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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小說“詩筆”特點及其成因

2016-03-01 11:04:38
學(xué)術(shù)交流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體式

何 亮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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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六朝小說“詩筆”特點及其成因

何亮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摘要]漢魏六朝小說之“詩筆”,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以及頗負盛名的詩、辭賦大家之作,在漢魏六朝小說中都有直接或間接的引用。被引用的詩賦以四言、五言古體詩為主,尤以五言居多。小說編纂者身份,多兼小說家與文士為一體。以“詩筆”結(jié)撰小說,多為小說編纂者之刻意營構(gòu),在故事情節(jié)敘述中承擔著奠定敘述基調(diào)、控制敘述節(jié)奏、預(yù)敘故事情節(jié)等敘事功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種自覺?!霸姽P”往往以整個文體或截取文體中某部分內(nèi)容的形式融入,少數(shù)作品以詩的筆法注重意境的渲染。“詩筆”的廣泛運用,使古樸、素雅的古體小說增添了文人化氣息。至唐,“詩筆”與小說結(jié)合,形成“詩化小說”;至宋代,“詩筆”逐步開始濫用,發(fā)展至明,產(chǎn)生了為人詬病的“詩文小說”?!霸姽P”對宋元明清小說的發(fā)展影響深遠。

[關(guān)鍵詞]漢魏六朝小說;詩筆;體式

“筆”本與“文”相對,《文心雕龍·總術(shù)》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盵1]469《文心雕龍札記》釋曰:“六朝人分文筆,大概有二途:其一以有韻者為文,無韻者為筆;其一以有文采者為文,無文采者為筆。謂宜兼二說而用之?!盵2]劉勰從語言、聲韻兩個方面對“文”和“筆”進行區(qū)分,有韻、有文采者為文,無韻、無文采者為筆。這一觀點影響深遠。后借“詩”“筆”,將“文筆”與“詩筆”對舉?!拔墓P”指關(guān)涉國家政事的文書?!赌鲜贰ぶx朓傳》載:“明帝輔政,以為驃騎咨議,領(lǐng)記事,掌霸府文筆?!盵3]1071“詩筆”則指無關(guān)乎政事的詩和文章。齊武帝《敕晉安王子懋》(永明十一年):“汝可好以階級在意,勿得人求,或超五三階級。及文章詩筆,乃是佳事?!盵4]《南史·侯安都傳》載:“招聚文武士,騎馭馳騁,或命以詩筆,第其高下,以差次賞賜之?!盵3]1612至唐,“詩筆”所指范圍縮小,只有用詩及其筆法才能稱為“詩筆”。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云:“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盵5]此后,唐人對“詩筆”之看法被承襲,幾成定論。王安石《贈老寧僧首》謂:“閑中用意歸詩筆,靜外安身比太山?!盵6]元好問《示崔雷詩社諸人》云:“江山自許供詩筆,糜粥猶能到酒杯?!盵7]秋瑾《題〈瀟湘館集〉》詩之二釋解:“千尋翠色供詩筆,一派湖山作畫圖?!盵8]可見,“詩筆”不僅包括詩歌,還涵蓋辭賦、駢文,即凡與詩相關(guān)者,如小說中的詩作(包括辭賦)、詩語(韻語)、詩法、詩情、詩境等。

漢魏六朝小說不僅以大量詩歌入小說,且以詩歌筆法作為描寫人物的手段,與情節(jié)有機融合。由《博物志》《搜神記》《搜神后記》等唐前單行本小說和《古小說鉤沉》《唐前志怪小說輯釋》《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等小說集、小說書目輯錄、刊載之小說統(tǒng)計,漢魏六朝小說約融入詩歌70首,30處融入駢文,40處融入辭賦。漢魏六朝小說對“詩筆”的廣泛運用,使古樸、素雅的古體小說增添了文人化氣息。

一、漢魏六朝小說“詩筆”特點

漢魏六朝小說“詩筆”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居于當時文化思想領(lǐng)域重要地位的《詩經(jīng)》,再現(xiàn)文人追求的幻滅與沉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的古詩十九首以及頗負盛名的詩、辭賦大家之作,在漢魏六朝小說中都有體現(xiàn)。漢魏六朝小說“詩筆”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引《詩經(jīng)》《逸詩》、古詩十九首、當時名人之詩。到了漢代,儒學(xué)逐漸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詩經(jīng)》被奉為經(jīng)典,滲入并影響著當時的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等領(lǐng)域。此時期的小說也喜直接引《詩經(jīng)》中的詩句。如《神異經(jīng)·南荒經(jīng)》引用了《詩經(jīng)·大雅·云漢》“旱魃為虐”,《搜神記》“燕巢生鷹”引《詩經(jīng)·召南· 鵲巢》“惟鵲有巢,惟鳩居之”,“蜮”引《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蜾蠃”條引《詩經(jīng)·小雅·小宛》“螟蛉有子,果羸負之”,《幽明錄》“江妃二女”引《詩經(jīng)·周南·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等。引不見于《詩經(jīng)》中的詩句,如《續(xù)齊諧記》引《逸詩》“羽觴隨波留”,《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又引逸詩“羽觴隨波留”;援引名人之詩句,《南方草木狀》引司馬相如《樂歌》“太尊蔗漿折朝酲”,《拾遺記》“虞舜”部分引方回《游南岳七言贊》詩“珠塵圓潔輕且明,有道服者得長生”;引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如“王孝伯”行散吟詠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中“所遇燕故物,焉得不速老”的詩句。引《詩經(jīng)》《逸詩》、古詩十九首等詩句,散體行文中夾雜韻語,使小說形式富于變化,具有和諧的韻律美。作品也因詩的融入,在樸實的敘事中抒發(fā)情感,別有一番意趣。

第二,引《楚辭》、辭賦大家之作。辭賦是漢魏六朝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主要形式,也是士人學(xué)習(xí)的重要內(nèi)容?!度龂尽の簳り愃纪踔病罚骸澳晔畾q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9]司馬相如、揚雄、班固等辭賦家的作品,成為時人競相模擬的典范。晉左思《詠史詩》云:“言論準宣尼,辭賦擬相如。”[10]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亦曰:“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盵1]35辭賦創(chuàng)作的繁榮,也波及、影響了小說。漢魏六朝小說中出現(xiàn)了眾多辭賦就是明證。如《拾遺記》“前漢下”引《楚辭·離騷》“折芰荷以為衣”,《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引《楚辭·招魂》“目極千里傷春心”,《世說新語》“桓玄篡位”條引潘岳《秋興賦敘》“余兼虎賁中郎將,寓直散騎之省”,《殷蕓小說》“傅亮北征”條引潘安仁《懷舊賦》“前瞻太室,傍眺嵩”,《荊楚歲時記》“正月七日”引傅咸《燕賦》“四時代至,敬逆其始。彼應(yīng)運于東方,乃設(shè)燕以迎至。[羽軍]輕翼之歧歧,若將飛而未起。何夫人之功巧,式儀形之有似。御青書以贊時,著宜春之嘉祉”,“斗雞”引張衡《南都賦》“春卵夏筍,秋韭冬菁”,“十二月八日”引張衡《東京賦》“卒歲大儺,驅(qū)除群厲。方相秉鉞,巫覡操茢。侲子萬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發(fā)無臬”等。受楚文化“信巫鬼,重淫祀”[11]的影響,《楚辭》引用了大量的神話傳說,意象豐富,瑰麗神奇。引《楚辭》,拓展了作品思維、想象的空間,并將其作為一種意識、精神存在于審美結(jié)構(gòu)中,顯示出小說具有浪漫的文化底蘊。而辭賦的引入,使小說語言趨向鋪張華麗,突顯了其藝術(shù)的性質(zhì)。

第三,引俗諺、謠諺。漢魏六朝小說中的謠諺以謠歌的形式預(yù)言人事禍福、國家的治亂興衰。謝貴安界定“讖謠”時說:“讖遙是把讖的神秘性、預(yù)言性與謠的通俗流行性結(jié)合起來的一種具有預(yù)言性的神秘謠歌,是以通俗形式表達神秘內(nèi)容并預(yù)言未來人事榮辱禍福、政治吉兇成敗的一種符號,或假借預(yù)言鋪陳的政治手段?!盵12]讖謠的神秘性迎合了小說記異語怪的特點,因此在漢魏六朝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端焉裼洝贰熬熤{言”引流傳于民間的歌謠“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影射漢獻帝和朝廷百官被劫持的史實?!懂愒贰贰伴L安謠”、“女水”、“小兒輦沙”、“盧龍將亂”、“揚州青”,《靈鬼志》“謠征四則”等,皆預(yù)言當時社會動蕩,政權(quán)更迭。漢魏六朝小說中的讖謠基本上都帶有政治色彩,在預(yù)言歷史、人事的同時,以之為渲染神異傾向的手段,輔助敘事。

俗諺,是流行于民間,未經(jīng)文人雕琢的閭巷俚俗之語?!笆怯稍S多社會經(jīng)驗法則、長輩智慧所累積出來的最精煉的文句?!盵13]俗諺帶有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深刻地反映了社會的風(fēng)貌和思想意識。本來源于民間里巷的小說,不可避免地會雜糅與其產(chǎn)生于同一土壤的俗諺?!兑笫|小說》“滎陽板厄井”引俗諺“漢祖避時難,隱身厄井間。雙鳩集其上,誰知下有人”,為漢高祖劉邦順利逃脫項羽追殺增添了幾許神異色彩。《荊楚歲時記》“十二月臘日”引“臘鼓鳴,春草生”的諺語,用朗朗上口的語言,形象地傳達出時人對節(jié)令的經(jīng)驗、感受?!懂愒贰肪砣笆笸鯂?,引俗諺“鼠得死人目睛則為王”,反映了人們用迷信解釋生活中不尋常之事的愚昧、荒謬。俗諺生動、簡練、通俗,“老嫗?zāi)芙狻?。雖古之文人雅士斥為“鄙、俚、野、俗”,卻蘊含著人們的思想、情感、知識和經(jīng)驗,是反映社會生活的畫卷。

第四,所引詩的體式,以四言、五言古體詩為主,尤以五言居多。如《述異記》“朱休之”,狗自知大限將至,歌以陳情,“言我不能歌,聽我歌梅花。今年故復(fù)可,奈汝明年何”[14]137,果被朱休之家人殺害?!鹅`鬼志》連用兩首五言歌謠,預(yù)言庾文康鎮(zhèn)守武昌必失利?!扳坠衔洳骠嫒顼w鳥;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旒旐?!盵14]54“庾公初上時,翩翩如飛鴉;庾公還揚州,白馬牽旒旐?!盵14]54偶見七言體古詩,如《古今注》卷中音樂第三:“將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遠路漫漫,攬衣不寢食忘餐?!盵15]237在漢魏六朝詩史中,五言詩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流行。*[日]松浦友久在《中國詩歌原理》中,從韻律、節(jié)奏、節(jié)拍等方面,比較五言、四言、七言詩之異同,指出了五言詩在漢魏六朝盛行的原因。見[日]松浦友久著,孫昌武、鄭天剛譯《中國詩歌原理》,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125-130頁。近代詩人王闿運對漢魏六朝五言詩推崇備至,認為五言詩為詩中之最佳者:“作詩必先學(xué)五言,五言必讀漢詩,而漢詩甚少,題目種類亦少,無可揣摩處,故必學(xué)魏晉也。詩法備于魏晉,宋齊但擴充之,陳隋則開新派矣。”[16]順應(yīng)詩歌發(fā)展趨勢,漢魏六朝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不少五言詩。

第五,所引辭賦的體式,以“楚辭體”為主。關(guān)于“楚辭”,清姚鼐《古文辭類纂序》言:“辭賦類者,風(fēng)、雅之變體也。楚人最工為之,蓋非獨屈子而已。余嘗謂,《漁父》及楚人《以弋說襄王》,宋玉《對王問遺行》,皆設(shè)辭,無事實,皆辭賦類耳……辭賦固當有韻,然古人亦有無韻者,以義在托諷,亦謂之賦耳。漢世校書,有《辭賦略》,其所列者甚當?!盵17]清吳曾祺《文體芻言》辭賦類第十二亦曰:“辭為文體之名,猶之論也,蓋語言之別稱,惟論則質(zhì)言之辭,則少文矣。故《左傳》稱子產(chǎn)有辭是也,而后之文體,亦由此而分。曾氏每以無韻者入之論著類,以有韻者入之辭賦類,即其義也。春秋以后,惟楚人最工此體,故謂之楚辭?!盵18]在姚鼐等人看來,楚辭為辭賦之正宗。楚辭受南方文化影響,借由神話傳說,用比喻、象征、托物起興等手法,表達豐富、細膩的情感。其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不僅被漢魏六朝小說所汲取、吸收,文體體式也一并融入,如《西京雜記》“黃鵠歌”:“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顧菲薄,愧爾嘉祥?!盵19]《志怪》中廬山夫人之女婉與曹著相見后欣悅,撫琴而歌曰:“登廬山兮郁嵯峨,晞陽風(fēng)兮拂紫霞。招若人兮濯靈波,欣良運兮暢云柯。彈鳴琴兮樂莫過,云龍會兮樂太和。”[14]47融入漢魏六朝小說中的楚辭體辭賦文本,多與故事內(nèi)容相結(jié)合,是小說文體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而其他辭賦體式,如《西京雜記》“梁孝王忘憂館時豪七賦”“文木賦”,純?yōu)閼?yīng)景、娛樂之作,對故事的敘述沒有太多意義。長篇累牘的辭賦反“喧賓奪主”,使小說的故事性大打折扣。

漢魏六朝小說已開始注重文辭的華美,有意借用詩、辭賦、駢文或其筆法。值得注意的是,詩、辭賦基本上是以整個文體或截取文體中某部分內(nèi)容來融入漢魏六朝小說的。也有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以詩的筆法注重意境的渲染,如《搜神記》“桃花源記”“剡縣赤城”“弦超”及《漢武帝別國洞冥記》“麗娟”故事等。長于鋪排、渲染的駢文,集中在《漢武故事》《漢武內(nèi)傳》《十洲記》《拾遺記》等這幾部小說之中。

二、漢魏六朝小說“詩筆”成因

漢魏六朝小說家亦如唐小說家,不少為詩文大家。他們熱衷于詩文的創(chuàng)作,以詩文展現(xiàn)才學(xué),獲得統(tǒng)治者的青睞,從而榮登顯宦之位。加之當時清談盛行,文士經(jīng)常以詩賦逞才、炫學(xué)。受這些因素影響,“詩筆”有意無意間滲入小說作品之中。同時,“詩筆”的融入,從小說文體自身而言,也是小說敘述所需。以下將分而論之:

第一,漢魏六朝小說家大多能詩善文,他們在編纂小說時很自然地把“詩筆”融入其中。

漢魏六朝小說家不少為詩文大家,他們在詩賦、駢文的創(chuàng)作上才華橫溢,技藝精湛。如《俗說》的作者沈約,《南史》稱“謝玄暉善為詩,任彥升工于筆,約兼而有之”,可謂“詩”“筆”兼擅。鐘嶸《詩品》將沈約詩作定為中品:“觀休文眾制,五言最優(yōu)?!烂飨嗤鯋畚模踉L等皆宗附之。約于時,謝朓未遒,江淹才盡,范云名級故微,故約稱獨步?!盵20]沈約因詩才名盛一時,且有不少依附者。又如《搜神后記》的作者陶淵明,他的詩作被譽為“晉無文章,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蘇軾亦認為,陶淵明的詩作多為他人所不及,甚至超過了李白、杜甫:“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盵21]漢魏六朝時期,尤其是魏晉時期,小說家兼具詩文作家身份的逐漸增多*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小說家中具有詩文作家身份的逐漸增多,如曹丕、陶潛、劉義慶、沈約等著名作家,也開始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同時,如劉義慶既編有《幽明錄》這樣的志怪小說集,又編有《世說新語》這樣的志人小說集,其用在小說編創(chuàng)上的精力想必不少,換言之,小說開始成為某些小說家最重要的文學(xué)活動了?!?參見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24頁) 王國良《六朝志怪小說考論》列舉了當時創(chuàng)作小說的文士:“屬于一般文士,計有:張華、干寶、祖臺之、曹毗、陶潛、戴祚、劉敬叔、袁王壽、東陽無疑、郭季產(chǎn)、劉質(zhì)、祖沖之、劉之遴、吳均、顧野王、許善心、侯白、王邵等十八人;此外,撰《異林》的陸氏、撰《志怪》的孔氏、撰《靈鬼志》的荀氏、撰《志怪》的殖氏、撰《鬼神列傳》的謝氏,也應(yīng)歸入一般文士之列?!?參見王國良《六朝志怪小說考論》,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進一步補充了劉義慶(《幽明錄》《宣驗記》)、王琰(《冥祥記》)、任防(《述異記》)、蕭繹(《金樓子·志怪篇》)、顏之推(《冤魂志》)等五位姓名可考的文士。,使其在小說編纂、整理、輯錄中,不經(jīng)意間將“詩筆”融入小說行文之中,使小說渲染了詩的意味、情調(diào)。

第二,擅長“詩筆”是步入仕途、改變出身的重要途徑,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的士子,在小說頗盛的漢魏六朝時期,以“詩筆”入小說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

魏晉時期,門閥等級森嚴。對想步入仕途,尤其是出身寒門的士子來說,是否具有“詩筆”之才華是躋身顯宦的敲門磚。據(jù)《梁書·文學(xué)傳》記載,《續(xù)齊諧記》的作者吳均家世寒賤,好學(xué)有俊才。“沈約嘗見均文,頗為稱賞。天監(jiān)初,柳惲為吳興太守,召樸主簿,日引與賦詩。均文體清拔有古氣,好事者或效之,謂為‘吳均體’。建安王偉為揚州,引兼記室,掌文翰?!盵22]吳均因才思敏捷得柳惲賞識,經(jīng)常與之吟詩唱和。并因擅長為文,得到了沈約的贊譽。他所善之文,主要是駢文。他以駢體寫作的文章,眾人爭相仿效、學(xué)習(xí)。尤其是以駢文寫成的書信,如《與施從事書》《與朱元思書》《與顧章書》等,將寫景抒情融為一爐,文筆清麗,韻味雋永,為千古名作。《南史》本傳記載,吳均的才華,為他贏得了令名,得到了當權(quán)者的賞識。好友柳惲“薦之臨川靖惠王,王稱之于武帝,即日召入賦詩,悅焉。待詔著作,累遷奉朝請”[3]1780-1781。吳均因善賦詩,贏得了名士柳惲、晉惠王的青睞,后被舉薦給武帝,面圣賦詩稱旨,龍顏大悅,由貧寒之士累遷至奉朝請的重要官職。因而,在小說頗盛,談神論鬼為一代風(fēng)尚的六朝,不少文士加入了小說編纂的隊伍。就連當時的帝王宗室劉義慶不僅編寫了志怪小說集《幽明錄》,還組織門客編纂了志人小說《世說新語》。寫小說為自己贏得美名,最典型的莫過于裴啟的《語林》:“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盵23]梁武帝也曾敕命殷蕓撰《小說》。這些都說明小說在當時的繁盛。小說的盛行,使其成為展現(xiàn)個人才華的重要媒介和途徑。小說家在小說編纂中,不忘以“詩筆”揮灑才情,希望能被世人所知。

第三,“詩筆”融入漢魏六朝小說,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在小說敘述中承擔著重要的敘述功能。

“詩筆”被移置、運用于小說的歷史非常悠久,寫作技法相當純熟?!霸姽P”滲透、融入漢魏六朝小說,不僅使其辭采華美、聲韻宛轉(zhuǎn)、悠揚,對小說故事敘述也有重要意義。

漢魏六朝小說雖處于中國小說發(fā)展萌芽階段,卻常以“詩筆”為統(tǒng)領(lǐng)小說的“綱目”,精心設(shè)計情節(jié),吸引聽眾,使故事人物形象鮮活、生動。作品故事情節(jié)的進展由“詩筆”所預(yù)設(shè),結(jié)局在情理、意料之中。如《搜神記》“長水縣”是一則,作品開篇用謠讖為即將展開的故事鋪墊:“始皇時,童謠曰:‘城門有血,城當陷沒為湖?!盵24]作品引用秦代童謠作為陸陷的預(yù)兆,后長水縣陷果沒為湖,如童謠所預(yù)言。

“詩筆”可營構(gòu)抒情性場面、控制敘述節(jié)奏,如《搜神后記》“剡縣赤城”: “上有水流下,廣狹如匹布。剡人謂之瀑布。羊徑有山穴如門,豁然而過。既入,內(nèi)甚平敞,草木皆香。”[25]這段文字如詩如畫,展現(xiàn)了仙境的靜謐、祥和??蓪邮苷叨裕麄兗鼻杏谥绖⒊咳钫剡M入異境后的結(jié)果。為達到扣人心弦、吸引接受者往下追索的藝術(shù)效果,敘述者故意以“詩筆”將故事情節(jié)主線轉(zhuǎn)換到場景的描寫,切斷波瀾起伏的水流,導(dǎo)入緩緩流淌的溪澗,造成文勢的曲折,撩撥接受者的好奇心。激烈、緊張的情節(jié)與輕松、平靜的事件穿插進行,形成張弛相間的藝術(shù)節(jié)奏。

小說中的“詩筆”還可以奠定整篇小說敘述的基調(diào)。如《燕丹子》“易水送別”場景中,眾人吟唱“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15]43的詩句,將壯士臨行前慷慨赴義的豪邁、灑脫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既將作品情感推向高潮,也預(yù)示著此次行動必將失敗,奠定了故事悲情的基調(diào)。抒情濃郁的“詩筆”配合漢魏六朝小說敘事言情的需要,摹寫作者喜怒哀樂、憂傷悲愁等情感,為敘事注入了抒情的色調(diào),為主題渲染強烈的情感氣氛。

除此之外,漢魏六朝小說不少記載了文人雅士的言談及其相關(guān)活動,如《世說新語》《笑林》《語林》等。文人雅士聚集喜吟誦詩賦,尤其在清談中,“詩筆”更是逞才、炫彩的手段,“詩筆”自然成為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小說家兼文士的特殊身份,使融入漢魏六朝小說中的詩、辭賦、駢文的數(shù)量雖不及唐小說,卻也相當可觀。且作品中的不少詩、辭賦、駢文是小說家刻意營構(gòu)為之的,可看出作者對輯錄的作品進行了加工、潤色,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一種自覺?!稘h武帝內(nèi)傳》語言華麗鋪陳,大量運用排偶手法,具有漢賦的語言特點,極盡渲染夸張之能事。前人稱其“文采絢爛,辭章家承用不廢”?!妒抻洝贰渡癞惤?jīng)》“詞華縟麗,格近齊梁”。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批評《拾遺記》歌詞浮艷:“《拾遺記》稱王嘉子年,蕭綺傳錄,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中所記無一事實者,皇娥等歌浮艷淺薄,然詞人往往用之,以境界相近故?!盵26]胡應(yīng)麟對《拾遺記》絢麗的文辭雖表示反對,卻也指出了作者刻意于結(jié)撰語辭的事實。

三、漢魏六朝小說“詩筆”之影響

漢魏六朝時期的小說不能算完全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小說家”只對所搜集的材料進行編撰和整理。*漢魏六朝的小說觀是信史的實錄觀,認為小說應(yīng)忠實于歷史與社會事實。小說編撰者抱著還原事件真實面貌的理念,對小說作品進行收集、整理、結(jié)集。形成于漢魏六朝的所謂“小說”,實際上是小說家將流傳于民間里巷的小家之言編撰而成的“小說書”。這些書是一種最廣義的“集體創(chuàng)作”。編采者最大的作用,只在于結(jié)集及潤色,客觀呈現(xiàn)事件的真實面貌。見關(guān)詩珮《唐“始有意為小說”——從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看現(xiàn)代小說(fiction)觀念》,《魯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4期,第5頁。因此,小說使用“詩筆”,尚處于自發(fā)而不自覺狀態(tài),主要表現(xiàn)為直接或間接引用詩、辭賦。但“詩筆”融入對提升小說藝術(shù)審美特質(zhì)及文體的意義,逐漸被后來的小說家所認識。這種結(jié)撰小說的體例方式,也被此后的小說相繼沿襲,“從六朝以來,小說里穿插詩歌,已成為常見的藝術(shù)手段,如《杜蘭香傳》和《紫玉歌》等”[27],使中國小說形成“詩”“文”相結(jié)合的傳統(tǒng),影響深遠。

唐代為“詩之國度”,唐小說承繼、發(fā)展了漢魏六朝小說“詩筆”的技巧和筆法。受酷愛吟誦詩歌風(fēng)氣熏染,唐小說家以“詩”的才情觀照小說。作品不僅僅征引大量的詩、辭賦,韻散相間的駢文也較為常見,使用“詩筆”的形式更靈活、多樣。洪邁《容齋隨筆·唐詩人有名不顯者》曰:“大率唐人多工詩,雖小說戲劇,鬼物假托,莫不宛轉(zhuǎn)有思致,不必顓門名家而后可稱也?!盵28]明楊慎《升庵集·唐人傳奇小詩》亦言曰:“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絕妙今古、一字千金者?!?轉(zhuǎn)引自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03頁。唐小說家甚至有意將“詩筆”與小說水乳交融,將作品“詩意化”而形成“詩化小說”*周作人在《〈晚間的來客〉譯記》一文中指出,在現(xiàn)代文學(xué)里有一種小說不僅可以敘事,還可以抒情。這種小說的文學(xué)特質(zhì)重在傳達情感,即使是純自然派的描寫,也仍然是“通過了著者的性情的自然”。這種小說就是形式特別的“抒情詩的小說”。見周作人《〈晚間的來客〉譯記》,出自鐘叔河編訂《周作人散文全集》(14),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頁。。沈亞之的一系列小說,《湘中怨解》《秦夢記》《感異記》等不追求故事結(jié)構(gòu)的嚴密和情節(jié)的完整,而是一種詩意美。“包括《秦夢記》在內(nèi),沈亞之所作的《異夢錄》、《湘中怨解》、《感異記》等四篇都是‘情語’之作,其共同的特點是具有濃郁的詩意,可視為抒情小說、詩化小說?!盵29]情節(jié)的淡化,使小說的重心由對事件的敘述、人物的刻畫轉(zhuǎn)換到情感的呈現(xiàn)。如《湘中怨解》敘述人神之間一段凄美的愛情,但很難清晰地梳理出完整的故事。依稀的情節(jié)被接踵而至的細節(jié)沖淡,湮沒于作家營造的情感氛圍之中。神女異于常人的身世,凄苦的遭遇,多愁善感的個性,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無奈,都以“我”對她的深切思念和濃濃情愛貫串起來,含蓄蘊藉,蕩氣回腸?!袄钯R許其工為情語,有窈窕之思?!盵30]

“詩筆”與唐小說恰如其分的結(jié)合,或以華美詞藻寫新奇情節(jié),或通過迷離徜徉的情節(jié)傳達情感,逐步拉開小說與史傳的距離,使小說成為真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發(fā)展至明代,小說家完全忽略敘事性文學(xué)的藝術(shù)特質(zhì),刻意追求“詩筆”。將對作品毫無意義的詩賦大量羼入小說,過分堆砌詞藻,導(dǎo)致作品華而不實?!霸姽P”的濫用,以致形成被人詬病的“詩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詩文小說”是唐代“詩化小說”的極端化?!霸娢男≌f”由孫楷第先生最先提出:

凡此等文字皆演以文言,多屏入詩詞。其甚者連篇累犢,觸目皆是,幾若以詩為骨干,而第以散文聯(lián)絡(luò)之者。而詩既但鄙,文亦淺拙,間多穢語,宜為下士之所覽觀?!鄧L考此等格范,蓋由瞿佑、李昌棋啟之。唐人傳奇,如《東陽夜怪錄》等固全篇以詩敷衍,然侈陳靈異,意在徘諧,牛馬案駝其為詩亦各自相切合;則用意固仍以故事為主。及佑為《剪燈新話》,乃于正文之外贅附詩詞,其多者至三十首,按之實際,可有可無,似為自炫。昌棋效之,作《余話》,著詩之多,不亞宗吉。而識者譏之,以為詩皆至拙,還遜于集中所載,則亦徒為蛇足而已。自此而后,轉(zhuǎn)相仿效,乃有以詩與文拼合之文言小說。乃至下士俗儒,稍知韻語,偶涉文字,便思把筆;蝴竅蠅聲,堆積未已,又成為不文不白之“詩文小說”(因以詩文拼成,今姑名之為詩文小說)。[31]

《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等作者為炫才,在小說中雜亂羼入詩詞,連篇累牘,令人不忍卒讀。漢魏六朝是“詩筆”入小說的濫觴,唐代則源其流而揚其波。 “詩筆”成功使用所帶來的審美效應(yīng),影響了后人的小說觀及創(chuàng)作。宋代的不少小說選本,選錄唐小說就側(cè)重于其中之“詩筆”。更有甚者,編撰者在入選的作品中強行加入不知所以的詩歌,如《云齋廣錄》《麗情集》。這都說明“詩筆”對宋人小說創(chuàng)作及其藝術(shù)價值評判的影響。

到了明代,部分小說家盲目崇拜“詩筆”,導(dǎo)致“詩筆”的濫用,與“詩筆”服務(wù)于小說的宗旨背道而馳,如《鐘情麗集》《懷春雅集》《龍會蘭池錄》等?!都魺粜略挕泛螽a(chǎn)生了一系列的中篇傳奇小說,也是詩詞連綴成篇,累贅不堪,讀之更是令人生厭。典型的莫過于根據(jù)唐人小說《甘澤謠·素娥》改寫成的辭賦體詩文小說。明代的小說選本,也有此特點。明代的小說選本,很多輯錄自唐宋元明人的作品。編撰者對入選的作品妄自刪改,胡亂增添一些拙劣,甚至與故事、人物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詩詞,使原作的價值大打折扣。“詩文小說”本末倒置,把“詩筆”作為小說主體,預(yù)示著背離敘事文學(xué)特質(zhì)的小說,將走向衰落。這是后人片面注重詞章而不遵循小說文體特點的必然結(jié)果。

四、結(jié)語

漢魏六朝小說之“詩筆”,主要表現(xiàn)為直接或間接引用詩、辭賦。大部分詩、賦作為描寫人物的手段,與情節(jié)有機融合,有著奠定敘述基調(diào)、控制敘述節(jié)奏、預(yù)敘故事情節(jié)等重要功能。漢魏六朝小說對“詩筆”的大膽嘗試,開啟了小說韻散交錯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式,成為唐傳奇以詩表情的濫觴。同時,“詩筆”的融入,使?jié)h魏六朝小說的篇幅明顯變長,意蘊更加深廣,是其逐漸脫離“殘叢小語,粗陳梗概”之雛形的重要原因。至唐,詩歌大為盛行,吟詩、賦詩成為一代風(fēng)尚。受此風(fēng)熏染,小說家以“詩”的才情觀照小說,小說使用“詩筆”的形式,手段更加靈活、多樣。作品不僅征引大量的詩、辭賦,韻散相間的駢文也較為常見。且作者注重作品“詩意”的營構(gòu),運“詩筆”以作小說,“詩筆”成為小說的主體,從而形成“詩化小說”,如沈亞之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小說等?!霸姽P”被廣泛運用于創(chuàng)作,成為唐代小說的一大特色而使它們獨具魅力,并對此后宋元明清小說的發(fā)展,影響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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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3-0164-07

[作者簡介]何亮(1980-),女,湖南沅江人,副教授,博士,從事漢唐小說研究。

[基金項目]2014年重慶市社科規(guī)劃項目“公牘文與唐小說相互關(guān)系研究”(2014PY38);2014年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項目“漢魏六朝小說文體研究”(14SKE16)

[收稿日期]201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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