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乃珊
“挺刮”在上海方言中,除
了形容某物外貌平整亮麗外,更多意為高品質(zhì)和一流水平:“這只生活做得挺刮的”“這份履歷秀出來挺刮的”“這身行頭挺刮的”“他一口英文挺刮的”……
上海人特別講求衣著挺刮,這與上海百年白領歷史的深沉積淀有關——老上海不要講洋行職員,就是一個普通商號店員,一身灰布長衫必也是扯掖得平平整整,決不會皺結疙瘩一身來迎客。舊時上海人家,哪怕沒有獨立廚房只在房門口外擺一只煤球爐的,也常見上面擱著一把熨斗(當時電熨斗尚未普及)。在二三十年代上海新派人家女兒嫁妝中,除傳統(tǒng)的子孫桶、咖啡壺茶具時尚嫁妝外,都會有一把美國G.e.電熨斗。一個能干的上海太太是決不肯讓自己先生人前人后皺結疙瘩、灰頭灰腦的。
古語先敬羅衫后敬人,上海人十分理解這條游戲規(guī)則。當年《花樣年華》上映時,有香港朋友不解——明明蝸居人家出租的尾房,男女主角卻是一個西裝筆挺一個旗袍款款,似不真實。唯上海人看了會心一笑——這就叫上海人嘛!
在老上海,小職員手頭再拮據(jù),每天臨睡前必記得將唯一一件西裝外套高高掛起,西裝褲兩條褲縫對起夾在五斗櫥抽斗縫中,如是第二天上班時,兩條褲縫就會挺得可以削鉛筆了。
筆者自小被父母告誡衣服一定要整潔,其實就是要燙過,那時連紅領巾(當時紅領巾是棉布質(zhì)的)都是利用熨斗的余熱燙得筆挺的。最普通的白襯衫,衣領和袖口一經(jīng)漿燙,立時十分彈眼落睛,長大了我才知道,這就叫“派頭”,也叫挺刮。
大約在上世紀60年代初,的確良問世。這是一種免燙的防皺新產(chǎn)品,當時價格是全棉的幾倍,人人趨之若鶩,這樣的新面料不但可省略熨燙麻煩,且隨你如何折騰,衣服始終挺刮依舊,不起一點皺褶。但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免燙的確良挺刮得有點怪怪的,硬撬撬的。再講,衣服固然講究挺刮才有派頭,但如若一件衣服平整如鏡,一絲皺褶都沒有,就顯得好不自然,就像一張經(jīng)過拉皮整容的臉龐,平滑是平滑了,但一顰一笑之際整張臉木乎乎的,就像一張假面具。
人造纖維風靡一陣就過去了,天然織品重新回歸,且已成時尚和紆貴的代名詞。紆貴的不是其價格,而是打理。有些天然織品,就是燙過仍十分易起皺,如亞麻。但妙就妙在那恰如其分的起皺,不僅是測試亞麻純度的標記,還成為一種品位的標記。盡管“筆挺”在上海話中是優(yōu)質(zhì)和完美的意思,但萬事過了頭反而顯做作,這就是的確良黯然消失的原因。
同樣的原因,我們寧可聽人們的即興發(fā)言也好過聽大報告,因為后者已經(jīng)燙斗燙得一點沒有皺褶挺得乏味;我們聽演唱要聽原聲不要假唱,是因為要追求原汁原味的現(xiàn)場感……
皺褶相對筆挺來講或許是一種缺憾,卻有其獨特的美感,如縐紗、麥浪綢、泡泡紗……可以講是皺結疙瘩得一塌糊涂但皺得很飄逸,很自然,很自我,皺得有紋有路,我們或可稱為“皺的美學”。皺的美學既有種抽象美、超前美,但其本質(zhì)卻是現(xiàn)實主義,與當今流行的“做舊”異曲同工。
不過上海人,還是喜歡“挺”多于“皺”。所以,熨燙成為上海人獨特的家務。熨燙是一門藝術,溫度過高要燙焦,且有些地方如腋下肩頭,這些轉(zhuǎn)彎抹角地方是最難燙的。上海太太是全國最佳的“燙手”,她們的老公都被燙得服服帖帖。上海太太心目中的老公就像優(yōu)質(zhì)亞麻,允許帶點皺褶,但一定不能皺得如泡泡紗和縐紗!上海先生也是“蠟燭”,久不讓太太燙一燙就渾身發(fā)癢。難怪都講上海先生都是模范丈夫——給老婆燙服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