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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諸法要:趙宜真的道教儀法思想詮論

2016-02-26 18:06蔡林波
學術論壇 2016年3期
關鍵詞:道教

蔡林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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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諸法要:趙宜真的道教儀法思想詮論

蔡林波

[摘要]道教儀式及法術的倫理、哲學基礎及其實踐方法的正當性如何,是道教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重大理論問題。對此,元末明初道教思想家趙宜真作出了關鍵的理論貢獻。首先,面對儒、佛的批評,趙宜真從歷史和倫理思想方面論證了道教儀法的道德合法性根據;其次,趙宜真從哲學原理層面,提出“心性本體之理”和“感應通神之理”,從而確立了道教儀法的形上義理基石;最后,針對道教儀法“體用胥失”的實踐狀況,趙宜真提出了“體用相須”“道法一致”的理性化方法原則。歷史來看,趙宜真的儀法思想對道教科儀、法術的合理化發(fā)展,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推動作用。

[關鍵詞]趙宜真;道教;儀法思想;詮論

在道教史上,趙宜真(?-1382,號原陽子,江西安福人)是一位極具儀法實踐性和思想深度性的思想家①如蓋建民、陳龍認為,趙宜真“道脈傳承與思想頗為豐富多元,集儒、釋、道于一身,兼通道教內煉南北二宗之學,集全真、清微、凈明諸派之傳,尤被清微、凈明兩派尊為嗣師”。有關趙宜真的生平、師承等情況參見蓋建民、陳龍:《趙宜真道脈與著述文獻新考》,《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目前,學界關于趙宜真的相關研究,已取得諸多方面成果。然而,對于他在道教科儀、法術思想理論建設方面的貢獻,卻未見深入分析和總結??计涫穼?,趙宜真對于道教儀法體制進行了系統(tǒng)而深入的理論思考,其思想內容對于道教科儀、法術的合理化發(fā)展,發(fā)揮了重要的歷史推動作用。

一、紹正源流、立其倫理

歷史上,道教傳統(tǒng)的科儀及法術活動經常遭致儒家、佛教知識分子的批評,其歷史傳承與倫理合法性不斷受到質疑。自幼精習儒學、博通經史的趙宜真,自然深曉道教科儀、法術所受之攻訐。故,他在刪訂道門諸科教經典的過程中,尤其重視對道教儀法之歷史與倫理正當性的辯護。

(一)道教儀法的歷史根據

歷代貶謫道教科儀法術者,多指其無正統(tǒng)文化傳承史據。如,唐房玄齡論:“道書之流有三十七家,大旨皆去健羨,處沖虛而已,無上天官符箓之事”[1](P1093);道教上章齋醮符箓法術之事,乃“經史無聞焉”[1](P1093)。元謝應芳亦指出:道教儀制“殊無義理”[2](P46);且“道家以老子為師書,亦未嘗有設醮之論也”[2](P190)等等。在此背景下,趙宜真撰《玉宸登齋內旨》一文,則簡要闡明了道教儀法的歷史淵源及其根據。

約古者禱祠祭祀之法,為道家吁天事帝之科,蓋始自玄中大法師,而闡于漢代張?zhí)鞄?。其后,諸宗

匠繼出,則著以科文,設為朝范,其法漸備,而其教大行矣。[3](P745)

趙宜真認為,道教儀法源自于先秦道家“古法”,并提出:道教儀法的發(fā)明,正是淵源于老子(在道教中,“玄中大法師”即指“老子”)施設的“道家吁天事帝之科”[3](P745)。其目的無非是欲表明:道教儀法體系的發(fā)明和傳承,乃具有文化正統(tǒng)性的歷史淵源。按,老子被道教尊為“玄中大法師”,其說出處似為甚早。宋謝守灝《混元圣記》卷一引三國吳徐整《三五歷紀》云:“元炁肇始,有神人號天皇。時老君降世,號通玄大法師,一號玄中大法師?!盵4](P780)后世道門中人把老子尊稱為“玄中大法師”,實即奉老子為道教儀法體系的最早創(chuàng)立者和傳播者。如,唐《一切道經音義妙門由起》引《老子經》云:“號老子者,道之應形也。形見名出,號遂生焉。而才德周備,兼該濟度,功業(yè)無雙,誨誘無倦,總曰無上老子玄中大法師?!盵5](P725)又,唐杜光庭《道德真經廣圣義》云:“老君于上三皇時,人尚淳樸,以龍漢元年,號玄中法師,以《上清圣教》一十二部大乘之道開度天人也?!盵6](P319)自此以后,道教立“齋壇三寶”牌位,皆以“太上無極大道(中)、三十六部尊經(左)、玄中大法師(右)”[7](P477)為基本形式。南宋金允中認為,此“三寶所出牌位,出廣成先生齋科,諸方奉行”[7](P477);“至于齋壇書三寶牌位,諸家所傳杜儀,皆曰太上無極大道、三十六部尊經、玄中大法師,如此三位而已”[7](P478)。由此可見,自唐代杜光庭刪訂道教科儀制度之后,道教諸派舉行齋醮儀式時,皆統(tǒng)一禮奉老子為“玄中大法師”,也就是把老子視為道教儀法的開創(chuàng)者和傳播者。

因此,趙宜真強調道教儀法根源于老子且傳承有緒,乃符合道教傳統(tǒng)一貫的說法。盡管這是一種具有神學意義的歷史建構,但亦非全無所據:一者,道教儀法之內容,確為根源于上古中華儀式及巫術文化傳統(tǒng)。此一點,正如馬端臨所言,“(道教儀法)乃古者祝史巫覡薦信鬼神之遺意,蓋理之所有,而亦人情之所不能免也”[8](P1811)也。二者,道教儀法在思想方法、價值取向上,確為一直以融貫、遵循老子之“道”理念為宗旨。雖然馬端臨認為,“特不當指太清為老子”[8](P1811)。但是,道教儀法體制奉老子為“玄中大法師”,實有其思想、精神意義上的歷史與文化傳承性。

(二)道教儀法的倫理性質

道教儀法及其實踐,是否符合正統(tǒng)倫理原則?這是趙宜真更須著力解決的重要問題。歷史上佛、儒大多批評者認為,道教儀法不僅違背儒家正統(tǒng)禮儀規(guī)范,且不合老莊道家清靜無為之旨。他們往往指道教“醮事章符”為“消災淫術、厭勝奸方”[9](P500),其“從天地、山川、星辰、岳瀆,及安宅、謝墓、呼召魂神,所營醮法……先奏章,請呼將軍、吏兵,道士等皆執(zhí)手版,向神稱臣,叩頭再拜,求恩乞福,與俗并同”;“依《尚書》《周禮》,國家自有祭法,皆天子親所敬事”,“本非道家之神,亦非道士所行之法,云何今日乃用道士醮祭,大乖禮教?”[9](P500)

針對佛、儒之嚴厲攻訐,趙宜真直截了當地提出:“或議其(道教)以士庶而吁天事帝,類乎淫祀,學者疑之,愚謂不然!”[3](P745)我們知道,在儒家禮儀思想視界中,“祭天”或“祀上帝”應屬天子帝王權力范圍之事;如若他人僭越,即當屬“淫祀”??墒?,道教科儀制度傳統(tǒng)恰恰認為,所有人不分等級(士庶)都可以“吁天事帝”。這一看法,當然會招致儒家的嚴厲指摘。為此,趙宜真認為,道教“以士庶而吁天事帝”[3](P745),有著充分的經典與倫理合法性依據:

其一,具有古代經典依據。趙宜真指出,古代儒家經典表明,上古時期的“桑林之禱、金滕之書”[3](P745),并非君王及大臣們的專屬職權,普通人亦有向天地神靈祈禱的權利。例如,按《論語·述而》記載,一次孔子生病,子路請求為老師病愈而向上天祈禱,并引《誄》“禱爾于上下神祗”之言為依據,而孔子的回答是:丘之禱久矣!據此,趙宜真認為,子路為孔子請禱于天,就是出于父子師友之情;且《誄》《書》皆言民人“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則知“古之士庶,未嘗不有事天請禱告之事矣”[3](P745)。趙宜真此論,實為承續(xù)、發(fā)揮了馬端臨之于道教儀法的同情觀點。馬端臨亦曾引“子路禱神”以及孟子“齋戒沐浴則可事上帝”之言,來為道教祈禱天神地祗的倫理合法性辯護,認為道教儀法雖“不當僭有所祈”,但“古今異宜,禮亦因時而以義起”,故“先儒講論及此,固未嘗病其僭瀆,而必欲復古之禮制也”[8](P1811)??梢?,即便是儒家中人,亦有開明如馬端臨者,對于道教儀法體制的倫理正當性予以充分肯定。

其二,體現道家生命平等觀念。趙宜真認為,向天地神祗請禱,應被視為每一個作為生命主體的人所擁有的平等權利,而并非天子諸侯的專屬特權。其論曰:

而況人物之生,初無貴賤之異,雖各由父生母育,然皆負陰抱陽,戴天履地,立乎兩間,列為三才,呼吸二氣,無有一息之間,如在父母胞胎之中,則是乾坤又為一大父母。而大君為父母之宗子,百姓猶父母之庶子耳。子之有事于禱祠,誠豈不格于父母?以此觀之,吁天事帝之理,上下通行,豈專為天子諸侯設耶?禮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山川,如祀圓丘,祠后土,封泰山,禪梁甫,此又國家歲時常祀之典,固有等差,而非有事于請禱者比也。[3](P745)

此論乃以道家生命觀作為道教儀法的倫理基石,提出人類所有個體成員作為平等的生命主體,其與天地之間構成一種普遍的“父母—子女”關系。如此,每一個人與天地之間都構成一種天然的、本質性的生命倫理關聯。任何人禱祠于天地,皆符合于父母的倫理原則。所以,每一個人皆可以成為祭祀天地神祗的儀式主體??梢哉f,正是在這一點上,道教顯示出了與儒家禮儀倫理上的區(qū)別:與儒家基于社會等差秩序的禮儀原則不同,道教更多的是基于生命平等原則來建構其儀法體制,因而體現出了一種平等性和普適性的生命倫理精神。

其三,契合儒家修身倫理原則。自宋以降,道教儀法也一直有適應、契合儒家理學修身倫理的努力①關于趙宜真對宋元儒家理學思想的整體融攝,可參見:胡銳、趙宜真的《理氣論及其思想史意義》,《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如,宋清微派創(chuàng)立者黃舜申論:“道家之行持,即儒家格物之學也?!盵10](P286)趙宜真進一步提出“心與理融、天人合德”的修道方式,強調把儒家理學格物窮理、日常反省的修身方法融匯于道教儀法修持的過程中:“觀達于理、久而漸通”,“倘平居能加修德辯惑之功”,即可“至行壇之際,發(fā)號施令,倒取橫拈,莫非妙用”[3](P715)。趙宜真此舉,實際上是以儒家“格物窮理”來闡釋道教儀法的實踐倫理。趙宜真還尤為強調,道教法師當學習、遵循儒家“克己復禮,成己成物”的道德實踐原則,應具有愛人恤民之心:“法師行持,當哀憐民庶,為懺罪尤,齋肅身心”[3](P715);應持守“為國為民,興利除害”,“常行符水救病,祭煉鬼魂八十萬眾”[5](P88)的仁愛恤民精神。

綜上所述,趙宜真一方面創(chuàng)造性地弘發(fā)了道教強調生命本體性、生命價值平等的傳統(tǒng)倫理精神,申明了道教儀法的歷史與道德正當性;另一方面,他也通過汲取儒家倫理思想成分,賦予了道教儀法新的實踐倫理內涵。

二、嗣諸法要、發(fā)明其理

宋代以后,道教新出教派紛呈,教義思想和實踐方法亦多有創(chuàng)新。然在此背景下,道教儀法不論是在義理規(guī)范還是操作程序上,都出現了紊亂情況:儀法“閱世既久,流弊滋多,萬戶千門,紛然并起”[3](P772),或有人“學無所就,正唯甘心冥行而已;甚而敷揚浮泛,巧好聲容,馳逞文辭,致飾于外,務以悅人以沽名利”[3](P772),從而造成“水火之先后既殊,訣目之詳略弗一?;蚍谴硕潜耍蚴谴硕潜恕盵3](P772)的狀況。

趙宜真認為,造成道教儀法紊亂的根本原因,乃在于當時道門中人未能真正理解或把握道教“儀法之理”。如,有科書訣目甚詳,“本為下士體未洞真,使遵而行之,庶幾心念有所持執(zhí),不致他想。奈何后學未能悉究其理,徒為繁瑣所惑,念想專馳于外,神氣不得凝聚”[3](P772)。有科書訣目簡略者,“本為下士多務外事,乃削其繁瑣,使知用工于內,庶幾神凝氣聚,體立用行。奈何后學竟不能操修于內,徒為簡略所誤,適以資其疏慢鹵莽之謀”;有人“欲求其理”,也是“一齊人和之,眾楚人咻之。若此者,不可枚數”[3](P772)。因此,參求、發(fā)明道教“儀法之理”,乃為趙宜真自覺擔負的重大歷史使命。那么,趙宜真所要闡發(fā)的“儀法之理”,究竟是什么呢?

(一)心性本體之理

在道教儀法實踐中,究竟如何實施“內丹外法”或“內道外法”原則?對此,之前許多道教思想家已作過探索,并確立了“道體法用”的理論原則②自宋以來,“道法體用”或“道法一致”之說甚為勃興。如,北宋雷法創(chuàng)始者王文卿率先提出“道乃法之體,法乃道之用”(參見《道藏》,第29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3頁)的理念。李少微《道法樞紐》更提出“法法皆心法,心通法亦通”(參見《道藏》第4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5頁)的思想。宋元之際,“道法體用”說已成為道教思想主潮,當時道教思想界代表人物如黃舜申、李道純、杜道堅等,無不以弘闡“道法體用”思想為務。。然而,趙宜真認為,要真正解悟和實踐“道體法用”原則,必須“發(fā)其兩端,而會于一理”[3](P773)。也就是說,必須參求會通“道”“法”兩端的“理”,才能真正貫徹“道體法用”原則。那么,趙宜真所言之“一理”,究竟何謂?這個“一理”,實質上就是“心性本體之理”。趙宜真認為,修“道”和施“法”,本質上皆為儀法主體參悟“心性本體之理”的過程,同時亦為融攝體、用的儀法修持過程。何為“心性本體”呢?對此,趙宜真作了精辟概括:

天地至大,人生其間,一身至微,而能與天地相參,而曰三才者,唯此心耳。此心之體,在乎天地之先,而量包乎天地之外,主宰一身,該具眾理,本來至善。[3](P772)

在趙宜真看來,“心體”即“道體”,“心”不僅是人作為一種主體性存在(能與天地相參)的絕對根據,而且是一種先天性的宇宙、生命本體存在。歸結到人之道德實踐領域,則此“心之體”是“本來至善”的道德本體根據。據此,趙宜真認為,道教法師最根本的修持,實質上就是“習善修心”:

若習于善,則此心廣大光明,與天合德,是名曰白業(yè)。若習于惡,則昏昧傪塞,同地卑污,是名黑業(yè)……我心廣大光明,則幽冥亦成天宮凈界;我能修持正道,則鬼神感悟亦返邪歸正矣。[3](P772)

如此,趙宜真相當圓融地建構起一種基于心性本體論的修持方法。這種方法論,乃以“心”為本體,融攝修道與施法的效應機理,同時對其道德價值屬性加以肯認,從而在理論上疏通了“道體”與“法用”的邏輯一致性及其倫理合法性。趙宜真最后總結:“且夫道乃法體,法乃道用,體用一致,不外此心。所謂道外無心,心外無道,法皆心法,心通法通者,此也?!盵3](P707)

其二,感應通神之理。眾所周知,道教尤為重視“感應”作為儀法的效應機制作用,以為“若欲劾召百神,皆須積齋成功,感應自然,乃可召之”[11](P560),甚而認為“天下之道,感應而已”[12](P46)。然而,趙宜真發(fā)現,當時很多道教法師往往拘泥于儀法的外在煩瑣程序,并不真正明了其中蘊含的“感應通神之理”:

如諸派奏章法中,有用一符,出一官,仍呼某官某服飾,存自某處某竅而出,前后禮念存思咒訣,不勝其繁。原其立法初意,只為下學道眼未明,放心不檢,故設此以拘其形骸,系其念想,或可感格。奈何后學不究感通之理,竟爾自劃,但以宣科念咒、掐訣燒符、令色華音、馳心外想為務,徒以亂其神思,困其肢體。至朝奏之際,精神已昏散矣,尚何望其有所感格哉?豈知朝奏之法,其文在是,其實不在是也。今考玉宸齋法奏章內旨,獨為簡捷。因記師授進止節(jié)次,與夫吉兇眹兆,著為定式,以備遺忘。然求其要領,只在存思一項而已。[3](P745)

在此,趙宜真以章法為例,特指出其修持本質在于以“存思”來達致“感格”。所謂“設此以拘其形骸,系其念想,或可感格”[3](P745),就是說,道教儀法中所規(guī)定的諸多行法種類、形式和次第等,都是為了促使法師能夠通過“存思”而感應通神所設的輔助手段。趙宜真反復指出,實施儀法的關鍵在于法師本人是否具備了“天人合德”的感應能力,這是“不變之理”;至于“祝存、服色、器杖”以及“書符、咒水”等,則皆為引導法師集中心力,感應通神的輔助手段,并不曾有機械不變的“定形”[3](P746)。

為此,趙宜真正式提出了“至誠感神之理”[3](P745)的概念。他特別強調,道教儀法行持的“感應”原理,應以“心誠相感”為根本通則:“矧鬼神之于人,非可以聲色相通,惟可以心誠相感。”[3](P772)在儀法境域中,那些外在的次第程序、手段、器物及場所等要素,并沒有直接感應通神的功能屬性;而是“心體之我”(非“身體之我”)作為儀法主體的人自身,因其悟明自我心體,成為“純一”的天性存在,才是真正的感應主體。感應主體不僅指齋肅身心、收斂精神的法師和學道之士,亦包括那些“盡敬盡誠、躬親柢奉”的齋主及“投壇善士”[3](P772)等。

按,把“心誠”或“誠”作為交通人、神的內在機制,系宋元道教儀法思想一貫之理路。宋薩守堅提出,“道家之行持,即吾儒格物之學也,以正心誠意為主”[13](P215)。元李道純亦論:“誠能為之于未有,感之于未動,見之于未萌。三者相須而進,無所感而不通,無所事而不應也,無所往而非利也。”[10](P486)在此基礎上,趙宜真更提出:“至誠感神之理,天且弗違,況出神官之在我乎。我之一關牢鎖,則百關俱牢,一竅開則九竅俱開,一神動則萬神俱動矣,又何必逐一思想而出之耶。”[3](P745-746)此所謂“至誠感神之理”,指儀法主體一方面需徹悟心性本體,修“身中造化明了靜里之工夫”;另一方面,又須“察天地之氣候”,“得天地氣候相符”。二相統(tǒng)合,以“存養(yǎng)之功,求感通之實”,則可“發(fā)揮其感通之理可必矣”;相反,如果“惟以登壇祝咒叱咤為務,其于祖師之心法既違,天人之機緘胥失。如是而求感應,萬無此理”[3](P715-716)。

總之,在趙宜真看來,參悟“心性本體之理”與“至誠感神之理”,是一種既融合亦超越了儒家“格物窮理”及“正心誠意”工夫,而通達于“天人合德、此感彼應”之境界的修道儀法軌則。

三、體用相須、道法一致

趙宜真在致力于建構儀法倫理、哲學基礎的同時,亦尤為重視實踐操持的方法原則:“宜真猥以菲材,叨承正派,暇日討論道法體用之旨,輒將師傳四派歸一宗譜”;“宜真自幼慕道從師,蓋掌竊窺于此矣。幸蒙師授,佩服不忘,第金火返還之方,棲神導氣之旨,未能自明,于是博參旁求,始得要領,乃知體用相須,道法一致,唯操存施用之不同耳”[3](P773)??梢?,體用相須、道法一致,是趙宜真得出的儀法實踐方法原則。其具體做法如下:

(一)“知行并進”“成己成物”

所謂“知行并進”,是指法師一方面需努力修習道教儀法理論、具體程序及方法“知識”,“尤當平居暇日,博訪真師,討詮妙義,究返陰成陽之理,明拘魂攝鬼之方”[3](P772),此謂之“知”;但另一方面,更需通過修煉真正領悟和踐行這些“知識”,以促使自我身心歸于“心之體”,“萬一世緣牽紐,酬應所拘,亦當暫停俗務,齋肅身心,收斂精神。書拂符箓行壇之際,直須人我兩忘,聲色俱泯,忘情絕念,然后從容詳緩,次第奉行”[3](P772),此謂之“行”。趙宜真“知行并進”的思想,顯系受到了儒家知行觀的影響,強調的是必須落實于日常生活的心性修煉工夫。

所謂“成己成物”,是指法師通過“知行并進”的修持,在先成就自我——回歸心體、與道合一的前提下,而后才能去成就他人——救度他人和眾生。趙宜真強調,道教法師作為救度眾生的儀法主體,“必先成己而后成物,所謂先覺后覺,自度度他者也”[3](P772);“夫煉師者,本為幽冥鬼神之模范。若模不模,范不范,于濟度之功何有哉……我心廣大光明,則幽冥亦成天宮凈界。我能修持正道,則鬼神感悟,亦返邪歸正矣。倘自己身心邪妄,而口說正法,徒為鬼神窺笑,愈增障蔽,又安能承水火煉度之功哉?”[3](P772-773)總之,在趙宜真看來,法師必須修悟“心性本體之理”,以至于“我心廣大光明”[3](P773),才能成為真正合格的法師,才可真正發(fā)揮儀法的功能。

(二)“法皆心法”“出乎自然”

趙宜真認為,在具體的儀法操持過程中,法師必須以“心法”為主導,把“心誠感應”作為儀法行持的效應機制。其實施方法是:在行持儀法過程中,儀法主體應使自己回歸并保持“凝神靜慮”“物我兩忘”的心性本體存在狀態(tài),“先澄心如鏡,存金光,從念起,便覺虛空之炁升入無形之內……為造化之主,便呼召雷神,從天下降,自地涌出”[3](P692),如此,即可達致“出入有無、自然合道,行住坐臥,皆可為之”[3](P691)的效果。

為此,趙宜真對于道教儀法諸環(huán)節(jié)的“心法”操持要領作出了非常細致的說明。例如,凡書符篆,必“先凝神定慮,物我兩忘,倏忽間便見天真,即舉筆書符”[3](P689);然后在書寫過程中,“皆須閉氣,一筆掃成”[3](P689)。凡祈雨告訖符章經道之類,若“心不顧矣,即入靜室靜坐,或澄默、或守道、或持經皆可,切不可念念欲其報應”[3](P690)。又,凡諸煉度之法,世間往往“其說不一、各有主張,不明身中水火之源,但取外象而求之,噫妄矣!予之所見不然”[3](P689),“夫煉度者,以我之陽煉彼之陰;以我之賢,煉彼之愚……凝神靜慮,平炁定息,瞑目端坐,意居中宮,俟其大定”[3](P690),如此等等,皆可謂“道法出乎自然而然,所以神妙故也”[3](P691)。由此,趙宜真把主體心性工夫與儀法行持過程,加以了高度的有機統(tǒng)一,并總結出“道法出乎自然”的方法論原則。

(三)“不拘形骸”“簡易積誠”

既然“法皆心法”,那么,外在的儀法程序、技術及法物等,也就不再成其為儀法的本質要素。對此,《雷奧秘論》指出:“萬法以心為正,其法簡易,不若有為,不落無作,不貢存想,無泥虛文,無祭祀,無禱祝,若此比誣諂也?!盵10](P135)在此基礎上,趙宜真更強調提出,儀法行持必須堅持“不拘形骸”“簡易積誠”[3](P745)的原則。

在趙宜真看來,作為心性本體的自我才是儀法主體,是儀法真正的“靈魂”及內在本質要素;而儀法之“形骸”,只不過是為實現或促成“心體”發(fā)揮效用的外在輔助手段而已。他經常提及,“清微祈禱,本無登壇,出入自然,安有法用?”[3](P690)“清微祈禱,本無登壇,何也?”——“所謂天地大天地,人身小天地。我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我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故清微祈禱之妙,造化在吾身中,而不在乎登壇作用之繁瑣也?!盵3](P715)因此,法師行持儀法,應以“簡易積誠”為則,力求掃除煩瑣程序:“前后禮念、存思、咒訣,不勝其繁。原其立法初意,只為下學道眼未明,放心不檢,故設此以拘其形骸,系其念想。奈何后學不究感通之理,竟爾自劃;但以宣科、念咒、掐訣、燒符,令色華音,馳心外想為務,徒以亂其神思,困其肢體,至朝奏之際,精神已昏散矣!”[3](P745)當然,趙宜真并非全然否定儀法之“形骸”要素的輔助性功能;而是強調應更重視“求其要領”——明悟內在心性本體、參究天人感通之理,才是實施儀法的本質環(huán)節(jié)。

秉持“悟明心性本體”的施法原則,趙宜真對執(zhí)著于“外”的“術數”及其方法作了嚴厲批判。他指出,許多后學忽略了對于“道體”或“心體”的內在修持,而專務于“法用”技術及其目的實現。此非“道法”,而是“術數”。道教清微派認為,真正的道法有三個層次類型:一為“道中之道者”,乃“一念不生,萬物俱寂”;二為“道中之法者”,“靜則交媾龍虎,動則叱咤雷霆”;三為“法中之法者”,“步罡、掐訣、念呪、書符”;外此“則皆術數”[3](P674)。趙宜真進一步判明“術數”與“道法”的本質區(qū)別,乃在于“術數”非以“道”為本,而是以“術”為宗。換言之,“術數”執(zhí)行的是“操修于外”的方法與途徑,它力圖通過外在的儀式技術及手段,而不是基于主體自身的心性本體之力量,來達求目的。例如,“附體、開光、降將、折指、照水、封臂、攝亡墜旛,其鬼不神,其事不應,皆術數也,非道法也”[3](P675)。事實上,趙宜真認為,如果脫離以覺悟道體或心性本體為根基,那么,所有的外在儀法技術及其要素,皆可謂為“術數”,而非“心法”或“道法”——畫符、掐訣、念呪、煉度等等,無不亦然。

綜上可見,趙宜真不僅從理論上明確了道教儀法的心性化原理機制,而且從實踐上貫徹了其所追求的“體用相須”“道法一致”[3](P773)的方法理念。

四、結 語

歷史來看,隨著宋代道教心性論思潮興起,道教的科儀、法術體系同時也面臨著重大的時代轉型,此即道教傳統(tǒng)以“外求”為突出特征的儀法技術體系,開始轉向以“修內”為核心的儀法實踐路徑。元末明初的高道趙宜真,兼習各宗道脈精粹,發(fā)明其理、會通萬法,對于道教儀法的這一次轉型,可謂作出極為重要的理論貢獻:首先,趙宜真對道教儀法的歷史、倫理合法性進行了充分論證。他不僅梳理了道教儀法的歷史文化淵源,而且通過汲取、融合儒家理學思想成分,建構起了道教儀法的倫理支持理論。其次,趙宜真對道教儀法的哲學本體論和認識論根據進行了縝密論證。他順應當時心性論思想潮流,把儀法的發(fā)生本質機制,歸結為主體參悟“心性本體之理”的過程,從而為道教儀法奠定了新的理論基礎,并提升了道教儀法的理論思維層次。最后,趙宜真對道教儀法的實踐方法作出了較為合理的規(guī)定和概括。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體用相須”“道法一致”的心性化實踐方法及路徑。此一觀點的提出,實質上意味著道教儀法從傳統(tǒng)“外求諸物”徹底轉向了“內明心體”的實踐路徑,從而實現了其方法論意義上的真正轉型。

總體而論,趙宜真所建構的儀法理論,本質上是一種基于心性本體論的道教儀法體系整合。他通過對道教儀法的倫理合法性、哲學本體論依據,以及實踐方法的思想理論建構,從而為道教儀法的合理化發(fā)展作出了貢獻。對此,后世學者有高度評價道:宜真“通全真還丹之旨”,“又通正一天心之奧”;“宜真故兼習之,然自是而北宗、南宗及正一教,遂多通而為一矣”[14](P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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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藏外道書:第31冊[M].成都:巴蜀書社,1990.

[責任編輯:戴慶瑄]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化的認知基礎與結構”(10&ZD064)

[中圖分類號]B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 4434(2016)03- 0025 -06

[作者簡介]蔡林波,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上海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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