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與自己戀愛,其實比和他人戀愛更難。虛榮心,荷爾蒙,都能夠為一樁和他人的戀情添磚加瓦。和自己戀愛,卻要摒棄這一切,建立取悅自己的能力。當美人遲暮,憑著天然資本被他人取悅的機會越來越少,懂得與自己戀愛,既能安妥自己,也能變成一種新的魅力。
唐代才女魚玄機和薛濤的不同命運,正由是否具有這種能力而決定。
十六歲那年,魚玄機嫁給狀元李億為妾,也算郎才女貌的一對,但魚玄機想來不肯乖乖地在正室手里討生活,她很快被大婦裴氏逐出家門,李億將她安置到一個道觀里。
后來,李億去揚州做官,帶著老婆裴氏,猶如黃鶴一去不復返。
一不做二不休,她艷幟高張,貼出“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告示,在道觀中打開了大門,開始迎來送往的生涯。她謀生,也謀愛,好在,她的青春美貌以及才名,使得她有挑選的余地,她看不上前來獵艷的貴公子,卻對他們帶來的樂師陳韙一見鐘情,陳韙的溫存體貼,慰藉了魚玄機的寥落生涯。
但又是好景不長,陳韙對魚玄機心生厭倦,和她的丫鬟綠翹眉來眼去起來,有天魚玄機外出歸來,發(fā)現(xiàn)了這兩人的隱情,將綠翹叫來審問,驚怒之下,將綠翹打死,埋在了院子里。
此事終于曝光,魚玄機伏法。才華卓著者,大多性情犀利,眼高于頂,被辜負的憤怒,被欺騙的恥辱,都能讓一個多血質(zhì)者瞬間濁血上頭。
愛情,當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但并沒有重要到能覆蓋住人生的全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徐志摩這句話說得高蹈,他其實是做不到的,做到的那個人叫薛濤,比魚玄機早生幾十年,算作她的前輩,薛濤經(jīng)歷了被辜負的一生,但她卻于不動聲色間化解,失戀可以,失態(tài)可不行。
有心人開始想走薛濤的路子,送她金帛厚禮,托她辦事。雖然薛濤很聰明地每次都上交,依舊引起了韋皋的懷疑。老男人一旦起了疑,后果就很嚴重,他會覺得智商被侮辱,感情被傷害,報復起來手段也就格外毒辣,將薛濤發(fā)配到松州。
那段日子她是怎樣度過的,于史無載,我們只知道,她寫下一組《十離詩》,將自己離開韋皋,比作犬離主,筆離手,馬離廄,燕離巢……其卑微凄切,讓人不忍卒讀。
她救了自己,韋皋被她打動,將她召回。數(shù)年后,韋皋去世,飄蓬般的生涯里,多是浮花浪蕊,直到,元稹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這個比她小九歲的男人,掀起了她人生中最為宏大的激情,將她半生情事終結。
就是那個在妻子死去后寫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元稹,他遇見薛濤時,他的妻子還活著。
薛濤算是他的什么人呢?情人?知己?同道?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過客。
薛濤沒有再言這段情事,卻也不像有人以為的那樣,“從此就只有萎謝了”,依然繼續(xù)她的故事。
葉芝那首詩,是許多女人最為旖旎的幻想:“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你的美貌,假意或是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老去的臉上那痛苦的皺紋?!边@樣的愛當然很美好,得到這樣的愛當然也很光榮,但借助他人的愛得到的快樂,畢竟是間接得來,寵辱之間,進退失據(jù),要說姿態(tài)好看,還得像薛濤這樣,直接擁抱生活,學會與自己戀愛,把自己活敞亮了,沒有那么多需要介意的事,也就沒有那么多氣不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