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祁十木
通向日光
父親。沉默名詞,寫人的書
不是你的城,你卻固執(zhí)向它走,拖著家譜
行李包里的河州
祖母的眼睛垂落,在炕頭成了包袱
里面裝著鍋盔、茶葉,以及剛縫好的襯衣和白帽
兒啊,你慢些走
你打包了河州,腳下沒有停留
走過八坊十三巷、走過曲折的東鄉(xiāng)山
一九八九,你不關(guān)心中國。你有十五個年華
兒子娃娃不能讓家里人張著口,這是你
留下所有對明天路途的想象
過青海湖
你去之前,很多詩人去過那
詩人和我只顧抒著自己和人的情
你站立于那,未刮的胡子才是星云密布的孤獨
這青色的海,向著天說了個謊,互換身份
往深處看,你的肩膀恰如湖岸
確實七月已過,高原上那叫十二月
不遠的不是愛情,而是活下去
停留格爾木
格爾木,格爾木,這活著的大巖石
哪里來的河,河是希望,尋找?
找不到邊際的城市,你想到母親搟面的手
它怎能讓你停止思念,只是此刻
你將牙齒往外吐,把血往里咽
扛著格爾木,扛著身后、身前的路
再次遠離母親
盤旋唐古拉
這是窒息的名字,鷹都飛不過
你活生生將他纏繞、憤怒地挺著
銘記主宰,你無所畏懼
我們來自于主,必將歸于主
五千多米,升起一座山,降不下
你同樣積雪遍布的肩頭
可可西里
不是最后的愛情,看不到一個少女
彼時你揮手告別,一個新娘、一個母親
青澀的將那內(nèi)里的深情往眼睛里藏
你預(yù)言會是二十年,會是一輩子的延續(xù)
同樣的如這草原廣闊的還有她,佇立故鄉(xiāng)
看不到藏羚羊,只有吃人的鳥、只有人
你再次彷徨,此刻談及愛情
卸下拉薩
走進這城,滿目都是布達拉宮,你卻不是倉央嘉措
你只是刀子般的風(fēng)里,裂開的手上之口
以及臃腫勝過你重量的秋褲
回望,你走了一個月,這路
恰似河州的土,像極母親的針線
你懂得,手需要你牽、房子需要你當(dāng)梁
所以你不是浪子,從未是過
把青春混著眼巴巴的等待,一并交給了這座城
即使你從未說出一句
我也沉默的,看懂你嘴角的名詞
只是而今你的祈禱,又為了啞巴似的兒
未命名
——給河州大巷道
過馬路時,我習(xí)慣了張望街角
想問這些人、車以及孩子,下一步的角度
帶著所愛的,緊握著靈魂深處
我熟悉這條街,在以前
老是往右拐,如今總在思考朝哪邊
長度對于一座小城,或是唯一的認知方式
如同我此前認為只用唯一的向左、向右確定
當(dāng)我們從遠方以及本身歸來,將他全部換血
疏通過后,徹底知道為何還無法命名
是理想太過偏執(zhí),還是志業(yè)尚未開啟
或是因生活的諸多瑣碎,舍棄不了
找尋,重新開始禱告。直到目擊
一場車禍,死的腦漿臨近。還有閃光的、飄搖的
店鋪招牌。我懂得,正是吃飯這一奢求
成為各自迷惘的理由。謹記哪種,或者反省
活成樸素的、嚴格的碗。盛上他抽離脈絡(luò)的
名字,不應(yīng)是長度或找尋、假象。不恰當(dāng)?shù)膽?yīng)為
一種宗教式動詞,假使我們能重新為人
定當(dāng)踏著這里的每塊磚,再次偏執(zhí)(這樣才算)
訴說,這是我們構(gòu)成的元素,這是未名的姓氏
再回河州
到達一萬米時,我開始
不相信所謂真理,地球是圓的這類話
它像鍋蓋,蓋住意識。像吃棉花糖
糖分滲著滿口的牙,不能張開嘴
甚至后來,我躲藏,最好不恐懼
那種陌生,高于詩行的陌生。從云里
拉扯回去的眼睛,俯臥黃河之南
我無法探尋這種撕裂的最深層,或是懂得
漂泊者的心靈歸處。久違之后
再走上,右腳叩著中川小鎮(zhèn)冰涼的瓷磚時
我后撤左腳。這是我的左腳
戴上墨鏡,我試圖用脆弱的黑色擋住視線
離去的時刻恰巧也是歸來的時刻
游子從不滿目淚水,也可能忍耐。他
走出山川,走進手術(shù)臺。不是悲哀吧?
難以觸碰久久想念的地方,已經(jīng)變了
包括這里像星光的霓虹,包括我
接著上車,走一站站的路,跳躍
片片的荒涼。我所慶幸或安慰的,是觸摸
一刻之后,還能夠有種黃土的溫存
其實并沒有忘記母語,這固執(zhí)的孩子
拿著錘頭敲向里面,敲碎藏著父親的眼睛
這一角飄落,看不清是什么,雨沒有這么飄搖
也許是一些言辭,未曾表達的言辭
手捧故土,我拿著一個自己和一個民族
啞 巴
向巷子深處走,土墻
時時掉落土塊,側(cè)身看,像晾干的黃河水
最深處的巷子,隱居小城許久,一個老者的模樣
沒有人去觸碰,我愿意冒險一試
扇扇面容凝重的門,多少年也見不了
一個人。飛過它們,掠過所有阻擋真相的水溝
里面居住一家人,一家只有一個人
他的語言不談?wù)撜f出的話,假使能說出
只是沉默地吧嗒,嚼著糧食中的糧食
養(yǎng)人的麥子,是他學(xué)會的耕作技術(shù)
每天的吃飯、祈禱、睡覺,簡單得像他溝壑縱橫的臉
如此清晰。不會寫字也是遺憾,哪怕會一個字
他能寫下這個家,躲藏出喉嚨的家譜
啞了的人,至今娶不了妻,談不上懷孕
可總希望,自己像只固執(zhí)的海馬,奔騰地會創(chuàng)造生命,或他自己
抽干想象的日子,他打理庭院
掃清霸道的灰塵,可以還個清靜給自己
——他向我講了故事,手語總是缺乏靈魂
我盡量貼近去理解,貼近這個啞巴的心臟,亂草叢生
父輩聽診過的地方,我自認死了的祖先,世代為醫(yī)
之后,我尊重他的意愿,不勉強說話
撤退攻打巷子深處的隊伍,自己也退后一步
這畢竟是個啞巴活著的地方
我遠望,不舍離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樸素得一無所有
在這瞬間,我可能罪孽深重
他嘶啞整個夜晚,奮力吼了這個十二月
對不起,我強迫只為看到萬物生長
他治好啞,也治好聾,卻依然沉默如羚羊
逼著走出院墻,我們同跨出去,跨過了失語民族的心靈史詩
家家戶戶搬出巷子,又住進巷子
三月的早晨,他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我們表達的語法,顯現(xiàn)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