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存玖,傅其林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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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理論研究
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的文藝學闡釋
匡存玖,傅其林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4)
[摘要]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為當代文學理論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對于全面解釋文學活動的本質(zhì)、動因、機制等,具有十分積極的借鑒意義與價值??梢园l(fā)現(xiàn),文學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間接言語行為,不僅作為一種客觀的文學事實而普遍存在,而且貫穿于整個文學活動的全過程。文學活動中,作家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間接以詞做事的過程,文學文本就是一種間接以詞行事的具體手段,讀者閱讀就是接受以言取效的間接言語行為對象。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全過程,就是作家將其意向性或深層意圖附于文學言語字面意義之下,進而傳遞給讀者的過程,這其中需要滿足四項規(guī)則條件,即“準備條件”“命題內(nèi)容條件”“真誠條件”“基本條件”,只有滿足了這些規(guī)則條件,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才能得以順利施行。
[關鍵詞]約翰塞爾;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規(guī)則條件;價值與局限性
約翰塞爾(John Rogers Searle,1932—),是當代英美分析哲學界的最大權(quán)威,是奧斯汀之后言語行為理論的集大成者。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他繼承并發(fā)展其老師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堅持以一種“說話就是做事”的獨特理論視角審視當代語言哲學問題,系統(tǒng)建構(gòu)了言語行為理論體系,對當代西方哲學、語言學、社會學、文藝學等多個學科領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塞爾哲學對當代西方文論的影響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當代西方解構(gòu)主義大師米勒、卡勒等人創(chuàng)立的文學言語行為理論,費什等人提出的讀者反應批評理論,哈貝馬斯建構(gòu)的交往行為理論,都曾受到過塞爾言語行為理論的啟發(fā)。但從國內(nèi)研究來看,塞爾哲學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哲學和語言學領域,近年文學領域也開始受到關注,但成果不多。就國內(nèi)研究而言,一般還集中在對塞爾言語行為理論獨特視角的引介與闡釋上,真正引入文學研究的不多,專題性的闡釋應用更少;即使對文學作品闡釋應用,一般也把研究對象放在文本對話(如小說、劇本中的對話等)上,與日常話語研究區(qū)別不大,嚴格說來還不算真正的文學言語行為研究。為此,本文重點考察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力圖從文藝學角度,對其理論蘊涵的文藝思想作較為深入的研究,同時有意撇開文學文本中的“對話”成分,將其引入真正的文學活動過程之中來研究。把塞爾的語言分析、經(jīng)驗分析等方法積極引入文學研究,對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現(xiàn)象本身、動因、機制、條件等方面作嘗試性的探討,促進當代文學理論在文學觀念、研究方法、視域亮點等方面的探索創(chuàng)新。
一、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思想[1]
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是其言語行為理論體系的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與標志性理論之一。塞爾認為,在日常語言交際過程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即說話者說出的話與說話者所要表達的意圖并不一致,兩者間似乎是以某種形式分離著的。比如塞爾舉的一個經(jīng)典例子:“你夠得著鹽嗎?”表面看,這句話表達的是一個簡單詢問,就只是問你能否夠得著鹽,但是置于具體語境中,表達的卻是一個要求聽話者遞鹽的請求。這樣一種看似簡單的對話過程,當中卻包含了兩種以言行事的“語力”:一種是字面意義上的語力,即表層語力;另一種是字面之外的語力,即深層語力。深層語力暗藏于表層字面意義之下,間接通過表層語力傳遞信息并發(fā)生作用。對此,塞爾指出:“在間接言語行為中,一種以言行事行為是通過完成另一種以言行事行為的方式間接地完成的?!盵2]需要間接完成的那個言語行為,是主要意向;作為橋梁與手段的那個意向,是次要意向,也即是說,間接言語行為是間接通過次要意向行為完成主要意向行為的過程。
塞爾在仔細梳理的基礎上,將間接言語行為分成了“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和“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兩種,在他看來,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在日常話語中具有相對固定的語言表達形式,即“程式化”特點。大致有以下六類:第一類涉及聽話者能力,比如“你能幫我換點零錢嗎”,規(guī)約性表達式是“能……嗎”,為了確?!拔摇蹦軗Q到零錢,所以“我”想事先詢問“你”是否具有換零錢的能力;第二類涉及說話者的希望和要求,如“我希望你去做這件事”,當中的“我”不想通過生硬的“指令”“命令”讓你做某事,而是通過“希望”等委婉方式;第三類涉及聽話者實施言語的行為,如“官員們今后進餐應系領帶”,也是通過委婉的“提醒”傳遞某種意圖;第四類涉及聽話者意愿或愿望,如“你愿意為我寫一封推薦信嗎”,通過了解“你”的心靈意向狀態(tài),進而推測你是否愿意做某事;第五類涉及實現(xiàn)言語行為理由,如“你為什么不安靜下來”,通過詢問“你”不安靜下來的原因傳遞要求“你安靜下來”的意圖。當然,語言中還有大量“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它們沒有固定形式,但在不同場景體現(xiàn)間接言語行為的意向卻很明確。比如“這里水深”,在比賽、游泳、社交等不同場合,可分別表達愿望、警告、提醒等多個方面的意圖;“外面太冷”,在教室、戶外活動、軍事行動等不同場合,也可分別傳遞請求關窗戶、不要到戶外去、準備充足物資等多個行為意向。
塞爾認為,間接言語行為理論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說話者如何通過一個言語行為表達另一個言語行為,聽話者又是如何從一個言語行為中理解另一個言語行為呢?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推理過程,涉及對間接言語行為的步驟、動因、條件、機制等方面的探討。在塞爾看來,可能通過用“背景信息”、“言語行為理論”和“某些一般的會話原則”對其作出解釋。例如:
說話者:你今晚能陪我去看電影嗎?
聽話者:我今晚有個舞會要參加。
說話者用的是一個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而聽話者回答是一個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論證相對簡單,重點研究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表面上看,聽話者似乎在“陳述”某種事實,但通過上下文語境卻能推出一種“拒絕”的含義。在塞爾看來,這種推導過程在理論上至少要經(jīng)歷10個步驟:(1)聽話者的回應陳述了一種事實,即他今晚有舞會要參加;(2)說話者認為聽話者的回答是恰當和連貫的;(3)聽話者恰當連貫的回答包括答應、拒絕、建議、考慮等;(4)但聽話者的回答從字面上看又不屬于上面任何一種,因此是一種不連貫回答;(5)聽話者的回答不可能是不連貫的,大概聽話者想在字面意義之外表達其他的意思;(6)參加舞會和看電影同時都在今晚,要花去晚上大部分時間;(7)聽話者不可能在今晚既參加舞會又去看電影;(8)聽話者接受建議的滿足條件是具有實現(xiàn)預期行為的能力;(9)說話者從聽話者回答中可推導出不接受建議的意義;(10)因此,聽話者意在拒絕建議。
通過分析,可提煉出間接言語行為順利實現(xiàn)的“四個”滿足條件。為了清楚說明問題,塞爾以指令式、承諾式為例,重點探討了間接言語行為的動因、規(guī)則和條件。比如指令(請求)式中,其“準備條件”是說話者認為聽話者能夠完成某事;“真誠條件”是說話者想讓聽話者去做某事;“命題內(nèi)容條件”是說話者斷言聽話者的將來某個行為;“基本條件”是把說話者讓聽話者去做某事看作一種企圖。比如上面提到的說話者邀請聽話者看電影這個例子,“準備條件”可分析為說話者認為聽話者有陪他去做某事(看電影)的能力;“真誠條件”可分析為說話者具有邀請聽話者看電影的真誠意向;“命題內(nèi)容條件”可分析為說話者提出陪他看電影的意義或內(nèi)容;“基本條件”可分析為說話者把邀請聽話者看電影作為一種目的或企圖。而對第二個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則有些復雜。塞爾沒作明確論述,但不難作出如下分析:“準備條件”是聽話者認為,說話者能從聽話者陳述參加舞會的事實中推導出一種表達拒絕的能力;“真誠條件”是無論聽話者的主要意向還是次要意向,都體現(xiàn)出聽話者的真誠合作態(tài)度;“命題內(nèi)容條件”既包括聽話人回應參加舞會的內(nèi)容,也包括雙方對話的交際背景情境;“基本條件”則是把聽話者回應晚上要參加舞會的事實看作一種表達拒絕的意圖??梢园l(fā)現(xiàn),上述“四個條件”不僅包括間接言語行為順利實施的意向性條件,也包括說話雙方所共有的背景、情景或網(wǎng)絡等。意向性是間接言語行為實施的心理基礎,而背景網(wǎng)絡則是間接言語行為實施的前意向狀態(tài),它融入間接言語行為意向性狀態(tài)之中,為間接言語行為的順利施行提供了前提。
二、塞爾理論視野下的文學間接言語行為
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為當代文學理論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觀察視角和總體的理論視野。正如前面所說,西方早期對文學言語行為的研究,一般集中在文學言語行為觀念的研究,卻很少將間接言語行為獨立出來作專題性的研究探討。在他們看來,文學言語行為本來就應該視為一種間接的言語行為現(xiàn)象,這是一件自然而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的確,如果認真考察會發(fā)現(xiàn),文學在實施言語行為的過程中,很多時候都是以一種間接言語行為方式進行的。這樣的例子大量存在。比如:
(一)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秋夜》)
(二)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枯樹賦》)
(三)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羅貫中《三國演義》)
第一例出自魯迅散文詩集《野草·秋夜》,表面上看,語句中一再重復著“棗樹”這個意象,作為一代文豪,魯迅自然不會寫出重復羅嗦的話語來,但他一再重復“棗樹”這個意象,顯然是想間接表達一種更深層的意圖。第二例是南北朝駢文大家庾信《枯樹賦》中的句子,表面寫漢南柳樹裊娜動人、柳葉紛飛搖落,但卻不難感受到作者憂慮思念之情。詩中采用《世說新語·言語》中的典故:“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前為瑯琊王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顯然還有一種更加深層的間接言語行為語力。第三例是《三國演義》開篇之詞,表面上看,是在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道理,但實為引出桓靈亂政、宦官專權(quán)、三國等作總體鋪墊。
文學作為一種間接言語行為,可以說在文學作品中舉不勝數(shù)。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隱喻、比興、用典、反諷、夸張等修辭手段,以及以景寫情、以物寫人等烘托、鋪墊的寫作方式,都可以算是一種廣義的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事實上,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與日常間接言語行為有很多相同或類似的地方。比如,日常間接言語行為在形式上有規(guī)約與非規(guī)約之分,在意向上有主要意向與次要意向之分,在語力上有字面語力與深層語力之分,這些在文學言語行為中也明顯存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的暗示、暗諷、反問等間接言語行為手段,在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中也大量使用,甚至使用更加頻繁;而日常間接言語行為實施需要一定的規(guī)則、背景及滿足條件,這在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中更是如此。但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與日常間接言語行為,畢竟屬于兩個不同的言語行為系統(tǒng),兩者之間有明顯區(qū)別:首先,在時效性上,在日常間接言語行為中,說話者與聽話者經(jīng)常處于同一對話場景,以言行事效果往往立竿見影,而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因作家、文本、讀者時空相對分離,其以言行事功能及效果,要從一種總體性的高度才能觀察得到;其次,在行為手段上,在日常話語常用的那幾種間接言語行為手段,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不僅經(jīng)常使用,而且還使用比興、用典、烘托、鋪墊等文學語言典型使用的修辭手段;再次,在語力方面,日常間接言語行為中說話者所表達的深層語力往往只有一個,而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經(jīng)常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深層文學語力往往不止一個,甚至可能會異常豐富。此外,規(guī)約性文學言語行為的分類,以及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實現(xiàn)步驟、動因、規(guī)則、條件等方面,也與日常間接言語行為有較大差別,相對復雜得多。
國內(nèi)學者張瑜曾把文學言語行為功能主要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使用語言創(chuàng)造或構(gòu)建一個文學藝術世界”;“一是進行交往,通過交往行為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學藝術世界傳遞給他人,分享和影響他人與現(xiàn)實?!盵3]事實上,“創(chuàng)造性”和“交往性”這兩種文學最基本的功能,都是以一種間接的行為方式發(fā)揮其最大功能效果的。首先,就創(chuàng)作而言,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以詞做事、以言行事的行為過程,他要把自己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所感,通過文學語言等特有的方式來表達出來。這就是一種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過程,他一般不會直接抒發(fā)和表達自己的主要意向或行為目的,而是大量采用比喻、比興、用典、夸張等修辭手段,或者以景寫情、以物寫人等寫作手法,或者典型人物塑造、細節(jié)描寫、情節(jié)段落安排等方面,有意識、有目的地把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特有情感及深層意圖,賦予文學語言字面意義之間,間接表達出來。為什么作家要極力采取間接方式表達言語行為意圖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間接言語行為產(chǎn)生的語力效果往往會遠遠大于直接言語行為的作用效果。這類似于物理杠桿原理,任何時候產(chǎn)生直接效率的“做功”,都無法與杠桿、滑輪等“機械做功”效率相提并論。其次,對文學文本而言,通過大量修辭手法、技巧等建構(gòu)起來的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往往在文學的語言、情感、意境等方面,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陌生化”效果,正是這種陌生化的效果,使得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能夠傳遞更多的文學意義及“語力”。一般而言,隱喻、用典、比興等修辭手段使用得越多,間接言語行為的語力及“陌生化”效果就會越強越濃。比如上面提到的魯迅《秋夜》中的語句,采用直接言語行為說“我家后園墻外有兩株棗樹”就行了,但魯迅不僅反復重復“棗樹”這個意象,而且把句子故意拆分為四句來寫,極其情感意象渲染之能事,所產(chǎn)生間接言語行為的效果顯然也就更加強烈。最后,對讀者而言,文學間接言語行為需要讀者透過文學語言的字面意義,能動地參與到閱讀理解之中,才有可能知曉作家所要表達的真實意圖,才能理解文學作品所隱藏的深層意義。一代偉人毛澤東晚年非常喜歡讀《枯樹賦》,每讀到上面那幾句時就萬千感慨,大概與瘐信在濃濃鄉(xiāng)愁、處境之間產(chǎn)生了共鳴,是真正讀懂了其中蘊含的深層意蘊了吧。
三、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步驟及滿足條件
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施行是一個復雜的文學活動過程,包括作家意向性、作家以詞做事行為、背景及網(wǎng)絡、作為文本的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讀者的閱讀行動及意向性、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以言取效,甚至群體讀者集體意向性,閱讀群體事實建構(gòu)等方面。[4]由于篇幅所限,我們只對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過程作綜合性的研究。在塞爾看來,言語行為是一種規(guī)則建構(gòu)的行為過程,實際上,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也離不開規(guī)則的建構(gòu)。為了深入細致地理解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過程,下面以魯迅《秋夜》中的語句為例,對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步驟、條件、機制等分析如下。
步驟一:作家在某種語境或情景中受到感發(fā),呈現(xiàn)出想要以詞做事的強烈意向性狀態(tài)。這種意向性具有明確指向性,具體指向以詞做事??梢栽O想,魯迅寫作《秋夜》之時,內(nèi)心應該會有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這種創(chuàng)作沖動成為他寫出上述那段文字或《秋夜》一文的創(chuàng)作動力。
步驟二:作家的心靈意向性狀態(tài)得到反復整理,并將背景、情景等自然而然融入到意向性狀態(tài)及行為之中。魯迅逐漸進入一種寫作狀態(tài),結(jié)合自身所處的情景背景,努力尋找一種恰當、適合的間接言語行為表現(xiàn)手段。
步驟三:一種恰當、適當?shù)奈膶W間接言語行為包括比喻、用典、夸張、寫景抒情、典型人物塑造等修辭手段或?qū)懽骷记?,而不能用一種平淡無奇的直接言語行為來表達。魯迅意識到,需要對已寫出的語句進行重寫或修改,否則無法達到理想中的情感狀態(tài),于是積極尋找、尋求更有力的表現(xiàn)手段。
步驟四:寫出來的話不能完全傳遞某種“文學語力”,或者達不到某種以詞做事的效果,因此還必須按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要求作出細致修改??梢栽O想,魯迅通過對語句進行反復修改,重復“棗樹”意象,增加語句陌生感來傳遞某種深層語力。
步驟五: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順利實施,除滿足作家意向性條件外,還必須滿足背景、語境等條件??梢栽O想,魯迅寫這段話或《秋夜》這篇文章,也融入了他對個人、家庭、社會語境、讀者閱讀等方面的認識理解等。
步驟六:作者認為自己在實施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同時也相信讀者會認為自己在實施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可以設想,魯迅相信自己是在以一種文學的方式寫出了這些話,同時也相信,讀者在閱讀上面這些話時,一定會從文學角度展開閱讀。
步驟七:作家的創(chuàng)作最終被認定為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并以其特定方式成為一種制度性事實。這個過程就是作品的審核、出版、發(fā)行與傳播。后來,魯迅寫出的《秋夜》一文,被編入散文集《野草》出版發(fā)行。
步驟八:讀者按慣例和規(guī)則將作家的創(chuàng)作認定為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并從文學語言的“字面意義”中,深入發(fā)掘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深層語力”。可以設想,讀者閱讀魯迅《秋夜》,從閱讀文本和理解字面意義開始,重在尋找魯迅筆下的真正意圖。
步驟九: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深層語力”不止一個,需要讀者綜合各種手段挖掘??梢栽O想,圍繞尋找魯迅筆下的“深層語力”,讀者綜合利用了自身各種審美、社會、知識等方面經(jīng)驗,采用了反復閱讀、查閱資料、通讀全文等多種理解手段。
步驟十: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作為一種群體閱讀事實而存在??梢栽O想,魯迅的作品,后來受到文學愛好者群體、專業(yè)讀者群的廣泛重視和閱讀。
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順利實施,可以通過背景信息、間接言語行為、一些合作規(guī)則等加以解釋。背景信息和合作規(guī)則一般會自然而然地融入到間接言語行為的實施過程之中。從整體上看,可將其歸納為四個滿足條件,這四個條件又全面涵蓋了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施行的背景信息、意向性狀態(tài)、間接言語行為、需要遵守的合作原則等,完全可以從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施行步驟中推出。一是“準備條件”,大體概括的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背景信息。體現(xiàn)在文學活動中,就是作家要有能力實施間接言語行為,讀者要有能力理解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具體涵蓋了作家與讀者的背景、情景及能力狀態(tài),具有條件強弱之分。對作家而言,他需要掌握以詞做事的技巧,比如一些寫作技巧、修辭手段的運用等(對應步驟三);反過來,也可以說,只要具備一定寫作技巧的人,也就具有了實施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滿足條件。瘐信、魯迅、羅貫中等人,在中國歷史上都因高超的文學素養(yǎng)及爐火純青的寫作技巧著名于世,所提供實施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準備條件,自然比其他人要充足強烈得多。同樣,對讀者而言,也需要具備一定的審美、人生及知識經(jīng)驗等,也就是需要有相應的閱讀能力。比如讀《紅樓夢》《儒林外史》等作品,需要對當時社會背景有大體了解,才便于讀懂。毛澤東之所以讀《枯樹賦》會比別人感觸更深,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具有許多超乎常人的審美經(jīng)驗及人生經(jīng)歷,他所具有的“準備條件”也更為充足。二是“命題內(nèi)容條件”,大體概括的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本身,也就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文本形式及內(nèi)容?!懊}內(nèi)容條件”斷言的是一種“未來行為”,既包括文學語言所表達的字面意義及語力,也包括文學語言字面意義背后作家的深層語力及意圖。無論是字面意義,還是深層意義,都要用文學形式和語言寫作出來。一般而言,作家想要在文學話語中表達的意思,肯定要比他寫出來的文學話語要多得多,也就是說,文學話語字面意義之外,還蘊涵著作家許多沒有說完的話。值得注意的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命題內(nèi)容條件”也有強弱之分。因為作家的深層意圖不止一個,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語力的多少、強度等,也會有所差別,命題內(nèi)容條件強弱程度也會隨之出現(xiàn)差異。三是“真誠條件”,大體概括的是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意向性心理狀態(tài)。在塞爾看來:“在做出以言行事行動時,存在兩個層次的意向性,一個層次是做出行動時所表達的意向狀態(tài),另一個層次是做出該行動想要完成的意向?!盵5]在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作家會產(chǎn)生一種實施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強烈沖動(步驟一);另一方面,他希望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能夠順利完成,比如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能夠讓讀者看懂,作品出版能順利通過有關部門的審核等。四是“基本條件”,這是一種總體性的要求,因為在文學間接言語行為過程中,暗藏著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合作準則”,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潛意識中都需要遵守這種規(guī)則。比如,作家把文學間接言語行為視為一種傳遞深層意圖的重要手段,讀者根據(jù)審美人生經(jīng)驗能從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中挖掘出內(nèi)在的深層意蘊(步驟九、十)。只有遵守這些規(guī)則和條件,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才會順利施行。
四、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的理論貢獻與局限
塞爾言語行為理論對西方文論的意義和價值不言而喻。這已從解構(gòu)主義的文學言語行為論、讀者反應批評理論、交往行為理論等系列理論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得到了有力證明。同樣,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對于重新審視與創(chuàng)新當代文學理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首先,它進一步為文學本質(zhì)及理論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事實上,文學不僅是一種言語行為現(xiàn)象,更準確地說,它是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現(xiàn)象。兩千多年來,傳統(tǒng)文學一直把文學本質(zhì)定位為“再現(xiàn)”或“表現(xiàn)”的結(jié)果,即傳統(tǒng)意義上所說的“反映論”。而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研究,立足于把言語行為“說話就是做事”的基本理念引入文學研究,不僅顛覆了古今以來國內(nèi)外學界對文學本質(zhì)的傳統(tǒng)“反映”論認識,而且還把文學隱秘的“間接”言語行為性質(zhì)揭示了出來,使我們對當代文學觀念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使我們認識到,文學的“行為”功能和“間接”性質(zhì)才是文學真正的、最基礎的本質(zhì)和功能,而以往對文學“反映論”的認識,實際上顛倒了對文學本質(zhì)的理解,從而導致一場長達兩千多年的誤會??梢哉f,塞爾提供的這種文學觀念認識,為當代文學理論研究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覺。其次,塞爾的語言分析、經(jīng)驗分析等研究方法,也為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塞爾的研究方法,在繼承和發(fā)展日常語言學派,特別是奧斯汀的分析哲學傳統(tǒng)及研究路線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了一套更為嚴密的語言和經(jīng)驗分析方法,集中從概念的構(gòu)成因素、條件、規(guī)則、動因、機制等方面展開研究。實際上,二十世紀以來,伴隨著西方文論的“語言論”轉(zhuǎn)向,這種略帶形式化、邏輯化的研究方法,在當代西方文論界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認同和推廣,但在國內(nèi),由于種種原因,影響卻并不那么廣泛和強烈。文學、文學研究和文學理論三者之間,既相聯(lián)系又相區(qū)別,但作為理論研究,文學理論并不排斥形式化、邏輯化的研究方法,正如新批評、結(jié)構(gòu)主義文論、符號文論等都是這樣。因此,進一步引入言語行為理論及其研究方式,對當代文論研究仍具有十分積極的作用和意義。再次,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體現(xiàn)了一種強大視域整合能力,對于破解當代文論研究的理論盲點,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可用于整個文學活動分析,不僅可引入文學文本分析,而且也把作家創(chuàng)作活動、讀者閱讀行動,甚至群體閱讀行為等,均納入到文學系統(tǒng)研究之中,貫通在一起,涉及意向性、情景、語境、背景、規(guī)則、動因、條件、機制等多個關鍵詞,體現(xiàn)出20世紀以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寬廣理論視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顧曰國指出:“言語行為理論本來是把語言與行為、語言與社會溶為一體的理論。”[6]間接言語行為理論之所以具有強大的解釋力,很大程度上也應歸功于它的這種理論與視野的整合能力。
當然,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在發(fā)展過程中也并非一帆風順,它對當代文藝理論研究仍有一定的理論局限性。比如,英國語言學家、哲學家利奇就指出,所有言語行為現(xiàn)象基本上都是間接的,沒必要單獨提出間接言語行為這個概念。斯珀伯和威爾遜甚至干脆用他們的“關聯(lián)理論”代替了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與間接言語行為理論。但是,這些都不能否定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的價值。時間和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一切。當然,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對文學研究而言,還有很多障礙與局限。比如,塞爾主要是立足于哲學與語言學角度推進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研究的,并沒有從文學角度作專門的闡釋;而他的言語行為研究對象,也主要限定在日常言語上,較少涉及文學話語研究。因此,要將其引入文學理論研究,還必須做大量細致有效的研究闡釋工作,使之更加貼近文學的現(xiàn)象事實,更加符合當代文藝理論研究現(xiàn)狀,才能避免生搬硬套、生吞活剝之嫌。特別是塞爾的那套略具形式化、邏輯化的語言分析方法,要想得到國內(nèi)文學理論界的普遍認同,還需要相當長一段路要走。從其研究看,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盡管已成為其言語行為理論體系中的經(jīng)典理論,但其專門研究只體現(xiàn)在一篇論文中。所以,總體來看,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研究仍然是框架性的,比如,后來奠定其言語行為理論基礎和社會學基礎的意向性、集體意向性、背景能力等問題,在這篇文章中有一些涉及,但基本都還是一些粗線條的勾勒,有待于進一步發(fā)掘研究。所以,要把塞爾間接言語行為理論講清楚,把整個文學間接言語行為問題講清楚,還有必要引入與之相關的塞爾言語行為理論成果。
綜上所述,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為當代文藝理論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視角。文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間接言語行為,不僅作為一種客觀的文學事實而大量存在,而且貫穿于整個文學活動的全過程。從作家創(chuàng)作角度看,它是一種以詞做事的間接言語行為實施過程;從文學文本角度看,它是一種文學間接言語行為的具體體現(xiàn)形式;從讀者閱讀角度看,它又是一種以言取效的間接言語行為實施過程。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中,作家的深層語力及意圖間接通過文學語言的字面意義及語力得到傳遞。文學活動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使文學間接言語行為不斷滿足其實施規(guī)則與條件的過程。只有滿足“準備條件”“命題內(nèi)容條件”“真誠條件”“基本條件”,文學間接言語行為才能得到順利實施。塞爾的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具有極強的理論整合能力與解釋力,蘊涵了語言、心靈、社會“三位一體”研究的萌芽,對于全面解釋文學活動本身、動因和機制,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與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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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顧曰國.John Searle的言語行為理論與心智哲學[J].外語言學,1994,(2):1-8.
〔責任編輯:曹金鐘孫琦〕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2-0173-06
[作者簡介]匡存玖(1980-),男,四川中江人,博士研究生,從事西方文論研究;傅其林(1973-),男,四川岳池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西方文論研究。
[收稿日期]2015-0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