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潔
把人生交給路上,交給一種漂浮不定的生活,旅途中的相遇便會教給你一切——這是我到了三十歲,才終于學(xué)會的道理。
我也曾是一個把旅途當成觀光的人
也曾每年攢錢出游兩次,成為黃金周或春節(jié)團中人潮洶涌的一員,搶廉價機票,照著一本又一本旅行攻略,從一站匆匆趕向另一站,致力于那些標記著“著名景點”的觀光地。彼時,我也一樣,從未思考過旅行的意義,覺得無非是:人人都這樣做,我也不能太落俗。
某年春節(jié),在大雪紛飛的北海道,初衷其實也是如此。現(xiàn)在想來,那是一趟典型的觀光之行,在小樽滿街聽到的都是兩岸三地的國語,在札幌著名螃蟹店遞過來的是一份中文菜單,長途跋涉跑去網(wǎng)走搭上了破冰船,那一天卻并沒有流冰到來。不好意思地說,也是買過好幾個電飯煲?guī)Щ貒?,也曾在像觀光客常做的那樣奧特萊斯流連忘返,不得不要多買一個行李箱才能離開。
多虧了那年的北海道。我去了那一間——事后想起來也是可以貼上“著名”標簽——的咖啡廳,店員大概是因為對異國觀光客見怪不怪,神情漠然,舉手投足間皆是例行公事的生疏。那日遇上暴風(fēng)雨,任何預(yù)定的計劃都無法成行,一整天我都只能坐在壁爐前發(fā)呆,等到客人走得都差不多,便用半生不熟的日語和店員聊起天來,聊起以這間咖啡廳為背景的那部電視劇,聊起在人生的低潮期那個導(dǎo)演的作品如何賜予我勇氣,他方才緩緩道來:那導(dǎo)演偶爾也會來,就在你坐過的這個位置上,喝一杯咖啡便離開。
次日,在趕往機場回國之前,無論如何都想再要去一次那間咖啡廳。一大早便去了,在門口遇到店員,抱著一大堆柴火正往回走,依然是最初的淡漠神情。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我,松了一口氣,露出熟人般的親切笑容:“你怎么又來了?”
直至今天,還是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幕,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們是朋友了。后來又走了許多路,我終于明白:在這一系列旅途中,在咖啡店門口與店員的相遇是起點。它顯然讓我觸及到“旅行”這個詞的動人之處:它本質(zhì)上是相遇——初階是和陌生人相遇,進階是和自己相遇。
去年夏天,我搬到大阪,一邊在日語學(xué)校上課,一邊四處旅行寫稿。這不是一個需要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只是無法抑制的內(nèi)心沖動:關(guān)于這個國家,我實在有太多地方想去,實在有太多未知需要得到解答,實在是太多人,想要穿越時空與他們相遇。
我的日語老師中,有一個50歲的女人。起初我以為她是當主婦膩了,出來找點事做。后來一起喝酒,知道她年輕時想去海外,就想辦法去歐洲住了幾年,回日本后先進了旅行社,又跑去航空公司工作,總之抓住一切機會往國外跑……30歲遇到現(xiàn)在的老公然后結(jié)婚,不能像從前那樣自由,想著“在日本的什么地方能接觸最多的外國人呢?”于是來了語言學(xué)校當老師。不想要小孩就一直和老公二人世界。也在考慮過幾年把語言學(xué)校的工作結(jié)束,然后去海外做志愿者,給那些沒錢出國又想學(xué)日語的人們當老師。她送了我兩個人生錦囊:世界永遠比你想象中廣闊。對于想做的事,別怕受傷。
世界廣闊,把人生交給路上,交給一種漂浮不定的生活,旅途中的相遇便會教給你一切——這是我到了三十歲,才終于學(xué)會的道理。來到日本的第二周,我曾無意中看到一張海報,主題:旅大學(xué)。
“旅行去。像旅行一樣工作,像旅行一樣生活。更自由,更廣闊的世界。更嶄新的自己。學(xué)習(xí)旅行。然后,從旅行中學(xué)習(xí)?!?/p>
那些川端康成和小津安二郎教我的事
一年前的秋天,我想要來一趟文豪之旅,去看看那些青春期讀過的書,究竟寫于怎樣的語境。
去了箱根,住過了夏目漱石和吉川英治住過的百年老鋪旅館;去了淺草,順利找到森鷗外舊居住了幾夜;去了愛媛,出現(xiàn)在《哥兒》中的道后溫泉從早上6點就開始排著長隊;去了熊本,夏目漱石和小泉八云一前一后來到這里,并未相遇,卻同樣擁有一個和文豪匹配的,陽光四溢的后廊;去了熱海,起云閣因為晨間劇人氣飆升,但它還有另一層意義:谷崎潤一郎來對談小坐,三島由紀夫來新婚旅行,太宰治在這里寫出了《人間失格》……無論如何我也沒有頭緒,殉情自殺前的三個月,太宰治到底在這個房間里看到了怎樣的風(fēng)景?
念念不忘留著川端康成房間的湯本館,他在這里寫成了《伊豆的舞女》,那房間如今還在。一進門先端上來和果子,川端康成的字和《伊豆的舞女》臺詞。老板和店員都上了年紀,有著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熱情,從老板娘那里學(xué)會了香魚的正確吃法:定要連骨頭也一根不剩。店員輪番來跟我聊天,聊著聊著就找來張地圖,我才知道附近果真是文豪路線,梶井基次郎之碑、若山牧水歌碑、井上靖墓地……我說讀過梶井基次郎的小說,老板邪魅一笑:“川端康成住在這里的時候,梶井也來住過哦!”又帶我參觀了梶井的照片和宇野千代的親筆……最后樓下傳來幾聲詭異的動物叫,老板又催:“快去泡露天溫泉!河鹿現(xiàn)在出來喝水了?!?/p>
次年再去,才得知:河鹿原來不是鹿,而是一種叫聲似鹿的青蛙。時隔一年,我回到伊豆,剛進門便被老板認了出來:“去年這個時候,你來過吧?”再離開,上了年紀的老板夫婦,照例像去年那樣,一路將我送到路口,直至我的身影消失,才最后鞠一個躬,轉(zhuǎn)身進屋。
后來再讀川端康成,他寫到對這間旅館有鄉(xiāng)愁之情,我便立刻感同身受,理解了那傷感。
第一次去鐮倉文學(xué)館,遇上大門緊鎖的休館日。百無聊賴在附近的居民區(qū)瞎晃,晃到一間掛著“川端”名字的豪宅,心想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巧合?上網(wǎng)一查:果然是川端康成的舊邸。那個下午便去了舊宅后的“甘繩神明社”——據(jù)說是鐮倉最古老的神社,源賴義在這里祈禱后生下了義家,也是川端熱愛的散步之處。聽著轟隆隆的風(fēng)聲和凄厲的烏鴉叫,終于明白川端那本《山音》為何充滿了將死的絕望,一點不錯,“他確實聽見了山音,恍如魔鬼鳴山而過。”
次年終于沒錯過鐮倉文學(xué)館,走進了三島由紀夫《春雪》的故事發(fā)生地,還看到了小津安二郎當年在鐮倉參加拔河比賽的照片,叼著煙,可酷。庭院里正好有移動咖啡車,坐下來喝一杯文學(xué)館Blend,老板放著黑膠,泡完咖啡就自顧自看小說去了。
小津安二郎的墓地每年都去,上一次去,北鐮倉的桂花開得正是時候。運氣不錯,從小津身前一轉(zhuǎn)身,就遇到了木下惠介,想著一鼓作氣吧,于是也找著了田中絹代。
也在小津安最愛的茅崎館住了一晚。后來有人提醒我,是枝裕和在浪聲一文中寫道:“又住進茅崎館這家古老的旅館了。一八九九年創(chuàng)業(yè)的這家旅館,從湘南海岸步行約十分鐘的路程上,唯有它像時間停止般聳立眼前?!薄白盍钊思拥氖牵康揭雇?,從黑暗的中庭就會傳來白天聽不到的海浪聲……事后回想,身處那種反復(fù)的韻律中,意識和神經(jīng)全都敏銳起來?!?/p>
在通往川端康成和小津安二郎的旅途上,充滿了錯過和重逢,錯過和重逢一樣美好,因為有錯過,才會有重逢。這便是他們穿越時空,教會我的人生哲理。
那些慢行列車教會我的事
某個大雪天在北海道慢行列車上看到的絕美夕陽,大概是我沉迷于鐵道的契機。但鐵道之美,不在與風(fēng)景,同樣在于相遇。
從北海道到四國,再到九州,幾乎將所有的慢行列車都搭了個遍。九州有一輛名叫“乘著A列車,前進吧!”的觀光列車,著名導(dǎo)演森田芳光曾拍過同名電影,瑛太和松山健一主演,那部電影里,有一句臺詞是這么總結(jié)鐵道的:“重要的,是人和之間的緣分?!?/p>
在鐵道上,能遇見少年的夢。
九州著名列車“由布院之森”上有一個角落,專門提供給小朋友們對著列車外的風(fēng)景畫畫。我在那里遇見一個小男孩,先畫了一輛綠色火車,又覺得不滿意,拽著乘務(wù)員說要把阿姨都畫進去,整輛車的女乘務(wù)員真的就全部過來了。又過一會兒,說要把乘務(wù)員叔叔也畫進去,女乘務(wù)員一路小跑,把男乘務(wù)員也叫來了。又吵著要把司機畫進去,男乘務(wù)員說:“可是司機在開車啊,他要是來了,我們就不能繼續(xù)前進了,不如我?guī)闳ヒ娝??!痹趦扇巳^司機的那段時間里,我突然意識到:之所以日本的年輕父母都愿意帶著孩子來一趟鐵道之旅,一定是因為那是一個被所有人尊重的夢想。
在鐵道與鐵道之間,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約定。
這個夏天,我乘著SL人吉(蒸汽機車)在人吉站換乘九州橫斷特急,要等一個小時,便在車站附近找了家咖啡店。真的是非常小的店,店里坐著兩個大媽、一個大叔和一個穿西裝的小青年,實在是很小的城市,所以大家都很熟絡(luò),一直在聊著些家長里短。大叔離臨走前,研究起吧臺上的花來,作為一個外來者,我實在很在意那花的名字,厚著臉皮請老板娘寫下了,才知道原來是杜鵑草,常用在茶道里。以此為契機,我便也成了聊天的一員,到了離開的時候,旁座的大媽走過去摘了一朵杜鵑草送我,又跟老板娘約好明年來搭車的時候一定再來喝一杯咖啡……歡樂過頭,走回車站才想起來我把行李忘在店里,慌慌張張折回去拿,大媽們笑成一團:“姑娘,這樣可不行??!怎么能忘了重要的行李呢?”
在旅途中能留下一些約定,便是最好的事情。你并不知道你們會在何時再相遇,但你知道你們一定會再見——這便是鐵道之于我,最欲罷不能的地方。
那些幕末和戰(zhàn)國教我的事
如果你也喜歡那部叫《銀魂》的動畫,那么愛上幕末史就是必然。
站在大阪城下,便知道這城并不是戰(zhàn)國的城,而是江戶的城。豐臣秀吉從大阪城開始,到岡山城、廣島城、伏見城,全部以“黑城點綴以金色”來設(shè)計天守(白色天守那是德川家康的品位),一方面是為了作戰(zhàn)隱蔽,另一方面是太思慕信長當年修建的“夢幻般的安土城天主”。再見到黑色的熊本城,便驚艷于加藤清正果然是早戰(zhàn)國造城第一小能手,再想及沒運氣親眼見上一次安土城,只剩一聲嘆息。
因為這些必然,再看宗教便會不同。因為全戰(zhàn)國的名人都在高野山建了墓碑,慕名而去,當我深夜獨自跑到奧之院暴走,被空無一人的墓地嚇到頭皮發(fā)麻之時,前方突然閃耀起弘法大師殿的燈光,竟然有種宇宙大片的即視感。難怪一位作家說:“高野山是日本唯一可以稱得上是異域的地方。”從那天起,我終于讀起了日本的佛教書,終于能看明白了一些佛像,終于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閱讀每一間寺廟——也終于明白,繞了一圈,原來在這里找到了中國。
因為這些必然,再看日本便會不同。正如遠藤周作在《狐貍庵食道樂》中所說:“茶道與花道形成于戰(zhàn)爭不斷的室町時代至戰(zhàn)國時代,那是不知明日身在何處所發(fā)展出來的藝術(shù)。然而,在那份迫切感不復(fù)存在的這個衣食無虞的時代,縱使茶道老師大談所謂茶就是一期一會的精神,學(xué)生也無法領(lǐng)會?!?/p>
因為這些必然,再審視人生便會不同。寺廟巡禮的定番是收集御朱印,京都黃梅的朱印是住持親自出來寫,寫完還會隨機講上一段故事。排在我前面的女人,遠遠聽見住持跟她講了個有關(guān)紅葉綻放與凋零的故事,接著她便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好半天才緩緩道出:“母親和丈夫,都這一年過世了。那天在離開之前,抬頭撞見迦藍的Magic hour,寺廟的鐘聲緩緩響起,便明白熱愛定會受傷,然而心死于熱愛之物與美好一瞬,大概也好?!?/p>
大德寺的住持也給我寫了一段話,主題是:故鄉(xiāng)。他對我說:“快想起了吧,那些被你遺忘的過去。永遠不要忽視,在你心底還有一處故鄉(xiāng)?!?/p>
如果我心底真的有那種東西,那所謂的鄉(xiāng)愁,存在且只存在于在路上的每一個時刻,等著我們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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