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瑾琳
讀《城門開》時,扳指一算,方知北島也有66歲了,想起書上他的照片,童年時,他瞪雙大大的眼睛,像極漫畫里的人物,有些機靈得過了頭的意味,我不知道他如今是否兩鬢斑白,只覺那文字仍然是云飛雪落,簡潔快利,老北京的春日柳絮紛飛,三不老胡同鈴響叮叮當當,似乎永無老去之意。
文字向來長于凝固時間,世間萬物卻擅于流動變化不止。北島筆下的北京城在被他記憶的同時,也被他構(gòu)造了。事實上,它們早已不見,多少游子回到家鄉(xiāng),見到的只是另一片適合流落的土地。高樓起了又拆,如同海浪的翻覆。故人來了又走,留下惹人懷疑的物證。世間布滿即時且無用的碎片,風來風去,一切便都可改頭換面;哺育我們多年的母親,不知何故,早早棄我們而去,消失不見,連墓碑都不曾有過。
時光的洪流來勢洶洶,人們像修補堤壩那樣,開始找尋留住時間的方法。于是才有了懷舊一說,軟綿綿而近于無力的字眼,像書頁被書蟲啃食過后,留下的那點隨時都會耷拉下來的頹意。人們從一本日記、一頁書、一封信、一首代表過去的歌開始,試圖創(chuàng)造機會,與過去再次相逢。
老爺爺老奶奶有時閑置電視機,而執(zhí)著于收音機和下象棋,生活中保留匆忙的習慣,而事實上閑適無比;爸爸媽媽醉心于如今皆遲暮的老電影的英雄美人,只愛聽老調(diào)的“靡靡之音”——拒絕當下的時尚,老的便是好的,文化認同感不但致命,且吸人精魂。莎士比亞曾說,分離是一種甜蜜的痛苦,而懷舊又何嘗不是呢?
在《年輕的時候》里,張愛玲寫道,“人總要找點網(wǎng)羅牽絆”——我們經(jīng)歷的時代留下的物證,輔佐我們的記憶,修正我們舊事之容貌,為我們的人生加上精美的相框。當孩提已逝,一日日長大,成熟,衰老,我們的每一次選擇,每一個改變,都是將枷鎖加于自身——一把一把,佝僂之際,鎖或已銹得無法打開,人已難分辨自己的容顏;但仍有類于懷想的行為,可以恢復我們年輕時的心態(tài)和容顏,使發(fā)生過的以一種更加平靜的姿態(tài)再次發(fā)生,我們身體中埋藏的,不變的東西被挖掘出來,供于精神的博物館里,用來佐證當年滿胡同亂跑的小孩,與如今的我們,共用一個身份。
收音機的無線電波或許是橋梁,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懷舊,即是將懷想寄托于老舊的物品、不再新鮮的回憶上,呼啦啦穿梭回丟失的日子,找到從前的自我。那時昏暗的燈光下,世界模糊不清,可我們卻活得更加清晰。懷舊便是懷念自己,懷念自己的歲月,自己的感受。時光如白駒過隙,必要不必要的變化太多,我們慌慌張張、不知所措——構(gòu)建一座北京城,正如《傾城之戀》那般,是為了成全個人的理想,為了安撫個人的心靈。
未來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人的精神家園,過去才能給予我們之依靠。我們?yōu)榱烁淖冞^去的面貌,而努力創(chuàng)造未來的景象;我們?yōu)榱说挚刮磥淼奈粗?,消除捉摸不定帶來的恐懼,而拼死記憶已逝的遠景。切實的、已發(fā)生的,存在過就已是最大的安慰。
三島由紀夫曾言:“即使群山阻隔了他的遠景,不變的金閣仍舊端然而在。”金閣寺誠然有理由永恒,但我們在天地之間,如芥子一般,只能被推回到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之地,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正如村上所言:“我們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們站立的位置?!庇纱丝磥?,我們一旦要把握住一些東西,懷舊則會成為生活普遍性的需要——生活何處又不是甜蜜的痛苦?我們把握住的,常常是已經(jīng)無力挽回的東西。在人生之路上,我們奔向遠方,世事白云蒼狗,我們不斷地爭取,創(chuàng)造的從不是未來,而是回憶,以讓我們從中攫取溫暖,獲得支持,繼續(xù)逆流而上,這便是我們奮力前行的意義。
(作者系湖南師大附中學生)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