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沁嶺
一
方蘿第一次轉入這家圖書館的時候,陰沉的天氣仿佛洗凈了平日的塵埃,石板的灰色在蒼白的天空下分外突兀。
說這是一家圖書館,其實夸大其詞,頂多算一家圖書室罷了。方蘿在心里輕蔑地笑了笑,不明白在這個大書店橫行的時代,這種小圖書室有什么存在的意義?方蘿搖了搖頭。
不過這家圖書室倒是真的舊。
方蘿上下打量著——這是過去人家才會用的大鐵門,綠色的金屬面上已銹跡斑斑,鏤空的小鐵窗更是早不見當年風光。大紅色的春聯(lián)貼在鐵門兩邊,邊角被撕去了一些。門前水泥的臺階看起來有些年月了,不過干凈。不知道從哪里跑出一只土狗,毛色和磚縫中露出的泥土一樣,淡黃色,缺少光澤。它路過方蘿身邊時,抬頭看了她一眼,輕吠兩聲,帶著好奇與些許的敵意。發(fā)什么瘋?跑到這里來!方蘿低聲埋怨。她從小就怕狗。轉身欲走,狗兒站在臺階下仰頭看著她,眼睛黑亮黑亮的。她朝它一跺腳,然后轉身走了進去。
“借書嗎?”
屋里只有一個人,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女人,身上穿的大衣是永遠不會過時的款式,墨綠色,里頭是草綠色的毛衣。方蘿悄悄打量著她。她笑容蕩漾的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十分和善。方蘿卻莫名覺得膽怯,就像是第一次在課堂上被老師提問的小學生。
“不……我只是……看看?!彼w快地瞥了那女人一眼,抬腳往里走。
“書都在里邊架子上,慢慢看!”身后傳來那女人的聲音。
方蘿低著頭繞到書架后。太多小孩子看的書了,這是她的第一反應。這里簡直就是給小孩子準備的啟蒙課堂。矮矮的架子上整齊地擺著幼兒畫報、插畫讀物、少兒故事、童話書等。墻壁上貼著如同幼兒園裝飾的貼紙,胖胖的維尼熊正沖她咧嘴大笑。在這些為孩子準備的書架旁邊,靜靜站立著一個巨大的漆成紅色的木頭書架,上面放著文學名著。這些書比起薄薄的幼兒讀物個個都是大部頭,有些封面仔細地用膠帶修補過,大多數(shù)都舊了。她隨手抽出一本,日歷紙做的封面遮住了它本來的名字。《中外哲理詩精選》?她翻了翻出版日期,1987年。怎么會有這個時候的書?她把書放回書架,帶起一陣灰塵。這里很久沒人碰過了。
她低著頭快步走出去,那女人的目光帶著笑意追隨在她身后。黃狗已經(jīng)不在了,四下安靜無聲。走出這條小街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屋子二樓的陽臺上掛著彩色的招牌,除了“閱讀中心”四個大字之外,其他的圖案早已辨認不清。
為什么跑到這里來?方蘿懊惱。父母很早就教導過,這種冷清又悠長的小街最是不安全。想到剛剛斑駁的招牌和面色和善的婦人,她仍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穿過這條街,再拐幾個路口,就到了這里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商店,學校,人群,窄窄的道路,給人擁擠不堪的感覺。她打量著街邊的櫥窗往家里走,遠處大樓的頂端掛著王剛的西服廣告,贊嘆不已的面孔上糊著風吹日曬的泥點和污漬。簡直俗不可耐!她翻了個白眼。西點店里傳來陣陣誘人的香味,她轉頭看去,新出爐的糕點在燈光下那么誘人。買菜的大媽拎著環(huán)保袋在菜市里扯著嗓門討價還價,賣氣球的中年大叔拉著線眼巴巴地站在超市門口。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包括街角的那家新華書店,轉過它,就到家了。
那家新華書店她常去的,買些教輔,價錢貴得離譜。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鎮(zhèn)里,學習壓力卻毫不比其他地方的人小。成天埋頭在題海中,自己有多久沒看書了?她看著櫥窗里厚厚的練習冊苦笑:沿著同一條生活軌道不停打轉的我,究竟是過了十七年,還是過了幾千個一天呢?
她忽然決定,要再去那家“閱讀中心”一次。
二
再次去那家圖書室,還是那個女人,慈眉善目地對她笑著。
“又來了?”
方蘿往里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句友善的問候。她有些狼狽,對那人輕輕點一點頭,然后徑直走到那個紅色的書架前,抽出上次那本書——上次沒看得仔細竟讓她惦記至今。她拂去封面上的灰塵,輕輕翻開。內頁滿是時間的痕跡,泛著黃色。她翻了幾頁,都是些模糊聽說但記憶不甚清晰的詩。直到她看到羅伯特·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仿佛與老友邂逅,翻書的手指顫抖了一下,停了下來。
上一次看到這首詩是在初一的時候,語文書上的某一篇課文。她記得另一首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時候老師讓他們鄭重其事地背下,說是對以后大有幫助。也許后來同學們把它用到了作文中吧,她輕嘆,反正自己沒有那個能耐。不過依然很喜歡這首詩,明明只是林間的分岔路口,卻帶著對未來的迷惘和未說出口的倔強。
“黃色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叢林盡頭?!?/p>
那個背書的下午,她在陽臺上來回踱步,尚帶稚嫩的聲音念出同樣的詩句,如今想來感慨萬千。對面樓房水泥的外墻上跳動著她的影子,嘰嘰喳喳的麻雀都能讓她心生歡悅。那時剛剛長大,對世界充滿好奇與熱愛,天真的內心跳動著改變世界的愿望與不被世界改變的自信。那時做夢,夢里是五彩變幻的世界,是行云走馬的都市,是面帶微笑的人群,是肆意生長的綠色植物,日子想來從不會有陰霾,就算下雨,她的頭上也永遠有一輪彩虹。
那時候她還不會罵臟話,還不會對別人毫不留情地翻白眼,還不會牙尖嘴利口無遮攔。那時候還堅信,自己能夠走上另一條路,雖然人跡罕至,但幽靜美麗??纯船F(xiàn)在呢?她終于忍痛承認,那些啤酒肚上的層層脂肪里,真的埋葬著一個理想遠大的少年。當時年少的她從分岔路口望去,她看見的是人跡罕至的小路曲折消失在遠方,看不清盡頭的樣子。如今她向著盡頭看去,卻能清楚地看到千篇一律的墳墓,掩埋了一段又一段青春。她朝著墓園走去,就像走在絕望的單行道上,無法回頭。
但這和現(xiàn)在乖戾的你有什么關系呢?心里有一個聲音在低低質問,走上平凡之路的人那么多,那么多人用青春書寫著標準的答卷,憑什么將這作為囂張跋扈、喜怒無常的借口呢?何況,倘若真的重來一次,難道就能變得勇敢嗎?
她“啪”的一聲合上書。
三
“你也喜歡這首詩嗎?”她轉身,撞上一個溫柔的聲音。那個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她身后。
“對……以前老師讓我們背過?!狈教}有些局促地說,不敢看那人的眼睛,雖然那雙眼中依然盈滿了笑意。
“我也很喜歡?!迸藢λc點頭,把手邊的幾本書放回書架上,回到了她的椅子上,打開雜志看起來。
方蘿正打算輕手輕腳地離開,女人卻叫住她: “要下雨了,你帶傘了嗎?”
方蘿仰頭看了看愈發(fā)陰沉的天,搖了搖頭。
“可惜啊,今天我也沒有帶傘。不然,你到里面去看看書,等雨停了再走吧?”女人看著她,溫柔的雙眼讓人不忍心拒絕。
“好吧?!狈教}遲疑地點點頭,跟著女人走到了房間的角落。打開門,里面居然還有一個小房間,整齊排列的桌子,迷你的書架。這里顯然是另一個閱讀室。
“你在這里看吧,過不了多久雨就會停的?!迸藥退亮瞬磷雷樱D身離去。
方蘿回到書架前,厚厚的書上都積了灰塵,不知道選哪一本才好,于是又拿出剛剛沒看完的《中外哲理詩精選》。白色的燈光照在發(fā)黃的扉頁上,手指摩挲過粗糙的表面,她竟然在書頁上發(fā)現(xiàn)淡淡的鉛筆字——書的最后一頁,龍飛鳳舞地寫著:“而我知路徑綿延無盡,恐怕我難以回頭。”
筆跡有些模糊,應該是在很久之前寫上的,仍可看出筆鋒剛健,難辨男女。這會是誰寫在這里的呢?是外面那個女人嗎?方蘿探頭看了一眼,她正低著頭看雜志,神情安詳仿佛一個織毛衣的老太太。不會是她吧?方蘿看著這模糊的字跡,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個美麗的故事。這樣想著,對那個女人也親近了幾分。其實本來也沒有敵意,只是覺得怪異,所以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感吧?方蘿想,她難道沒有工作嗎?整天守著這個小小的圖書室,在這條小街里,和成堆的書做伴,不覺得寂寞嗎?
雨果然不久就停了。夏天的雨,來勢洶洶,退去時也毫不含糊。方蘿向那女人道謝。 那人微笑地對她說:“不客氣,你可以叫我柳姨。”
“那,謝謝你了,柳姨?!狈教}回了她一個微笑,“我先走了?!?/p>
邁出門的一剎那,椅子上傳來柳姨幽幽的聲音:“這么久了,你是第一個這樣年紀還會到我這里看書的小姑娘?!绷痰哪槻卦陉幱袄铮瑤е鴿鉂獾谋瘋?。
方蘿的腳步頓了頓,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轉頭說出了這句話:“我還會再來的?!?/p>
走出小街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起??诖锸謾C嗡嗡振動,父親的汽車在路口等著她。
“跑到哪里去了?”父親帶著怒意問她,“不是跟你說過這樣的地方不要再來了嗎?你想看書,我們可以買了回家去看,這種地方書不多,人也少,來這里做什么?”
方蘿看著車窗外閃爍的霓虹,想起那模糊的字跡,想起巨大的紅色書架,平靜地說:“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爸。”
四
從此以后,方蘿真的常常來這里。
在這里看一個下午的書,是她以前從沒有想過的事。那個藏在門后的小房間,下午兩點的陽光能照到第三排桌子。方蘿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看那些大部頭書。偶爾,她會在書頁的下方發(fā)現(xiàn)一兩行鉛筆字,字跡不同: “有什么故事藏在緊閉的門內/夜晚悄悄哭泣/只是猜想那些故事如果發(fā)生/我認識的人都會長久失去?!?/p>
寫這些字的人大概是個溫婉美麗的女子,方蘿想,她一定遭遇了什么悲傷的事,看這本書時回想起了什么,故而會寫下這些似詩非詩的句子。她會不會想到有人看到這些呢?如果她曾經(jīng)想到,那她又會怎樣猜想那個看到她筆跡的人呢?
這個房間的背后居然是個小小院子,種著蔬菜和兩棵茶花。茶樹墨綠色的葉子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綠色蔬菜看起來新鮮十足。那只黃狗趴在茶樹旁邊,百無聊賴地搖著尾巴??吹美哿耍教}趴在房間的小窗戶向后院望去。老式的建筑頂端是一片淺藍色的天空,木窗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方蘿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綠色植物,迎著陽光向上長,而白云的頂端飄浮著曾經(jīng)五顏六色的夢。
慢慢地和柳姨自然也熟絡起來。方蘿知道來柳姨這里看書的大多是小朋友,家住在附近,買不起新華書店里包裝精美的故事書,就來這里。方蘿還記得自己也曾在新華書店里看過書,小心翼翼地靠在書架上,兇巴巴的營業(yè)員阿姨一直盯著她,恨不得趕她走。不像這里,居然還有一個閱覽室。當然也可以借回家看,交五十塊錢,一年可以來這里隨便借閱。只是那些厚厚的名著在方蘿來前始終無人問津。對啊,附近住的是民工的孩子,讀完初中后大多都步入社會,誰還會有閑心慢慢翻這些書呢?
只是,這樣柳姨就基本沒有收入。她是怎么維持這家店的呢?有一天方蘿問了柳姨這個問題。柳姨微微一笑: “我以前是經(jīng)商的?!?果然,難怪有閑情逸致。
“只不過,你看的那些書,都是我以前讀的,只有那些畫報,才是后來買來的,方便給小孩子看嘛?!?/p>
商人也有愛看書的習慣?方蘿上下打量柳姨。她身上絲毫看不出商人的市儈氣,反而多了一份教書先生的寧靜。
“到了四十歲,我忽然意識到以前的生活是多么無趣,于是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在這里買了一間房子,開了一家‘閱讀中心。我原想,這附近的孩子一定沒有看書的習慣,而我在這里開這家閱覽室,可以幫助他們培養(yǎng)對書本的興趣,也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看書的場所。我自己自然也有一個看書的地方,于人于己,都有好處。
“剛開始的時候人當然很多,我甚至還小賺了一筆,我很高興,以為附近的孩子真的因為這家店對閱讀有了興趣。后來人卻慢慢少了,更從來不見一個你這樣年齡的孩子。我慢慢也就明白了,他們只是一時圖個新鮮,哪里會有持久的熱情?
“你知道嗎,從前我也很喜歡《未選擇的路》,后來老了,沒有以前和生活抗爭的激情,而我也走上了少有人跡的那一條路,我累了,沒有愿望再去過回以前的生活。
“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至少我自己終日和書本為伴,那就這樣吧。”
柳姨說這番話的時候,方蘿沒有在她臉上看到救世主的自豪和因與眾不同所具有的興奮,她始終是平靜的,好像這是理所當然。
“那你有孩子嗎?”方蘿問。
柳姨的眉頭皺了皺:“有的,大學畢業(yè)準備工作的時候,他居然和我說要去支教。那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怎么會想去做啊?但是他不聽我的話,還是去了西藏,現(xiàn)在很少回來,我也很難見到他了?!?/p>
“柳姨,他也在走那條少有人走的路?!狈教}很想這么說,但最終沒有說出口。
離開柳姨的閱覽室時,幾年前背過的詩句一直在方蘿的腦海中回蕩:也許多年后在某一個地方/我輕聲嘆息將往事回顧/黃色樹林里分出兩條路/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五
父母發(fā)現(xiàn)她常常流連于這里,幾番長談之后,方蘿去那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柳姨還是和從前一樣,安靜地在角落里讀著雜志。方蘿開始行色匆匆地往返補習班,不過偶爾路過那條小街,看到那只悠閑散步的黃狗,還是會想起那個大雨的下午,白色燈光下書頁上龍飛鳳舞的筆跡?!岸抑窂骄d延無盡,恐怕我難以回頭?!彼p聲在心里念著,心下明白,這話既是給柳姨,也是給奔波路上的自己的。
也許,如果柳姨年輕二十歲,我們會很有話聊吧。方蘿想起柳姨在書頁上寫下的字句,如今大約能夠明白她當時的心境。那潦草的手筆,也許出自她那去了西藏的兒子吧?想必那也是一個極愛讀書的人,不知他在西藏,是仍然保持著當初的決心與熱情,還是和柳姨一樣,早已在生活的打磨下銹跡斑斑呢?
希望是前者,畢竟我們還年輕,畢竟不能失去探索的勇氣,即便路途綿綿無盡,回頭之日遙遙無期。方蘿想:柳姨的愿望,至少在我身上成功了?,F(xiàn)在我看到的,是干篇一律的結局前隱藏著柳暗花明,生活不可能只有兩個路口,永遠存在著無數(shù)個拐角,無數(shù)條分岔。
后來方蘿又去了一趟柳姨那里,她找出了那本《中外哲理詩精選》,用鉛筆在那行字跡旁邊寫道: “當生活尚不如意,我已知轉機。到最后,都會如愿以償?!?/p>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到?方蘿看著照在第三排桌子的陽光,竟愣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