個頗具黑色幽默的情節(jié),抗議游行的人給島上的標志性建筑——悼念生活紀念碑,“戴上了一個肉色的橡膠飾物,那東西相當難看,遠遠看去就好像一個厚實的避孕套,掛在了一只堅挺的陽具上”。最終作者給出了答案:“人類賴以生存的是快樂而不是悲傷”,人的本能欲望是不能被長久壓制的。
《桌子房子與未來》充分宣泄了作者烏托邦式的科學幻想。里面有大量關于未來的科學幻想,比如:給地球安裝一個整體空調,從而可以控制天氣;安裝一個不受天氣影響的人工月亮。文中人物的職業(yè)也是超現(xiàn)實的,比如觀念工程師、未來主義畫家、未來學家。故事情節(jié)荒誕不經,大量的象征隱喻以及哲理化的自白讓文章的閱讀群體變得非常小眾。哲理性的思考超越了文學的藝術趣味。
作者認為寓言化的體式,更有利于充分表達形而上的思考。正因為如此,文中大段的自白式的哲理化語言俯拾皆是。比如:“就這樣吧,讓生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來吧,我想,可能,人生就是一個謎,當它真相大白時,也正是它結束的時刻”(《所有的豬都到齊了》);“這個社會橫行無忌的暴力常常剝奪我們作為人的權利,但是我們卻毫無反抗能力”(《燦爛的最爛的生活》);“所謂道德,只是人們受欺負又沒能力還手時的一根救命稻草而已?!保ā蹲雷臃孔优c未來》)
這種“充滿異類色彩的寫作,對日趨平庸化的文壇,無疑不失為一劑猛藥”③。抽象概況的人物形象、荒誕跳躍的情節(jié)、大量的隱喻和自白式的哲理化語言增加了小說的理性意味和思想力度,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小說的藝術審美趣味。在飽受贊揚的同時,我們也擔心,倘若曉航一味在“超現(xiàn)實”的“智性寫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也難免會“曲高和寡”,那么,作者想要表達的理念也就不能更好地傳達。
曉航用荒謬的筆觸書寫城市的荒謬和虛無,用超現(xiàn)實的故事情節(jié)、寓言化的寫作體式抽繭剝絲地寫盡了都市男女的精神困惑,他們在物質欲望和理想主義之間苦苦掙扎,在欲海沉淪中飽受著精神折磨和人性分裂之苦。然而悲涼中也并非絕對的絕望,作者筆下的小人物不經意間總還閃爍著人性的閃光點。都市草根形象,是作者對小人物的人文關懷。對城市未來發(fā)展和都市精神價值內涵的思考,是曉航作為一個作家的良知和社會責任感。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生命是有意義的,我將通過文字來尋找這種意義;如果生命是無意義的,那我將通過文字來挑戰(zhàn)生命的無意義!”
①周冰心、曉航:《待解與難解之謎——關于2006年曉航小說的對話》,《西湖》2006年第12期。
②郭國昌:《世紀之交的精神表征——“新都市”小說綜論》,《甘肅社會科學》1998年第1期。
③張學昕、葛嵐:《曉航的魔力——評曉航的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評論》2005年第9期。
作者:韓建奇,西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碩士研究生,目前任職于濱州學院,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