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1
“親愛的瑪嘉烈”是一首歌的名字,名叫瑪嘉烈的少年是歌里的主角。少年短發(fā)濃密,嘴唇倔強,眼神迷茫,有點叛逆,小小年紀就離家去遠方找前途。
這是笛悠鐘愛的歌,當她看到坐在教室角落的胡衛(wèi)熹時,心里一亮:瑪嘉烈就是這樣!從此,“瑪嘉烈”就成了笛悠對胡衛(wèi)熹的獨家稱謂。
瑪嘉烈不愛讀書,他常遲到,老師訓斥他,這樣下去你別想上大學了!他咧嘴笑:“老師你不知道,不上大學也一樣有前途?!?/p>
瑪嘉烈愛管閑事,食堂打飯有人插隊,他拍拍人家肩膀;班上有個女生叫羅小茜,胖乎乎的有點傻氣,瑪嘉烈常在男生嘲笑時替他解圍。
但在笛悠看來,瑪嘉烈有些自以為是。畢竟,笛悠是聰明乖順的績優(yōu)生,以她有限的人生閱歷,她以為好男生只有一種:品學兼優(yōu)積極向上。像瑪嘉烈這樣的,只能算“非主流”。
要到許多年之后,她才知道,不管是什么樣的男生,只要他喜歡你,他就會努力將他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給你;也要到許多年之后,笛悠才會真正相信,不上大學也真的一樣有前途。
2
高二開學不久就是百年校慶,笛悠和瑪嘉烈都被選入校合唱隊,瑪嘉烈的位置正好在笛悠身后。
最后一次彩排,大家換上了演出服。笛悠豐腴,長裙清瘦,她不斷地拉拽它,希望它不要貼得那么緊。突然,“刺啦——”一聲,長裙的胸前裂開一條口子,笛悠雙臂抱在胸前不知所措,尷尬至極。
“穿我的吧。”瑪嘉烈在她旁邊說。同時他麻利地脫下襯衣披在她身上。笛悠忙亂地穿上襯衣扣好扣子。笛悠穿著白襯衣,瑪嘉烈穿著黑T恤,兩個人不倫不類地站在隊伍里,完成了最后一次彩排。
瑪嘉烈還是瑪嘉烈,但是笛悠的眼里,他卻有了些微妙變化。
課間,有男生摘了一片躺著毛毛蟲的樹葉放在羅小茜的文具盒上,羅小茜嚇得尖叫發(fā)抖?,敿瘟冶歼^去抓起樹葉扔向窗外。不錯嘛!笛悠想,像個英雄呢。
班規(guī)規(guī)定,遲到者一律繞著操場跑步兩圈?,敿瘟页_t到,他跑步的樣子沒有垂頭喪氣,反而斗志昂揚,意氣風發(fā)。她還發(fā)現(xiàn),如果公平一點,瑪嘉烈蠻帥氣的,濃眉大眼,笑起來一臉燦爛。這些微妙變化,令笛悠的心充滿幽微的快樂。
學校旁邊是技校,技校的男生跑過來,在校門口看到漂亮女生就吹口哨。有一個特別注意笛悠。笛悠聽人喊他“小霸王”。
這天晚自習前,笛悠走到校門口小霸王抓住她的單車,不懷好意地笑,“給哥笑一個,笑了就放你走。”
笛悠心中的小惡魔瞬間出現(xiàn),她拽下他的眼鏡扔向花叢說:“笑什么笑!”
小霸王暴怒,他猛地一推,笛悠連人帶車摔在地上。笛悠爬起來對準他的肚子飛起一腳,小霸王眼睛噴火,幸虧門衛(wèi)跑過來阻攔,笛悠才免了一場災難。小霸王走向花叢摸索眼鏡,狠狠撂話:“這事沒完!”
笛悠回到座位上,回想時更覺得委屈羞辱。不一會兒,瑪嘉烈過來了,他坐到她旁邊,說:“你的英勇事跡我聽說了,不錯嘛,女中豪杰?!蓖A送?,又說,“你不用怕,這事我?guī)湍銛[平?!?/p>
第二天,瑪嘉烈出現(xiàn)在教室時,右手胳膊用繃帶吊著。
直到他的胳膊都好了,笛悠才察覺,小霸王再也沒有來騷擾她。笛悠去問瑪嘉烈:“你怎么擺平他的?你的胳膊受傷是因為這個嗎?”
瑪嘉烈笑得吊兒郎當:“擺平那種角色,還不是幾分鐘的事?胳膊跟這沒關系,我飆車摔的,再說已經(jīng)好啦,你看,伸縮自如?!?/p>
笛悠知道,瑪嘉烈仗義又愛逞強,她自己心里那份幽微的歡喜令她困惑,難道她真的會喜歡瑪嘉烈?必須跟這個與她三觀不符的少年劃清界限。她想。
舊的一年過去,新的一年到來,笛悠不僅沒能和瑪嘉烈劃清界限,反而讓瑪嘉烈正式成為她青春里一個不可小覷的存在。
早春的清晨,笛悠遲到了。細雨蒙蒙,笛悠才跑了一小半,頭發(fā)衣服已經(jīng)被淋濕。忽然,她頭上的天空飄來一把藍色格子傘,撐傘的人是瑪嘉烈。他跟她一起跑著,相同的速度,一致的頻率。
她慌了:“不要?。∵@樣大家都會看到的!”
瑪嘉烈揚眉:“我不過是為你打傘,光明磊落!”
他們跑過一棵又一棵樹,一些人超過他們,一些人被他們甩在身后,但他們始終默契地并肩奔跑著,跑在17歲的第一場春雨里。
3
關于笛悠和瑪嘉烈,班上果然冒出了一些議論。
羅小茜也八卦說:“胡衛(wèi)熹肯定喜歡笛悠,他對笛悠跟別人不一樣。”
一個叫艾薇的女生聽見了,說:“有什么不一樣?他對你,和對笛悠都是一樣的友好。”
羅小茜傻傻地分辨:“不是,他對我,和對你才是一樣的友好!你對笛悠就是不一樣!”
“你也好意思跟我相提并論?我跟他認識17年了!”她氣呼呼的。
羅小茜不知是傻氣還是趁勢反擊:“胡衛(wèi)熹喜歡的人就是笛悠,不是你?!?/p>
瑪嘉烈告訴笛悠,他和艾薇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兩家又是鄰居,所以他們的關系一直不錯。笛悠還打趣他,那不就是青梅竹馬嘛。當時瑪嘉烈分辯說,不是那么文藝的東西,就是死黨貼哥們兒!
四月春風和暖,午后的陽光令人神往。笛悠人在教室做卷子,心卻不甘地飛到了春光下?,敿瘟蚁褚魂囷L,跑過來趴在她桌邊,輕聲說:“一起去看櫻花,怎么樣?卷子可以晚點做,櫻花卻不等人哪!”笛悠被慫恿了,瑪嘉烈騎單車載笛悠奔向櫻花。他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累了,就坐在花樹下聊天,聊生活、見聞、夢想……
笛悠說:“我的夢想嘛……是去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住一個月,你呢?”
“我啊……”瑪嘉烈打了一個響指,響亮地說,“幫你實現(xiàn)夢想!”
笛悠哈哈笑,也不當真。風從云端來,花在枝頭開,少年和少女,并肩坐在18歲的春天里。
4
瑪嘉烈在回去的路上收到一條短信。他看了遞給笛悠看,是艾薇發(fā)來的,她說:“不管你去了哪里,跟誰在一起,班主任問你時,你一定要說和我在一起,我肚子痛,你送我回家?!钡延坪芤苫螅庇惺裁雌髨D?endprint
笛悠剛到教室門口,班長迎上來,神色緊張:“班主任找你?!?/p>
班長又告訴她一件新聞:羅小茜住院了,嚴重腹瀉導致脫水。醫(yī)生查病因時,發(fā)現(xiàn)她喝剩的飲料里有瀉藥。飲料是她午飯后買來的,除了體育課,她沒離開座位。由此推斷,瀉藥是上體育課教室沒人時,被什么人放進她的飲料里。
有人舉報說,上體育課時看到艾薇出現(xiàn)在教室走廊。不過艾薇堅決否認,說她下午肚子痛一直在家……原來艾薇是要瑪嘉烈替她做偽證。
笛悠為羅小茜鳴不平??砂笔乾敿瘟业那嗝分耨R,就算他知道真相,他也會袒護她吧?
班主任的辦公室到了,艾薇和瑪嘉烈也在里面。班主任問笛悠,下午沒在學校去了哪里。笛悠猶疑著說去看櫻花了,就自己一個人。艾薇忽然插話說:“你看,笛悠穿的也是校服,頭發(fā)和身材都跟我差不多。那個人說體育課在教室走廊看到的是我,現(xiàn)在看看,是笛悠也很有可能?。 ?/p>
這簡直像是一個響雷,炸得笛悠瞪大眼睛?,敿瘟乙矟M臉滿眼的難以置信,艾薇卻昂首挺胸底氣十足。
“艾薇,我沒想到,你居然……你……”瑪嘉烈語無倫次,他看看艾薇,又看看笛悠,然后對班主任說,“對不起,我剛才說了謊,笛悠也說了謊。”
最后艾薇承認了,是她買了瀉藥趁上體育課溜回來放進羅小茜的飲料里。
笛悠沒料到,自己在瑪嘉烈心中的分量這么重。她惴惴不安,瑪嘉烈為她犧牲了青梅竹馬的情意,他會不會要求她補償?
瑪嘉烈卻并未讓笛悠的不安變成現(xiàn)實。
他對笛悠仍然像往常一樣:在食堂碰到了,他就幫她打飯;在路上碰到了,他陪她走一段路;他買了好吃的零食,也會順手塞進她的抽屜;電影院有好片子,他也慫恿她逃課去看;他偶爾給她折個紙條,飛個電眼,但仍控制在友情之內(nèi)。
瑪嘉烈也厚著臉皮討好艾薇,給她說笑話,每次買零食也不忘記她,但每次,艾薇都將零食扔還給他,冷冷拋下一句:“別忘了,我們絕交了?!?/p>
笛悠覺得,艾薇不像是鬧別扭,更像是終于明白,在那個男生心里,她只是一個朋友,縱然再親密,也與愛情無關。她為艾薇傷感。她又想到她和瑪嘉烈。高考之后,他們會在哪里重逢?是否還會重逢?
她問瑪嘉烈:“你打算考什么學校?”
瑪嘉烈愣了下又恢復了嬉皮笑臉:“好大學是留給你這樣的好姑娘的,至于我這樣的人,哈哈哈……”他沒說下去。
笛悠心涼失望。原來瑪嘉烈根本沒想過與她重逢的事,更沒有為之作任何努力。他依然會遲到,依然會在課堂上睡覺。很快,笛悠還發(fā)現(xiàn),不僅如此,他更是變本加厲破罐破摔了!
常有高一高二的學弟來找瑪嘉烈,鬼鬼祟祟地和他說些什么。等瑪嘉烈再來學校時,身上總會出現(xiàn)可疑的紅腫或淤青。不用猜,這個渾蛋,他一定和別人打架了。
還有一次,笛悠在食堂聽到兩個男生說起瑪嘉烈。
“這件事你只能找胡衛(wèi)熹,不過他沒那么義氣了,他要收錢,不像原來一頓飯就OK了。好像是急需用錢吧?”
“錢不是問題,但他真的擺得平嗎?”
“那種角色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知道技校的小霸王吧,他得罪了胡衛(wèi)熹喜歡的女生,胡衛(wèi)熹打得他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
瑪嘉烈胳膊受傷果然是因為自己。
5
幾天之后是會考,會考結(jié)束,笛悠從艾薇那里得知,瑪嘉烈不會參加高考,他哥哥在南方辦了一個工廠,正需要他幫忙,而他也非常樂意。
瑪嘉烈不參加高考也不奇怪,但他連再見都沒跟自己說,就這樣走掉了!笛悠感到失落、氣憤,她馬上打瑪嘉烈的電話:“喂,你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走掉了,什么意思?”
“我不想和你告別。”
瑪嘉烈那邊好像很忙,手機里機器轟鳴,笛悠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信號又消失了。
高考結(jié)束,瑪嘉烈來找笛悠,他說:“我有禮物送給你?!倍Y物是一趟西雙版納的旅行,他們一起的旅行。笛悠明白他為什么急需用錢了,那些傷痕、淤青和渾蛋的罵名,都是為了成全這趟旅行,他用自己的方法實現(xiàn)了對她的承諾。
那趟旅行美好難忘,有許多動人時光?;爻虝r,他們踏上不同的列車。他們的告別也很隨意,隨意得就像是平日放學,第二天清晨醒來奔向?qū)W校就能看到對方的笑臉。
“這是為了重逢的告別。”笛悠對瑪嘉烈說。
“為了重逢,我會努力。努力做一個配得上你這樣的好姑娘的男人……”
誰也不確定他們是否重逢,但他們都會為重逢而努力。
他們像蓬勃的植物,各自朝夢想的方向生長。笛悠夢想長成懂得如何愛人,以及如何被人愛的女子;而瑪嘉烈,他一邊在哥哥的家具廠幫忙,一邊學習家具設計,他想做一個家具設計師,他要為自己年少的稚言埋單:不上大學,也一樣有前途。
他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變成了日后向前的能量,陪他們走了很遠的路,也幫他們度過了許多艱難的時光。
笛悠知道,不論他們是否能重逢,他們都已長成了彼此青春里最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人。
(摘自《愛格》2013年9月A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