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毅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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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身體本身:《薩德式女人》的身體政治解讀
程毅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210023)
《薩德式女人》是英國當代作家安吉拉·卡特系統(tǒng)性討論女性身體困境的理論文本。卡特通過對法國作家薩德作品的重新解讀,指出女性身體長期以來受到宗教、道德、性別等文化話語的塑造與禁錮,只是虛構(gòu)的觀念性身體。她認為女性應當成為“薩德式女人”,通過擾亂傳統(tǒng)身體運作秩序,建立表演性身體模式,顛覆母親權威、獲取身體自治權等方式,將觀念性身體轉(zhuǎn)變?yōu)榻?jīng)驗性身體,回歸身體被文化話語規(guī)訓前的本真自然狀態(tài),從而擺脫傳統(tǒng)文化話語對女性的宰制,走出性別壓制和思想殖民的藩籬。
安吉拉·卡特; 《薩德式女人》; 身體政治
在英國當代作家安吉拉·卡特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小說《馬戲團之夜》里,空中女飛人飛飛憑借背后一對翅膀,周旋于馬戲團觀眾、怪胎秀嗜徒、變態(tài)神棍和惡魔大公之間游刃有余、顛倒眾生。而在此之前的邪典之作《新夏娃的激情》中,卡特也構(gòu)筑了一座僭越性別二元論的身體變異之城??梢?身體在卡特創(chuàng)作中期的地位非同尋常。自70年代初開始,卡特便開始思考女性在性別政治中如何擺脫傳統(tǒng)文化話語對女性身體的命名與刻寫,同時探索適合女性的身體實踐方案?!端_德式女人》(TheSadeianWoman)便是這一時期她對女性身體進行集中探討的理論力作??ㄌ匮芯繉<宜_拉·甘布爾(Sarah Gamble)認為這部作品是理解卡特中后期創(chuàng)作的“關鍵性文本”[1],英國學者薩利·基南(Sally Keenan)將其視做卡特女性主義思想的“分水嶺”[2],評論家林頓·佩奇(Linden Peach)則認為這部作品是卡特龐大寫作工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3]。
與當代法國女性作家偏重從語言符號的角度來思考女性身體的理路不同,英國女性作家更傾向于由自身作為女性的生活經(jīng)驗為思考切入點,正如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所言,她們首先關注的是如何清晰表達自己的“女性經(jīng)驗”[4]。作為英國60年代女性寫作的重要一員,卡特繼承了以弗吉尼亞·伍爾夫、多麗絲·萊辛為代表的英國女性作家對女性原初身體經(jīng)驗的召喚和對多樣化身體實踐的探索,她的《薩德式女人》不僅預示了70年代后期英國女性寫作中特有的身體轉(zhuǎn)向,而且為此后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及女性主義運動奠定了理論基礎??ㄌ赜?972年開始寫作《薩德式女人》,然而,這部作品的出版并未給卡特帶來任何榮耀,相反將她推到了女性問題論爭的風口浪尖,導致卡特不得不承認這部作品使自己“陷入與其他姐妹們的麻煩之中”[5]。
為何這部作品飽受眾多女性主義者抵牾?首先,卡特選擇薩德的作品作為自己思考的切入點,而薩德因其作品中的性虐、情色主題長久以來一直備受女性主義者詬病,這無疑使卡特成為視情色作品如洪水猛獸的女性主義者們批判的眾矢之的。其次,卡特在書中提出了為女性服務的“道德情色作家”的概念,承認了部分情色作品的合法性,這使得許多保守的女性主義者頗為惱火。如評論家蘇珊妮·卡佩萊爾(Susanne Kappeler)就認為情色作品使女性陷入了物化和性別暴力的泥沼,她否認薩德的作品能夠服務于女性,并指出在情色作品中女性與男性共享平等地位的論調(diào)必然導致女性成為“像男性一樣制造傷害”的人[6]。羅伯特·克拉克(Robert Clark)則強調(diào)情色作品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認為卡特試圖使情色為女性服務的想法無異于天方夜譚,因為情色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力量“比個人能夠戰(zhàn)勝它的力量強大得多”[7]。第三,卡特借薩德之手在作品中解構(gòu)了女性主義者引以為豪的母親神話*蓋拉汀·梅尼(Gerardine Meaney)認為卡特是少數(shù)討論為何當從神話角度去討論對母親身份的質(zhì)詢、接受或拒絕時母親便成為顯在的作家。卡特認為,母親神話只是父權神話的變體,對母親神話的質(zhì)疑使女性得以跳出女性神話式的歷史性命數(shù),從而使自己不必成為宰制其母親的父權神話的奴隸。參見: Meaney G. Like Subjects: Women, Theory, Fiction[M]. London: Routledge, 1993: 96.。長期以來母親神話都是女性主義者們藉以反抗父權的有力武器,如克里斯蒂娃就認為母親是“圣事的持有者”,能讓子女進入“生物學和象征意義”的領域[8],而卡特對母親神話的否定無異于拆解了女性主義運動中最重要的理論武器。
筆者認為,對《薩德式女人》的諸多抵牾基本可歸結(jié)為“情色批判”的范疇。由于部分女性主義批評家們出于理論視域的偏見,過于將注意力集中在卡特文本表層的情色元素,從而忽視了她在文本內(nèi)部借情色展開的對女性身體困境的獨特思考,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批判。因此,本文以《薩德式女人》中的女性身體為研究視角,嘗試從身體的角度來解讀這部作品,考察卡特如何借助薩德的作品檢視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對女性身體的塑造及卡特對女性身體實踐的獨到見解。
眾所周知,我們的身體早已不是前文化話語下的自然造物,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特就曾指出,面對同樣的身體,不同職業(yè)的人眼中會出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因此“我們擁有數(shù)種身體”[9]。南希將身體視做人類的發(fā)明,是經(jīng)人類文化“研究、選擇、精煉、拆解和重建的產(chǎn)品”[10]。??聞t認為身體在權力話語的規(guī)訓下只是一種“虛構(gòu)的完美事物”[11]9。
顯然,無論是巴特的多元化身體,南希的文化產(chǎn)品,還是??碌纳眢w規(guī)訓,都不約而同將身體指向人類文化話語建構(gòu)的范疇。 這里的話語是指由抽象文字和語言符號“系統(tǒng)化地組織人們言說之物的運作”[11]49,是“實際應用而不是作為抽象體系的語言”[12]。??抡J為,話語是人們進行交流、溝通和理解、認知的單位,被還原到具體語境中的言語行為,由某種社會目的所決定的交際行為,一種話語就是一套系統(tǒng)性的行為規(guī)范或思維方式,因此,“我們生活在一個完全被話語標記、交織的世界”[13]。在被話語包裹的世界里,身體已然與作為物質(zhì)存在的肉體本身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被人類文化話語塑造、分類、命名的符號或意象,以至于南希在《身體》(Corpus)一文中曾一再追問“誰是身體?”[14]。
在卡特看來,這種囊括宗教、性別、道德等文化層面的系統(tǒng)化規(guī)訓便是身體的話語殖民,它打造出男性特質(zhì)與女性特質(zhì)的行為模式,這些模式被語言轉(zhuǎn)化為文化性的界定變量,換句話說,建基于性別特質(zhì)之上的身體運作模式是人類文化言說的結(jié)果。秉承英國哲學中的經(jīng)驗主義和唯物主義傳統(tǒng),卡特對女性身體的關注更多基于其自身身體經(jīng)驗之上。青春期患有神經(jīng)性厭食癥的卡特在1974年曾專門撰文反思女性身體的文化話語塑形,她認為多數(shù)女性厭食的原因在于她們想保持苗條體態(tài),因為在西方社會傳統(tǒng)美學的文化標準下,肥胖意味著丑陋。因此,女性不得不遵循這些身體美學規(guī)范,通過節(jié)食的方式防止肥胖[15]??ㄌ刂赋?正是此類扭曲的文化標準剝奪了女性對身體的自由支配權,進而規(guī)范并塑造女性身體,并演化為針對女性身體的暴政。透過自己的身體經(jīng)驗,卡特敏銳地意識到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是控制和塑造女性身體的關鍵,它在推動人類文明進步的同時,也發(fā)揮著“心靈鍛造枷鎖”的角色,并將身體化約為政治、歷史、文化等話語的治理對象。因此,她開始有意識地在創(chuàng)作中思考女性身體,用反文化的身體語言“質(zhì)疑現(xiàn)實的本質(zhì)”,“遠離建構(gòu)我們物質(zhì)現(xiàn)實的堅實基礎”[16]38?!端_德式女人》便是卡特在多年生活經(jīng)驗與理性思考后系統(tǒng)探討女性身體實踐的理論文本。在這部作品中,她通過對法國作家薩德作品的重新解讀力圖展示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下的女性身體圖繪,并進而探索嶄新的女性身體實踐方案。
盡管薩德以情色寫作備受女性主義者抵牾,但卡特認為情色作品能夠最大限度地提供身體實踐的場域。在情色作品中,兩性身體不僅是概念化的抽象物,也是符號化的欲望機器。比如在情色涂鴉中,兩性身體被削減為探針和流蘇狀孔洞,前者以積極地具有攻擊性的感嘆號的形式象征著男性生殖器,后者則象征女性生殖器,意味著被動、空無的零。通過這種涂鴉解剖學還原論,情色作品剔除了男女除身體以外的其他修飾性元素,將兩性差異中最顯著的一面呈現(xiàn)出來,成為關于性別差異觀念最“易于理解的版本”,將女性歸于“哺乳動物的單一層面”,并使其不得不忍受作為女性最重要的象征性價值[17]4-5。
在此基礎上,卡特重讀了薩德的作品《美德的不幸》。小說主人公茱斯蒂娜成長于富裕的銀行家家庭,在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后踏上充滿險惡的游歷之旅。在旅途中她曾先后被監(jiān)禁于政府的監(jiān)獄、邪惡的修道院、獨裁者的城堡、性變態(tài)者的地牢中。卡特敏銳地將茱斯蒂娜所遭受的身體監(jiān)禁視做一種隱喻,象征她被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編碼、規(guī)訓與塑造下不自由、不自主的身體困境。
首先,卡特認為基督教和古希臘哲學中二元論的身體觀是宰制著茱斯蒂娜的身體實踐的。從古希臘時期開始,身體就作為精神與心靈的對立面而被視做等而下之的粗鄙之物。如柏拉圖曾指出,迷戀感官享樂和肉體經(jīng)驗的人必然會喪失思考能力,是阻礙人們追求真理的絆腳石,過于關注身體只能導致人們“被身體所奴役”[18]。在基督教文化話語中,身體是脆弱并充滿原罪的,《圣經(jīng)·羅馬書》就曾認為,人的身體無法逃離混亂的激情、認知的謬誤和最終的死亡,迷戀肉體便意味著死,崇尚靈魂則意味著生,因此許多神學家認為身體是罪惡的源頭與溫床,他們指出人類在伊甸園的墮落便是貪圖肉體歡愉的結(jié)果,身體是“原罪的根源”[19]。正如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所言,身體在基督教文化中是“知識的密碼”[20]82,身體經(jīng)驗的覺醒意味著神學機制必將受到威脅,因此,宗教話語下的身體只能成為與靈魂對立的“否定性存在”[20]57。
于是,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與宗教話語的影響下,高尚純潔的心靈始終是西方社會對女性最核心的衡量方式。朱斯蒂娜生活的上層社會為女性專門制定出一整套包括言語、行為、著裝在內(nèi)的規(guī)范標準,而其中最重要的則是通過高揚純凈心靈的重要地位來貶斥物質(zhì)性的身體。在游歷途中每當身處險境時,朱斯蒂娜都試圖用自己善良高貴的心靈化解暴徒的邪惡欲念,但天使般的面容卻屢次使她成為暴徒的俎上肉,這進一步鞏固了她對身體即罪惡之源的看法。于是,朱斯蒂娜在認知外部世界時建構(gòu)起自己獨特的“心靈唯我主義”[17]59,刻意擺脫對身體經(jīng)驗的依賴,更多遵循內(nèi)在心靈和精神感受。然而茱斯蒂娜這種擯棄身體、高揚心靈感受的“心靈唯我主義”卻存在著巨大的缺陷:當別人遭遇不幸時,她會出于憐憫與同情心為其設身處地著想,但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可能因此受難時,便會重新退回唯我主義的圈子里進行自我保護。她曾試圖幫助遭受丈夫虐待的伯爵夫人逃跑,卻在面對殘暴的伯爵時因自己的軟弱獨自逃逸,置伯爵夫人于更加危險的境地。顯然,茱斯蒂娜的“心靈唯我主義”并沒有使她真正擺脫原罪的困擾,錯誤的情感邏輯使她不僅屢次身陷囹圄,喪失主宰自己命運的機會,而且縱容了惡徒對其他女性的暴行,使她與惡徒之間實則構(gòu)成一組“共謀關系”[17]60。
其次,在道德話語影響下,茱斯蒂娜刻意壓制自己的身體欲望,用道德教條將身體規(guī)范化和模式化。在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女性的美德往往意味著順從、謙卑和貞潔,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圣母瑪利亞?,斃麃啿粌H超越了肉體欲望,終生保持童貞之身,實現(xiàn)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純潔,并且以自己的圣潔滌蕩了人類的原罪,“開啟人類通向拯救之路”[21]。于是,圣母瑪利亞不僅成為長久以來西方女性藉以進行自我塑造的典范,而且也成為一項高懸在女性頭頂?shù)牡赖侣闪?。她一方面使女性甘于成為家庭牢籠中的裝飾品、奴仆或生育工具;另一方面,使女性主動否定自己的身體欲求,并以意識形態(tài)的教化形式建構(gòu)了女性在道德話語下的自我身份認同,將女性打造成觀念化的道德偶像。
對朱斯蒂娜而言,成為圣母瑪利亞是她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標尺。在她關于女性美德的觀念中,“壓制性欲占據(jù)很重要地位”[17]54,她將自己神話化為宗教故事里的受難處女,認為旅途中遭受的諸多艱險都是上帝對自己美德的考驗,卡特指出這一切都是茱斯蒂娜在道德話語規(guī)訓下的自我幻覺。她不無諷刺地將其稱做“女性耶穌”“神圣的女人”[17]65,并尖銳地指出,茱斯蒂娜維護美德的方式便是克制自己的身體欲望,即便這包含對身體最殘忍的壓抑,她仍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美德與生殖器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美德只是西方文化傳統(tǒng)杜撰出來的騙術,旨在將女性的身體欲望封印,剝奪她們獲取身體享樂的權利,從道德的制高點將女性歸化為謙卑順從的奴隸。因此,茱斯蒂娜的整個存在方式便是壓制、否定自己的身體欲望,這種基于道德話語之上的對身體欲望的否定和壓制也使她在兩性關系中主動將自己視做“欲望的客體”,而不是“激情的主體”[17]57。
第三,在傳統(tǒng)性別話語影響下,茱斯蒂娜主動摒棄自身的女性特質(zhì),使自己成為傳統(tǒng)性別話語塑造的產(chǎn)物。傳統(tǒng)性別話語往往將洞悉自己女性特質(zhì)、掌握如何利用自己身體的女人視做邪惡的化身,從海倫到美杜莎再到塞壬,西方文化中的兩性觀念以神話傳說的隱喻形式警示人們,一切熟稔如何利用自己身體誘惑力的女性都是邪惡而危險的。因此,在性別話語下的理想女性只是具備裝飾價值且喪失自我意識的物體,一如茱斯蒂娜,她不僅對自己的女性魅力視而不見,而且希望用自己對身體誘惑力的無知去消除惡徒的覬覦,甚至將自己的美貌視做一種罪惡。在卡特看來,這是“對作為實踐行為的女性特質(zhì)”和“應對世界積極模式的女性特質(zhì)的否定”,它使茱斯蒂娜僅僅成為“被貶低了的文化觀念存在”[17]81,而她在薩德筆下屢遭惡徒強暴卻從未因此懷孕也成為其女性特質(zhì)瓦解的隱喻。
卡特將茱斯蒂娜對自身女性特質(zhì)的刻意屏蔽和對身體的去性別化認知稱做“主動閹割”[17]78。所謂“主動閹割”是性別話語下男性霸權的體現(xiàn),一方面,男性渴望從女性身體特質(zhì)中獲取性愉悅,另一方面,他們又將女性特質(zhì)界定為一種觀念性禁忌,要求女性刻意無視自己身體的誘惑力,從而使女性成為“去本質(zhì)化的人體符號”[17]78。卡特認為這種對自身女性特質(zhì)的“主動閹割”一直延伸至當代,她指出20世紀40年代的眾多好萊塢女星往往都是主動抹去自身性別特質(zhì)的女人。如嘉寶與黛德麗常常身著男裝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梅·韋斯特則是極具男性特質(zhì)的絕經(jīng)女人,夢露雖以性感外形示人,但她塑造的形象往往是對自己肉體誘惑力毫無意識的天真少女??ㄌ卣J為這些女性無一例外都對自己的女性特質(zhì)進行了“主動閹割”,將自己身體特征視做滑稽的存在,將乳房、臀部與小丑或怪胎秀上的畸形人體等同,使女性失去了最基本的由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異于他人的東西,從而具備了混淆物種與性別、女人與動物之間區(qū)別的功能,成為這場抽象而充滿異化的假面舞會上的“精致客體”[17]171。她們在銀幕上被賦予的性感和美麗只是性別話語下視覺文化的產(chǎn)物,她們的身體也成為混雜了時尚與情色符號的功用性“觀念”[22],是文化販賣機里的玩偶或沒有性別的小丑。
通過對薩德作品的重讀,卡特指出西方女性的身體長久以來只是道德、宗教、性別等話語操演其理念的場域,是虛構(gòu)的觀念化產(chǎn)物,而不是具備自主性的身體本身。??略谡劦轿鞣奖O(jiān)獄體系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監(jiān)獄本身并不是監(jiān)禁的根源,根源在于監(jiān)獄中通行的一整套行為規(guī)則,它以話語的形式控制著人們的心靈,使其“成為身體的囚籠”[23]。無疑,身處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中的西方女性正是這座牢籠中的囚徒,她們無一例外都成為文化話語殖民下的思想奴隸,其身體也只是觀念化的傀儡和在場的缺席者。
如果說茱斯蒂娜的身體是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塑造下的有序、規(guī)范的觀念化產(chǎn)物,那么以她妹妹茱莉埃特為代表的“薩德式女人”則完全跳出了話語規(guī)訓身體實踐的范疇,取而代之以經(jīng)驗性、多元化的身體實踐。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曾經(jīng)盛贊茱莉埃特擺脫了人類文明中各種陳腐觀念的羈絆,是“一個內(nèi)心尚沒有任何觀念的人”[17]90,因此她具備了重建世界的可能性。顯然這也正是茱莉埃特吸引卡特的地方,在她看來,“薩德式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主動割斷自己與傳統(tǒng)觀念之間的紐帶,熟諳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性別政治中的僭越工具,沖擊并解構(gòu)傳統(tǒng)文化話語加諸女性身體的各種規(guī)訓。
在某種意義上,卡特對女性身體實踐的興趣源于她的日本之旅,這次旅行使卡特“明白了何為女人,并且變得激進”[24]。日本文化使她有機會以陌生的視角審視身處的歐洲文化傳統(tǒng)及其對女性的思想殖民,進而反思自身女性特質(zhì)的不自然,質(zhì)疑自己的“白人主體性”[25]100。正如勞拉·賽琪所言,日本是卡特“迷失和發(fā)現(xiàn)自我的地方”[26]。
日本文化對卡特影響最大的便是日本人對身體獨特的認知方式。與將人與自然視做二元對立的西方文化相反,建立在禪宗及農(nóng)耕文化基礎上的日本文化認為人與自然擁有內(nèi)在的密切聯(lián)系。在日本文化中,人不是自然的征服者,相反,身體、精神、自然三者是和諧共生的。旅居日本的卡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種文化影響下的日本人不僅對身體的態(tài)度非常寬容,而且對女性的身體之美也異常崇尚,并且這種崇尚并非僅僅體現(xiàn)在藝術領域,而是更多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她指出日本文化中身體是自然造物,與現(xiàn)代文明并未產(chǎn)生激烈的沖突,數(shù)百年以來“日本人都在一起裸體洗浴”,并且“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裸體的情色意味”[17]11,日本人的身體實踐更加自然化,也更符合人的自身欲求。無疑,這種外在于基督教文化話語的身體觀念對卡特產(chǎn)生巨大影響,正如夏洛特·克勞福斯(Charlotte Crofts)所言,日本文化給卡特及幾乎跟她同時造訪日本的羅蘭·巴特提供了身體的激情與欲望的游樂場,在這里“巴特發(fā)現(xiàn)了他的同性戀,卡特發(fā)現(xiàn)了她的女性主義”[25]97。然而,在此需要指出的是,裸浴雖是日本本土風俗,但并非日本文化的主流。它之所以聞名于世,與19世紀末美國人馬修·佩里打開日本國門有著緊密的關系。正是由于佩里的到來,才使得日本成為西方男性縱情聲色的場所。因此,盡管在日本旅居數(shù)年,但卡特對裸浴的見解在某種程度上依舊寓于她對東方的異域想象,有著較為明顯的殖民主義意味。
可以說,日本文化中對身體自然狀態(tài)的尊重和推崇成為卡特解讀薩德作品中女性身體實踐的基礎。首先,卡特認為“薩德式女人”以回歸身體自然狀態(tài)的方式對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規(guī)訓下的身體秩序加以顛覆。眾所周知,文明使人類身體的運作在一整套精密制度與裝置規(guī)約下變得規(guī)范有序,并使人類對身體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屬性感到羞恥而加以排斥。正如英國社會學家克里斯·希林所言,人類在文明化的過程中使身體不斷被“社會化、理性化和個體化”,身體的自然性在社會機制的管控下逐漸隱退,“更多的身體維度和身體功能被界定為生物性和自然性的生命領域的對立面”[27]。卡特在此與希林不謀而合,她以人體排泄物為例,指出排泄是兒童最初進行自我表達的渠道,他們可以憑借自己的意愿隨意控制身體排泄行為,用來表示歡樂或悲傷,而人們對排泄物的管理剝奪了兒童“最初、最基本的自主表達方式”[17]100。因此,排泄成為對身體行使自主權的一種隱喻,人們通過自由行使對排泄行為的控制權得以暫時擺脫人類文明對身體秩序的規(guī)訓,回歸自由的嬰兒狀態(tài)。
在此基礎上卡特認為,我們的身體本應是自然化、經(jīng)驗性的,但身體在人類文化話語的洗禮下已然失去擺脫文化話語遮蔽的可能性。無論男性還是女性,他們對身體的認知都需要排除“感覺經(jīng)驗本身”[17]9,并將他們的真實肉體存在化約為文化性、歷史性的觀念符號。例如女性的子宮長期以來被人們的理性命名為神圣之地,是“過去與未來的肉體鏈接”,是人類的“初始與終結(jié)之所”[17]124。于是,在這套神話話語塑造下,孕育生命成為女性不可回避的職責,女性的子宮也因此成為文化理念的載體而疏離于她們的身體。但茱莉埃特卻斷然否定了這些神話話語對女性身體器官的命名,她以自愿的不育行為使自己的子宮喪失神話含義,并尖銳地指出子宮只是普通的人體器官,其特殊結(jié)構(gòu)容易誘發(fā)疾病,假如拋棄它的生育功能,子宮與闌尾基本沒有什么區(qū)別。無疑,茱莉埃特對子宮神話的否認祛除了欺騙性的女性觀念,將身體的世俗性和管理權還給了女性,使她們重新成為“有血有肉的單純生物體”[17]126。
其次,“薩德式女人”擾亂了傳統(tǒng)性別觀念里的性別秩序,建構(gòu)起超越性別二元論的表演性身體模式。茱莉埃特的朋友努爾瑟伊曾為自己設想出一場別出心裁的婚禮,她希望同一天結(jié)兩次婚,上午作為女人嫁給男人,中午扮作男人,與一位男同性戀結(jié)婚,并希望茱莉埃特嫁給一個打扮成男人的女人,然后茱莉埃特打扮成男人,與打扮成女人的男同性戀結(jié)婚,并同時娶一位穿女性服裝的女人。顯然,這場婚禮已然超越了包括同性戀與異性戀在內(nèi)的婚姻模式,因為建立在易裝基礎上的性別表演使茱莉埃特與努爾瑟伊有機會任意穿越于男女性別特質(zhì)之間,她們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以單純的男女兩性形式出場,人們很難分辨出身著男裝的茱莉埃特與身著女裝的努爾瑟伊之間的婚禮究竟屬于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范疇。通過性別表演,茱莉埃特可以完全按照自身的意愿選擇扮演男性或者女性,從而使傳統(tǒng)性別話語打造的性別秩序在性別表演的僭越下徹底失去效力。在卡特看來,這種以表演性身體為基礎的性別建構(gòu)模式女性打開了一扇通向性別僭越的大門,使她們成功擺脫了傳統(tǒng)性別概念對身體塑形的束縛,成為跨越性別二元論的“例外女人”[17]119。
第三,卡特認為“薩德式女人”顛覆了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的母親權威,真正掌握了身體的自治權。在薩德作品《臥房中的哲學》里,另一位“薩德式女人”歐仁妮為了反抗母親對自己探索身體快感的限制,最終強暴了母親。她認為既然女性像男人一樣被賦予了感受世界的能力,那么她們就要打破針對女性身體的種種規(guī)范,順從自己的身體欲望。盡管有國內(nèi)學者認為卡特在《薩德式女人》中批判并消解了父權話語,建構(gòu)了一種“新型的母女關系”[28]。但在筆者看來,這部作品批判的核心是實際生活中作為父權等級代理人的母親角色,以及母親對女兒身體經(jīng)驗的壓制??ㄌ卦陔S筆《母系礦脈》(MotherLode)中曾反思自己的母女關系,談到母親熱衷于名望,試圖將傳統(tǒng)價值觀、以家庭為中心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和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強加于自己身上,這一切使她感到“母親的權力是巨大的”[29]。
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曾經(jīng)指出,母親與女兒總是處于“身份無止境的循環(huán)或螺旋之中”[30]76,母女互為主體,所有女性既是女兒又是潛在的母親。母親全盤接受了父權話語加諸其身的行為規(guī)范,并且為確保對女兒壓制的持續(xù)性而將所謂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強加于女兒的身上。于是,在父權制社會里,母女關系總會“引發(fā)爭端”[30]118。在諸多爭端中,母親對女兒性經(jīng)驗的壓制占首要位置。在卡特看來,女兒之于母親是包含嘲諷意味的記憶----母親曾經(jīng)像女兒一樣年輕,對女兒來說,母親則是一個恐怖的警告----女兒會成為像母親一樣的女人。由于女兒的欲望對象指向自己的父親,于是伴隨女兒的成熟和母親的衰老,母親便通過壓制女兒獲取身體快感的方式阻止女兒取而代之。因此,母親意味著對女兒“性快感的否定”,性對抗也就成為母女之間“不可避免的關系”[17]144??梢?歐仁尼對母親性暴力的核心并不是所謂的情色秀,而是通過實踐自身欲望獲得身體自治權的行為。
可以說,卡特并未將其女性主義批判矛頭直接指向父權等級,她敏銳地意識到,西方文明的衰落和女性運動興起的前提必然基于猶太基督教和以柏拉圖為代表的古希臘形而上學文化傳統(tǒng)的解體之上[16]38。在卡特看來,薩德最大的價值便在于他的作品已然“滲入扭曲我們文明的歧視女性的核心”,并毫不妥協(xié)地將褻瀆指向一個有神論的男權世界。他的寫作是對依附于道德、宗教、性別等文化話語之上的西方傳統(tǒng)身體觀念極具挑戰(zhàn)性的嘲諷,是“對當前兩性關系的批判”和“對肉體的完全解神話化(demythification)”,顛覆了人們對兩性關系的傳統(tǒng)觀念,重新建立起“作為存在最初模式”的女性身體經(jīng)驗[17]22-24。正如簡·蓋洛普所言,薩德的意義在于“全面而系統(tǒng)地沖破了沉重地壓在文明人身上的種種禁忌”[31]。因此,卡特通過回歸身體本身的方式消解了人類文化話語中那些束縛、宰制女性的元素,從而幫助女性擺脫性別政治中的從屬地位。
從理論角度解讀了薩德作品里女性的身體政治后,卡特進一步將視野投射到現(xiàn)實生活中具體的身體實踐層面。她在《薩德式女人》中提到一樁與薩德有關的軼事:羅絲·凱樂事件。事件緣起于薩德用不菲的價格雇傭一位叫羅絲·凱樂的寡婦參與自己的虐戀活動,凱樂表示同意后,被帶到一間私密的房間準備接受薩德的鞭打。但她隨后突然改變主意,不僅拒絕了薩德的要求,而且從窗戶逃了出去,并將這件事報告了市政廳。面對指控,薩德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該事件最終在庭外解決,凱樂被勸說撤訴并因此得到高達2 400法郎和7個金路易的賠償金。
卡特對這個故事相當著迷,在她看來,凱樂便是現(xiàn)實生活中典型的“薩德式女人”?;蛟S凱樂最初希望與薩德發(fā)生性關系,以此獲得身體愉悅和金錢,但她擺脫了道德、性別、宗教等諸多文化話語的禁錮,懂得如何順應身體需求,使用自己的身體巧妙周旋在性別與社會暴力的邊緣,從一名受害者搖身變?yōu)樵p騙者,以偽造的傷口獲得了高額賠償??ㄌ貙⒅曌鲆粓觥熬哂兄S刺意味的勝利”[17]33:一名社會底層女性,用身體為中介將男性權貴的暴力轉(zhuǎn)化為對抗他們的武器。雖然卡特承認無論茱莉埃特還是凱樂都不能動搖她們所在的社會體制,她們“依然滯留在被其階層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獨特領域”[17]155,無法脫離社會機制或社會共同體而單獨存在,但她們的行為足以使她們擺脫傳統(tǒng)文化話語對身體的束縛,游離于性別話語與社會規(guī)范的雙重壓制外,掌握操控身體實踐的自主權。
可以說,卡特對薩德作品的興趣并未止于單純的情色書寫*1979年《薩德式女人》最初出版時,其副標題是“情色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在之后的版本中,卡特將它改為“一次文化史練筆”。由此也可看出,卡特并不希望讀者將她寫作此書的本意理解為情色作品的辯護詞,而是希望他們能夠像薩德那樣從文化的角度審視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加諸女性之身的性別暴政。,而是通過對薩德作品的重讀揭示出女性面臨的身體困境,探索適合女性的身體實踐方案。她借助擾亂傳統(tǒng)身體運作秩序,建立表演性身體模式,顛覆母親權威、獲取身體自治權等回歸身體本真自然狀態(tài)的方式,將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塑造下模板式的觀念性身體轉(zhuǎn)變?yōu)槎嘣慕?jīng)驗性身體,從而擺脫西方傳統(tǒng)文化話語的束縛,走出性別壓制和思想殖民的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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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新根)
Return to the Body: On Body Politics ofTheSadeianWoman
CHENGY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TheSadeianWomanis a theoretical text of Angela Carter who discuss the condition of female’s body practice systematically. In this book, Carter reveals female’s body dilemma and explores the right body practice scheme by rereading the works of Sade. She points out that the female’s body is just a conceptual body which has always been constructed and restrained by religion, ethics, and gender for a long time. Carter considers that the female should become the Sadeian woman who could disrupt the traditional body system, construct performing body mode, subvert mother authority and achieve body autonomy in order to transform the conceptual body into experiential body, and return the real and natural state, and escape from the barrier of gender repression and mind colonialisation.
Angela Carter;TheSadeianWoman; body politics
10.15936/j.cnki.1008-3758.2016.05.015
2016-03-17
程毅(1983- ),男,山東煙臺人,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國當代文學與西方文學理論研究。
I 106.4
A
1008-3758(2016)05-053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