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青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曲阜27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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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紅樓夢》中托夢情節(jié)

羅青青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曲阜273165）

摘要：夢作為一種意象或者表現(xiàn)形式在我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屢見不鮮，《紅樓夢》中也有較多的夢境描寫，主要有生者之夢和逝者之夢?！都t樓夢》中托夢情節(jié)數(shù)量雖少，卻有著深刻的文本內(nèi)涵。用托夢來建構(gòu)故事情節(jié)以及表現(xiàn)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預(yù)示封建家族的興衰，寶黛釵等人人生愛情理想的破滅，從而向讀者傳達(dá)出其虛無空幻的思想。

關(guān)鍵詞：《紅樓夢》；托夢；結(jié)構(gòu)情節(jié)；空幻思想

夢是象征性的語言，因而夢具有象征性[1]28。象征是文學(xué)中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夢境的這種特征使得夢具備了濃厚的文學(xué)色彩。我國古代詩歌、散文、戲曲、小說等都或多或少地運用夢來建構(gòu)篇章，或作為意象，或作為情節(jié)。有生者之夢，也有逝者之夢。所謂生者之夢指的是生者出現(xiàn)在生者的夢中，而逝者之夢指的是已去世或者即將去世之人出現(xiàn)在生者的夢境中。本文談?wù)摰耐袎舯銓儆谑耪咧畨?，即活人夢見死人或者將死之人的靈魂。在《紅樓夢》的三十多個夢中，大多都是生者之夢，僅有少數(shù)幾個是逝者之夢（魂靈托夢），它們分別是第十三回中的秦可卿托夢王熙鳳、第六十六回尤三姐托夢柳湘蓮、第六十九回尤三姐托夢尤二姐、第七十七回晴雯托夢賈寶玉、第八十六回元妃托夢賈母、第九十八回林黛玉托夢賈寶玉。鑒于對生者之夢的研究較多，筆者試圖論述托夢情節(jié)的內(nèi)容、文學(xué)功能及主題意蘊。

一、《紅樓夢》中的托夢情節(jié)

夢所表現(xiàn)的不僅是做夢者，同時也是入夢者，傳達(dá)著入夢者的思想。已去世者或者即將去世者之所以要托夢給生者，主要是因為自己在人世間仍然還有未了的心愿，對人世中的人或者事心存眷戀。我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托夢情節(jié)的內(nèi)容大多是冤魂托夢報仇，如唐傳奇《謝小娥傳》中謝小娥的父親和丈夫的冤魂托夢謝小娥其仇人的姓名，元雜劇《竇娥冤》中竇娥受冤屈死，得知父親做官后“因我屈死，父親不知，特來托夢于他”，《西蜀夢》中關(guān)羽和張飛托夢劉備替他們報仇等；也有表現(xiàn)優(yōu)秀品德，如元雜劇《范張雞黍》張劭和范式相約于荊州相會，張劭因病而逝，于是托夢范式訴其不能赴約的原因，范式得知后趕往汝陽替張劭主喪下葬，文本贊頌了兩人至死不渝的信義行為。

而《紅樓夢》托夢情節(jié)的內(nèi)容則別出機杼，主要分為預(yù)示家族興衰和表現(xiàn)人生愛情理想的破滅兩種。預(yù)示家族興衰的托夢主要是秦可卿托夢王熙鳳以及元妃托夢賈母，預(yù)示賈府的衰落并試圖提醒當(dāng)權(quán)者采取措施及早安排退路。尤三姐托夢柳湘蓮和晴雯托夢賈寶玉等即屬于后者，表現(xiàn)出《紅樓夢》眾女兒們?nèi)松鷲矍槔硐氲钠茰纭?/p>

秦可卿首先分析了賈家敗落的可能性“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及必然性“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fù)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2]169，與此同時也提出了敗落之后的出路，即及早安排祖墳田舍和家塾。元妃在將死之時也托夢賈母“榮華易盡，須要退步抽身早”[2]1210。這兩個夢都一前一后預(yù)示賈府作為封建貴族家庭不可逆轉(zhuǎn)的衰落命運。

尤三姐自擇夫婿，非柳湘蓮不嫁，卻由于柳湘蓮先允婚后悔婚而以鴛鴦劍自刎。尤三姐死后，托夢柳湘蓮一訴衷腸“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千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相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2]923，晴雯死前跟往常一樣對寶玉笑著說“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2]1088，黛玉魂歸離恨天后仍托夢賈寶玉，也是辭別之意，此夢是通過寶玉之口講述的，并未具體描寫夢境。無論是尤三姐還是晴雯和黛玉，都通過夢境直接或間接地表現(xiàn)自己的愛情理想，這與其他作品中的托夢情節(jié)是不同的，由此也可看出作者的匠心。

二、托夢情節(jié)的文學(xué)功能

王充在《論衡·論死》中云：“人死，精神歸天，骸骨歸土，故謂之鬼（神）”[3]872，法國社會學(xué)家列維·布留爾指出：“靈魂是一種稀薄的沒有實體的人形，本質(zhì)上是一種氣息，薄膜如影子?！盵4]由此可見，在古代，人們將人體分為肉體和靈魂，他們和諧地組織在一起便形成了活生生的人，當(dāng)人的肉體消亡時，靈魂便脫離肉體成為鬼，不受時空的限制，來去自如。而夢作為人腦的精神活動本身就具有極大的虛幻性和象征性，由此，作家便安排靈魂進(jìn)入生者的夢中，用夢打破人間天上、現(xiàn)實幻境的限制，建構(gòu)故事情節(jié)，以更好地表現(xiàn)其虛無空幻的思想。

秦可卿死后托夢王熙鳳賈家將要敗落，希望王熙鳳能早作安排以待敗落之后猶有興盛之機。姑且不論秦可卿如何有這樣的遠(yuǎn)見，試想秦可卿為何死之前不給王熙鳳講興家之策而要到死了之后以托夢的形式告訴她，或者說為什么托夢給王熙鳳而不是王夫人、尤氏等？仔細(xì)推敲，便可發(fā)現(xiàn)這與人物間的關(guān)系及作者的情節(jié)安排有關(guān)。首先，王熙鳳本身就在放利銀并玩弄權(quán)利以謀利，秦可卿希望能警醒王熙鳳。其次，王熙鳳是榮國府權(quán)利的執(zhí)行者，是脂粉隊里的英雄，是百個男子都不及一的，秦可卿覺得王熙鳳有能力采取措施。最后，秦可卿與王熙鳳素日相好，秦病時，王便常去看她，透露出兩人關(guān)系較好。王夫人雖然是榮國府的實際掌權(quán)人，但不是權(quán)力的實施者，一家大小事都?xì)w鳳姐管，且秦可卿與王夫人關(guān)系較遠(yuǎn)，托夢王夫人顯得有點突兀。尤氏雖然是秦可卿的婆婆，可寧國府的大權(quán)在賈珍等紈绔子弟的手中，且通過惜春之口，我們也可知道尤氏的個人品行有虧，托夢給尤氏于賈府的興衰是于事無補的。因此，作者安排秦可卿托夢王熙鳳而不是王夫人及尤氏等。由于鳳姐很受賈母、王夫人的喜愛，是賈府的管家人，因而自視甚高，連賈璉都怕她三分，而秦可卿輩分低于鳳姐，若是生前便告訴鳳姐家業(yè)凋零之事，鳳姐未必會聽。正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死后托夢似乎更能引起生者的警醒。在情節(jié)安排上，作品中的人物生前便知未來事者除了賈寶玉和甄士隱之外，別無他人，在死之后才能借助靈魂的先知性預(yù)見未來之事，元妃托夢賈母亦是此理。其實作品中人物的夢實際上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以推動故事情節(jié)更好地發(fā)展。如尤三姐生前沒有機會向柳湘蓮表明心跡，因退婚最后自刎，作者安排托夢的情節(jié)讓她向柳湘蓮傾訴衷腸，并交代自己已歸入幻境。夢境本身就由一個個的人物和事件組成，相當(dāng)于現(xiàn)實生活的某些片段，而作家正可以借助夢的結(jié)構(gòu)性，組織相關(guān)的材料建構(gòu)故事情節(jié)[5]76。

三、托夢情節(jié)的主題意蘊

夢覺主人在《紅樓夢序》中云：“辭傳閨秀而涉于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之）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做是書者籍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盵6]517《紅樓夢》第一回中便明確寫道：“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盵2]2“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盵2]3《紅樓夢》中描寫了許多個夢，從而增添了作品虛無空幻的色彩。這種如夢似幻的虛無與空幻正體現(xiàn)了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的另一面。筆者試圖從其中的托夢情節(jié)來看作者這種空幻思想的表現(xiàn)。

首先，托夢情節(jié)預(yù)示賈府封建貴族的衰落，將家族興盛之象歸之于夢。秦可卿托夢給榮國府的管家人王熙鳳，提醒其家族敗落的必然性，并提出了做好退路的對策：一是在祖墳邊置辦田舍，二是保持家塾的長期供給，以便敗落之后，子孫可以回家務(wù)農(nóng)。即便這是萬全之策，奈何鳳姐不聽。更何況這未必就是萬全之策，賈雨村走的便是這條路：賈雨村家原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只是他生于末世，祖宗根基已盡，于是他鉆研仕途經(jīng)濟(jì)，混跡官場成為國家之蠹蟲。從賈雨村的最終結(jié)局來看，作者對賈雨村所走的人生道路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第八十六回中元妃托夢賈母“榮華易逝，須要退步抽身早”，這個時候賈府已經(jīng)處于風(fēng)口浪尖上。在這個節(jié)點托夢賈府的最高統(tǒng)治者似乎是欲力挽狂瀾，無奈于事無補。無論是最初秦可卿的治家之策還是后來元妃的警醒，對賈府這個必然敗落的封建貴族家庭來說都是于事無補的。衰落是封建貴族的必然結(jié)果。作者利用托夢情節(jié)表面上是說明自己提出了治世良方，只是無奈于當(dāng)權(quán)者的忽視，實際上是向讀者展現(xiàn)其虛無空幻的思想，即“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突出這種世事變幻，萬境歸空的思想。

其次，托夢表現(xiàn)出人生愛情理想的破滅，將人生愛情理想歸之于夢?！都t樓夢》以寶黛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展開情節(jié)、敷衍故事。通過托夢情節(jié)，暗示讀者《紅樓夢》中眾兒女人生愛情理想的破滅。寶黛愛情貫穿于整部作品中，卻以悲劇收場。黛玉給寶玉的托夢只是借寶玉之口說出，并沒有詳細(xì)敘述，作者用隱晦的手法讓讀者自己去思考。晴雯因讒言被趕出大觀園，寶玉去看她，她將自己的舊紅綾襖和兩根蔥管般的指甲送給賈寶玉，以示對寶玉的愛意。生前她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寶玉身上，卻并未做逾矩之事，在臨死之時才敢表露出來，死后向?qū)氂裢袎粢仓皇钦f“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短短的一句話飽含無限辛酸。尤三姐癡等柳湘蓮五年，柳湘蓮先允婚而后退婚，尤三姐自刎后魂歸太虛幻境，托夢柳湘蓮自云“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2]923，“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2]924，癡情等待換來的是冷面冷心，只能以死報癡情，多么可悲。尤二姐病重，尤三姐托夢尤二姐，先是指責(zé)尤二姐不該進(jìn)賈府，且說如今的劫難都是因果報應(yīng)，有著濃厚的宿命色彩。而尤二姐卻希望通過自己的忍耐獲得上天的可憐，可謂是執(zhí)迷不悟、逆來順受。最后落得吞金而死的下場，以忍耐求生的愿望破滅。無論是借夢境直接表露自己的愛情理想還是通過隱晦的手法來表現(xiàn)，最后突出的都是人生愛情理想的破滅，一切歸為虛無。

夢既是作者的一種寫作技巧和表現(xiàn)方式，也是作者要表現(xiàn)的思想內(nèi)涵，夢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作者的筆墨可以隨意揮灑，預(yù)示家族的命運，深入人物內(nèi)心，刻畫人物形象等等。而整部書都將封建貴族家庭的興衰歸之于夢，展現(xiàn)給讀者的是家族的興盛只是一場夢，終將歸于虛無，把人生的功名富貴歸之于夢，一切都是南柯一夢，作者在文后感嘆：“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薄凹t樓”指的是富家閨閣，與“綠窗”貧家女相對，這里的“紅樓”當(dāng)是指生活在“大觀園”中的女兒們，夢便是女兒們對美好理想的追求與寄托，而理想也只是一個夢而已，終歸破碎，終歸虛無。作者的空幻思想在《紅樓夢》中許多地方都有所表現(xiàn)，如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及甄士隱作的解注，都表明人生中富貴功名、嬌妻兒孫都是一場虛無夢幻?！凹t樓夢曲”更是唱出了人生的虛無縹緲。

由于曹雪芹由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淪落至茅椽蓬牖、瓦灶繩床，自然對人生世事有自己的一番感悟?！都t樓夢》中“樂極生悲”和“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論以及作者“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思想，都使得作品中的夢也籠罩著一層空幻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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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董應(yīng)龍）

On the Dream of Red Mansions in the Tomb Plot

LUO Qing-qing
(Confucius Cultural Institut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Shandong 273165, China)

Abstract:The dream as imagery or a form of expression is common in ancient literature in our country, Dreamof RedMansionsalso has more dreams description, main animate those who dream and the dream of the deceased. Number of DreamofRedMansionsin the tomb plot, though small, but profound text content. On the tomb with the relationship to the structure and performance of the story between the characters, indicating the rise and fall Jia feudal family, Bao Dai Chai et al disillusion love life, which convey to the reader his dreamy thoughts.

Key words:DreamofRedMansions; tomb; structural circumstances; dreamy thought

作者簡介：羅青青（1990—），女，湖北黃石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

收稿日期：2015-12-31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3-1883（2016）01-0103-03

doi：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