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樹森
(1.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2.安徽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 安徽 合肥 23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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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詩對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
○ 王樹森1,2
(1.吉林大學文學院, 吉林長春130012;2.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安徽合肥230053)
唐詩中對于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反映唐與吐蕃之間有著多樣的交往形態(tài),不僅有中央層面的使節(jié)往還,地方上也有密切走動。通使詩情感內(nèi)容的發(fā)展變化與唐蕃關(guān)系的曲折變遷息息相關(guān),是社會心理波動曲折的典型標本。和平友好是通使詩歌永恒的主題,其中包含著珍貴的歷史信息,證明唐蕃都有維護友好的真摯意愿,并且為之付出了細致深入的努力,為漢藏兩大民族的融合一家奠定基礎(chǔ)。這些詩歌還讓人看到:作為通使活動的主體,入蕃使節(jié)對于個人命運的嗟嘆,對于國家前途的牽心,特別是在苦難中表現(xiàn)出來的奉獻犧牲精神。
吐蕃;走向;形態(tài);意愿;命運
唐代是我國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形成的重要階段,其中,尤以中原李唐王朝與高原吐蕃政權(quán)之間的戰(zhàn)和往來歷時最久、范圍最廣、影響亦最為深遠。〔1〕唐與吐蕃長達兩個半世紀的攻守進退,直接催生出兄弟民族間持續(xù)深入的通使活動。對于唐蕃通使,當時社會關(guān)注度很高,詩歌中也有不少描寫。唐詩對于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盡管吳逢箴先生曾對唐人送入吐蕃使詩有初步梳理,〔2〕余恕誠先生等對中唐入蕃使節(jié)呂溫詩歌亦做過考察,〔3〕但前者討論的內(nèi)容尚限于通使活動的一個方面,后者所專注的則仍只是一個典型個案。有鑒于此,本文擬對唐代詩歌中有關(guān)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包括唐人送入吐蕃使詩,唐朝入吐蕃使自作詩,以及概括描寫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詩歌等),進行全面討論。
范文瀾先生曾指出,唐與四鄰之間總體上存在著五種關(guān)系,即反對侵略、進行侵略、保護弱國、通婚和親與單純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但是唐與吐蕃的關(guān)系,其內(nèi)涵與影響則要豐富得多。兩百余年間,既建立舅甥一家的親戚關(guān)系,也留下刀兵相見的血淚記憶。雙方的接觸碰撞,其影響也不限于本身,而是廣泛地關(guān)系到本地區(qū)的政治軍事版圖的重構(gòu),牽連進來的其他民族政權(quán)也有不少。唐詩中的相關(guān)書寫,其意義首先即在于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展現(xiàn)了唐蕃關(guān)系的復雜形態(tài)。
唐與吐蕃作為當時亞洲大陸最有影響力的兩大政權(quán),其中央層面的交流糾葛一直起著基礎(chǔ)性作用。從相關(guān)詩歌中可見,各自最高統(tǒng)治集團,既要彌合軍事沖撞所造成的關(guān)系緊張對立,又能盡力維持著親戚間的密切走動。
唐與吐蕃在公元六、七世紀之交同時崛起,又均具有強大實力,因而軍事沖突在所難免,有關(guān)通使活動,往往發(fā)生于高烈度的軍事碰撞之后。譬如初唐張說《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詩、杜審言《送和西蕃使》詩,創(chuàng)作于高宗、武后朝唐與吐蕃初次爭戰(zhàn)之后。當時,雙方都意識到武力對抗的巨大破壞性,都有主動選擇休兵罷戰(zhàn)的意愿,為著和平目標的有關(guān)通使活動因此得以密集展開。同樣,唐蕃經(jīng)過代宗朝新一輪慘烈殺伐,德宗即位之初彼此間又謀求恢復和好。由此便有了建中年間雙方為了清水會盟而展開的和平通使,中唐李益《送常曾侍御寄題西川》、〔5〕韋應(yīng)物《送常侍御魯卻使西蕃》即作于此時。這些詩歌不僅高揚和平友好的主題,其存在本身,也證明唐與吐蕃的通使,確有相當部分乃為實際的政務(wù)交涉,并非僅是單純務(wù)虛層面的禮節(jié)性互訪。
當然,由于唐與吐蕃之間,還有著非同一般的舅甥親戚關(guān)系,而且唐王朝的兩位和蕃公主——太宗朝文成公主與中宗朝金城公主,均在吐蕃生活了較長時間,且與母國往來頻繁?!?〕這就使得他們之間的通使,具有類似于走親戚一般的特殊形態(tài)。譬如張薦、呂溫使團貞元末年出使吐蕃,當時雙方并無大的侵伐,那么此次出使,目的為何?權(quán)德輿《送張曹長工部大夫奉使西蕃》一詩,即明確指出:
吊祠將渥命,導驛暢皇風。
核諸史籍,方知此行是為了吊祭吐蕃先前病故的贊普。其實唐與吐蕃自建立舅甥關(guān)系以來,類似的告哀、吊祭、通報、賀正等使,經(jīng)?;ヅ?,甚至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接近制度化的安排。
唐與吐蕃關(guān)系之復雜豐富,還表現(xiàn)在雙方不僅在中央層面之間有交往互動,即便是地方上,也進行著各式各樣的接觸聯(lián)系。中唐元稹《新樂府·西涼伎》中云:
哥舒開府設(shè)高宴,八珍九醞當前頭。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躑霜雪浮。獅子搖光毛彩豎,胡騰醉舞筋骨柔。大宛來獻赤汗馬,贊普亦奉翠茸裘。
天寶年間,哥舒翰主政河隴前線,大開邊釁,史籍中亦無哥舒翰結(jié)好蕃人的明確記載,但元稹這段回顧卻保留下哥舒翰主政河隴時的另外一面,作為地方主官,他與邊疆諸族也有密切聯(lián)絡(luò)。無論是吐蕃還是更西邊的其他部族,都曾遣使結(jié)好(大宛獻馬,贊普奉裘,必然要派遣使節(jié)),是頗能見出當唐蕃關(guān)系處在總體平穩(wěn)的大背景下,有關(guān)邊境地區(qū)的主政者,既保持相互戒備,同時也能主動釋放友好的意愿。
《西涼伎》所憶之唐蕃地方交往,仍屬彼此關(guān)系處在蜜月期的景象,那么在中晚唐時雙方關(guān)系處于困難的背景下,是否就中斷了這種地方層面的聯(lián)系呢?與元稹同時的白居易在《新樂府·城鹽州》詩中云:
城鹽州,城鹽州,城在五原原上頭。蕃東節(jié)度缽闡布,忽見新城當要路。金鳥飛傳贊普聞,建牙傳箭集群臣?!`夏潛安誰復辨?秦原暗通何處見?鄜州驛路好馬來,長安藥肆黃耆見。
詩中提到的蕃東節(jié)度缽闡布,是吐蕃占領(lǐng)河湟之后所委任的東境最高長官。他貞元初年在任期間,唐方重建邊城鹽州城防,吐蕃難以再行肆擾之術(shù)。為了維護和擴大既得利益,只有與唐恢復和好。其直接成果就是“鄜州”兩句所言,雙方的經(jīng)貿(mào)交流重新展開。而在當時雙方依然陳兵對峙的大背景下,要想實現(xiàn)這樣的局面,離不開各自邊鎮(zhèn)主帥間操作層面上的積極運作、相互配合。白居易《與吐蕃宰相尚綺心兒等書》中云:
彼要有事,即令使來;此要有事,亦令使往。若封境之上,小小事意,但令邊頭節(jié)度,兩處計會商量,則勞費之間,彼此省便。
又其同題《西涼伎》詩中的一句自注:
今蕃、漢使往來,悉在隴州交易也。
說明當時地處唐蕃前線的主政者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可能推動彼此關(guān)系的改善,地方層面的通使活動,也得到發(fā)展。唐與吐蕃的交流交往水平,向著僵局的打破,已走出可喜步伐。
唐與吐蕃的長時間交流碰撞,并不只發(fā)生在兩強之間,而是廣泛地牽連到有關(guān)各方,譬如德宗朝李泌“北和回紇,南通云南,西結(jié)大食、天竺”以環(huán)攻吐蕃的計策獲準實施以后,唐與回鶻、南詔等國的聯(lián)系逐漸熱絡(luò),這直接導致了中唐以后詩壇中描寫唐與回鶻、南詔使節(jié)往還的篇章增多?!?〕而敦煌卷子伯3720、伯3886、斯4654所存之悟真受牒及兩街大德贈答詩合抄,則見證了作為唐蕃角力直接產(chǎn)物的西北地方政權(quán)——歸義軍與中原王朝之間所展開的一輪密切的互動?!?〕唐詩中的這些內(nèi)容,都從不同角度與層次,展現(xiàn)了中古時期唐與吐蕃關(guān)系形態(tài)的豐富性與影響力。
一部唐蕃關(guān)系史,既歷時久遠,又并非一帆風順,按,唐與吐蕃的關(guān)系,總體上可以分為五個階段:初識、鏖戰(zhàn)、逆轉(zhuǎn)、僵持、新生。從唐蕃訂交之初到高宗、武后兩朝的第一輪兵戎大舉,這是雙方的初識階段,大致時間是公元7世紀30年代至8世紀初;鏖戰(zhàn)則主要發(fā)生于唐玄宗開元十五年(727)至天寶十載(751)期間;逆轉(zhuǎn)則以安史之亂以后吐蕃乘機蠶食唐西北州郡為起點,至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吐蕃短暫攻陷長安為頂峰;而783年清水會盟至821年長慶會盟,則為唐蕃關(guān)系的僵持期;唐文宗以后特別是唐宣宗在位期間,唐與吐蕃在歷經(jīng)兩百年攻守進退,各自均至衰境之后,雙方關(guān)系又走向新的發(fā)展階段。這五個階段的唐蕃關(guān)系變遷及其給中原社會心理所帶來的震蕩磨礪,在唐詩對于彼此通使活動的書寫中,均能見出消息。
唐在與吐蕃接觸之初,并未對其實力有足夠估計,但就是這樣一個高原新鄰,卻在短期內(nèi)積聚起強大能量,嚴重威脅唐邊防安全。這是唐所始料未及的。高宗、武后兩朝,唐蕃相斗,以武則天的倔強個性,斷然不會坐視吐蕃進犯,〔9〕由武后朝重臣張說所作之《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10〕詩,即形象地反映出角力之初唐方對于遏制吐蕃擴張勢頭的志在必得,詩首四句云:
犬戎廢東獻,漢使馳西極。長策問酋渠,猜阻自夷殛。
首言“廢東獻”,開宗明義,將唐蕃交侵的罪責歸于吐蕃中止貢獻,表現(xiàn)出明顯的大國自尊心態(tài)?!皾h使”以下,極言郭元振遠使問罪的聲勢,第四句著一“自”字,富有情味地傳遞出對使節(jié)出使效應(yīng)的自信。但既然詩題明言“再使”,說明首四句應(yīng)該是回顧初使情況,真正促成郭氏再使吐蕃的,應(yīng)是唐蕃再燃戰(zhàn)火,即此詩后面所云之“金方事未息”,由此可見,吐蕃對于唐的寇擾,已非速勝所能克服。社會心理的總體昂揚,與實際形勢的不如人意,唐蕃關(guān)系的曲折困難局面,顯然已經(jīng)在張說此詩透露。
吐蕃在高宗、武后兩朝所展開的東向擴張,雖然并未完全達成目的,但唐方卻就此領(lǐng)教到這位新鄰的實力。張說詩十余年后,杜審言又做了一首《送和西蕃使》,即能反映出唐方看待吐蕃心理的微妙變化:
使出鳳凰池,京師陽春晚。圣朝尚邊策,詔諭兵戈偃。拜手明光殿,搖心上林苑。種落逾青羌,關(guān)山度赤坂。疆場及無事,雅歌而餐飯。寧獨錫和戎,更當封定遠。
按,據(jù)陶敏考證,杜審言此詩作于703年,所送者為桓彥范?!?1〕從“長策問酋渠”變?yōu)椤霸t諭兵戈偃”,說明唐王朝此時已經(jīng)暫時修正了對吐蕃的居高臨下心態(tài),承認吐蕃之患并非一意依靠武力所能簡單解決,因此有在外交上謀求休兵止戰(zhàn)的必要(其直接成果,就是促成中宗朝金城公主的入藏)。這一策略轉(zhuǎn)變,一個顯著的衍生效應(yīng),便是使節(jié)在民族交往大局中的作用受到重視,詩歌最后兩句,所以要對遠使前程予以殷勤祝愿,就是出于將王朝安危寄予使節(jié)操持的心理考量。
伴隨著唐玄宗即位后對吐蕃政策的再次轉(zhuǎn)向激進,特別是開元十五年(727)后玄宗愈來愈倚重武力,到后來甚至奢想以軍事行為一勞永逸解決以吐蕃為代表的西疆邊患。全社會也因此將主要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那些在前線廝殺的將士身上。唐與吐蕃各種名目的通使活動雖然仍在持續(xù)(譬如圍繞金城公主的使節(jié)往還堪稱密集),但此時已不易博取社會關(guān)注度,終玄宗一朝,描寫唐蕃通使的詩歌難得一見,與如此的民族關(guān)系及邊疆經(jīng)略形勢關(guān)系甚密。
突如其來的漁陽鼙鼓,讓在天寶后期一度疏遠的唐蕃關(guān)系,又迎來新的轉(zhuǎn)機。安史亂起,一方面唐方因為大舉征調(diào)西北邊兵回防京洛,有安頓吐蕃以免西疆生變的現(xiàn)實需要,另一方面吐蕃起初可能并未料及一場叛亂足以暴露唐方實力暗弱,因而曾主動產(chǎn)生過助兵討逆的動議,雙方通使由此再度密切,其所影響及于詩歌創(chuàng)作,有兩點重要表現(xiàn)。一是將唐蕃通使作為重要素材寫入詩中。當時,杜甫正在西行,其途中所作詩中,如“稠疊多幽事,喧呼閱使星”(《秦州雜詩》其九)、“羌童看渭水,使節(jié)向河源”(同前,其十)等句,都應(yīng)是對其頻繁見聞的唐朝入蕃使節(jié)活動的真切記錄。詩人作于肅宗至德二載(757)的《送楊六判官使西蕃》詩,則正面反映了唐向吐蕃遣使借兵的外交行動。詩的前八句云:
送遠秋風落,西征海氣寒。帝京氛祲滿,人世別離難。絕域遙懷怒,和親愿結(jié)歡。敕書憐贊普,兵甲望長安。
首二句以一幅蕭瑟凄冷的秋景起勢,渲染入蕃使節(jié)此行的任重道遠,三句“氛祲”二字,揭示出使節(jié)出使起因是長安遭難,唐方希望獲得吐蕃協(xié)助。后四句分別從吐蕃與唐朝著筆,既云吐蕃有結(jié)好助戰(zhàn)的主動意愿,亦明確表示唐方對吐蕃出兵有急切祈盼。
肅代之際唐蕃通使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造成的第二點重要影響,是唐朝社會起初對及早扼制吐蕃兵鋒仍有一定信心,由此所帶來的,則是相關(guān)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雖然新愁無限卻猶懷希冀的復雜情緒,郎士元《送楊中丞和蕃》詩云:
錦車登隴日,邊草正萋萋。舊好尋君長。新愁聽鼓鼙。河源飛鳥外,雪嶺大荒西。漢壘今猶在,遙知路不迷。
按,據(jù)陶敏考證,此詩作于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所送者為陽濟,“楊”為“陽”之誤?!?2〕其時正處唐與吐蕃在安史亂后的第一輪高烈度碰撞,西北數(shù)十州已經(jīng)陷落(這就是詩中“新愁”一語的背景),但一方面唐方遭受重大損失,另一方面吐蕃在唐的嚴防死守下也不斷損兵折將,因此,盡管詩的大半部分對入蕃使節(jié)啟登前途表示矜念之意,但最后“漢壘今猶在,遙知路不迷”兩句卻仍然在作形勢并非無可挽回,故地遺民仍有被及早收復可能的強烈暗示。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那一時期中原社會對于盡快遏制吐蕃兵鋒,尚存有一份樂觀昂揚的志氣。
不過這種樂觀顯然并未能持續(xù)多久,德宗即位之初,即謀求與吐蕃妥協(xié),建中三年(782),雙方會盟清水,吐蕃對河湟千里土地的占有獲得承認。其實,早在盟約正式達成之前,一些知曉內(nèi)情的人,就已經(jīng)含蓄地在詩歌中表達了對土地民眾淪陷將成事實的悵惘失望,如:
涼王宮殿盡,蕪沒隴云西。今日聞君使,雄心逐鼓鼙。行當收漢壘,直可取蒲泥。舊國無由到,煩君下馬題。
——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題西川》
按,常魯出使吐蕃,時在建中二年,實為清水會盟預(yù)作準備,因而他對會盟將要交涉的內(nèi)容特別是雙方各自的訴求與底線,無疑是清楚的。李詩中間四聯(lián)雖然有頑強不屈、志在收復的崢嶸之意,但首句以“涼王宮殿盡”起筆,已暗含著對西北土地陷入外族的惋惜,而末聯(lián)“舊國無由到,煩君下馬題”,則更是明確地表示此后難有親臨故地之機會,只能將滿腔眷念托由同樣承擔沉重心理荷載的入蕃使節(jié)轉(zhuǎn)為致意。將李詩與郎士元詩對讀,形勢的巨大變化及其給社會心理所帶來的劇烈震蕩,不難察覺。
唐憲宗在位期間,曾一度再次興起反攻吐蕃的動議,但受制于唐中央朝廷的傾軋與邊政腐朽,一切努力均告無果而終,到了后來,中原士庶對收復失地、拯救遺民幾近絕望,這也在當時的通使詩歌中有鮮明折射:
蕭關(guān)路絕久,石堠亦為塵。護塞空兵帳,和戎在使臣。風沙去國遠,雨雪換衣頻。若問涼州事,涼州多漢人。
——姚合《送少府田中丞入西蕃》
姚合所送者為文宗大和六年(832)出使吐蕃的田群,上距長慶會盟已逾十年。此時的唐蕃邊境基本回歸和平,吐蕃也無力再對唐展耀兵威。然而對這些無時不在系念西方的唐朝詩人來說,他們始終認為這份和平,是以犧牲河湟千里土地民眾為代價的。此詩首聯(lián)說西北與內(nèi)地的交通之路隔絕已久,那些作為唐對西北土地所有權(quán)象征的“石堠”早就風化成塵?!?3〕尾聯(lián)則說,盡管不通音信,但淪陷區(qū)的民眾依然不忘故國,他們依然能清晰地述說其曾經(jīng)見證過盛世繁華的涼州城的舊事。一正一反,傳遞出詩人對局面無可挽回的無奈與不甘。頷聯(lián)則在聯(lián)內(nèi)進行尖銳對照,意思是說,那些本該履行使命的邊防軍隊早已收兵撤帳、偃旗息鼓,只留下這些辛苦的入蕃使節(jié)仍在作辛苦的往來奔走,言辭中滿含對于當權(quán)者無所作為的憤恨。與李益時代的單純的情感糾結(jié)相比,此詩所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帶有反顧性的對歷史冷靜的觀察與深刻的反思。
唐與吐蕃交流碰撞兩百余年,猜阻、欺詐、僵持,直至大規(guī)模高烈度的武力對抗,確實在相當時間與范圍里不斷發(fā)生,給彼此都帶來巨大損失。按說這樣一種關(guān)系基礎(chǔ),極可能會埋藏下民族仇恨的種子,但是令人驚異的是,唐與吐蕃卻能在雙方都已衰落、關(guān)系臨近結(jié)局的背景下,依然能克服困難、達成和議,并且將和議刻上石碑。在高原圣城拉薩的大昭寺前,至今仍矗立著這座歷經(jīng)千年風霜的唐蕃會盟碑,碑上鐫刻著用漢藏兩族文字書寫的碑文?!?4〕按,此碑立于唐穆宗長慶三年(823),是唐蕃長慶會盟的最終成果。當時唐與吐蕃均已衰落,但從碑文中看,雙方既如實承認彼此關(guān)系存在的問題,更突出重申唐蕃是舅甥親戚之國,強調(diào)要在有效汲取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前提下,共同開創(chuàng)“再續(xù)慈親之情,重申鄰好之義”的新局面。這份相向而行的坦誠與作為,顯示出唐與吐蕃都有推動民族友好的積極意愿。
唐蕃會盟碑成于晚唐,但這絕不意味著這種維護友好的實際行動,只是到了雙方均至國勢衰落之時,不得不作此“變通”,其實,在漫長的唐蕃交往史中,推動和平友好的力量一直存在。正是這股力量,保證唐與吐蕃兩大政權(quán),無論關(guān)系遭遇怎樣的困難,都能最終回到和平友好的軌道上來,這在唐詩對于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中即有充分體現(xiàn)。
唐詩對于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從初唐一直持續(xù)到晚唐,幾與一部唐蕃關(guān)系史相貫穿,這本身就是持續(xù)不斷推動友好的最好證明,而如果細察有關(guān)書寫的具體內(nèi)容,就更能體會出唐與吐蕃兩大政權(quán),為了維護民族友好和睦的大局,付出了何等的心血與智慧。
唐與吐蕃都是中古時期有著強大政治軍事實力的政權(quán),如何相處,此前并無太多先例可循。但是,在實際的接觸磨合中,雙方都較快地認識到和平友好之益、對抗沖突之害。從唐方來看,在安史之亂之前,它對吐蕃尚能保持較為明顯的優(yōu)勢,但即便如此,唐最高政治集團與社會各界,主流意見還是希望雙方能保持友好。上引初唐張說、杜審言在送入蕃使詩中,即一再申述和戎修好的重要。玄宗朝后期,雖然窮兵黷武的軍事冒險,讓雙方關(guān)系遭到破壞,但一則即便是在謳歌邊疆戰(zhàn)爭的邊塞詩中,詩人們?nèi)詮娬{(diào)恢復和平才是最終目的?!?5〕另外一方面,唐與吐蕃的和平通使仍在持續(xù),由和平友好所帶來的雙贏乃至多贏成果,即便是在時過境遷之后,仍為人所樂道。安史之亂以后,唐應(yīng)對吐蕃越來越力不從心,吐蕃對唐的寇擾與蠶食,盡管在唐朝社會引起強烈反應(yīng),但善良的人們?nèi)韵M罗軌蚣霸绺南腋鼜?,中晚唐描寫唐與吐蕃通使的詩歌中,“繼好”“和戎”“舊好”等詞反復出現(xiàn),就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對和平友好的期待心理。
唐方為了展現(xiàn)尊重吐蕃。維護友好的誠意,有時為對方使節(jié)履職提供細致周到的安排。從歷史資料中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吐蕃使節(jié)經(jīng)常受到唐朝皇帝、宰臣的親自接見、宴請或陪同參訪,這在詩歌中也得到充分印證。如中宗朝的吐蕃使名悉獵使唐期間,就曾獲與王室成員游賞、聯(lián)詩,〔16〕而中唐王建《宮詞》其八則云:
未明〔17〕開著九重關(guān),金畫黃龍五色幡。直到銀臺排仗合,圣人三殿對西番。
王建《宮詞》百首是以描寫宮禁生活為主要內(nèi)容的組詩,大致作于元和末年?!?8〕歐陽修《六一詩話》云其“多言唐宮禁事,皆史傳小說所不載者,往往見于其詩?!贝嗽娝鶎憚t是皇帝接見吐蕃(西番,即吐蕃)使節(jié)的場景。按此詩首尾四句,其中前三句都是描寫宮廷裝飾之奢華與儀式之繁縟,最后一句才交待主旨,亦即如此莊嚴之布置實為接見吐蕃使者而設(shè),或許安排者的初衷是想讓吐蕃使節(jié)得以瞻仰大國文物制度之盛,但這也說明唐方對于吐蕃使節(jié)來訪重視,采用了最高的接待規(guī)格,其所包含的對于構(gòu)建友好雙邊關(guān)系的期待則是不言而喻的。
除王建詩外,沈亞之《西蕃請謁廟》一詩也頗可注意,詩云:
肅肅層城里,巍巍祖廟清。圣恩覃布濩,異域獻精誠。冠蓋分行列,戎夷辨姓名。禮終齊百拜,心潔表忠貞。瑞氣千重色,簫韶九奏聲。仗移迎日轉(zhuǎn),旌動逐風輕。休運威儀正,年推俎豆盈。不才慚圣澤,空此望華纓。
這首詩寫的是吐蕃使節(jié)拜謁唐朝太廟時的莊穆之景。按,太廟作為皇室供奉祖宗牌位的場所,是唐王朝最為神圣之地,只有在舉行重大典禮時方允一定品級的臣僚按例瞻仰,一般外國使節(jié)是無由入內(nèi)的。如長慶元年唐蕃會盟之時,曾發(fā)生過這樣一個插曲,《冊府元龜》卷981“外臣部·盟誓”載云:
穆宗長慶元年九月,吐蕃請盟,帝許之。宰相欲重其事,請告太廟,太常禮院奏曰:“謹按肅宗、代宗故事,與吐蕃會盟,并不告廟。惟德宗建中末,與吐蕃會盟于延平門,欲重其誠信,特令告廟。至貞元三年會于平?jīng)?,亦無告廟之文。伏以事出一時,又非經(jīng)制,求之典禮,亦無其文。今謹參詳,恐不合告?!睆闹?/p>
從太常禮院的這份奏文來看,唐方對于是否允許吐蕃告廟一事十分慎重。而且從肅宗至穆宗的六十五年里,單就會盟而告廟,似乎只在建中四年唐蕃清水會盟時曾發(fā)生過一次,沈亞之,原籍吳興,元和十年(815)進士及第,曾短暫入涇原李匯幕,后入朝任秘書省正字職,長慶元年登科入仕,隨即被任命為櫟陽尉,大和初曾一度內(nèi)調(diào)御史中丞,此后便一直在地方任職?!?9〕也就是說,如果長慶元年吐蕃告廟一事果真因太常禮院之奏請而作罷,那么沈氏所睹之西蕃謁廟一事只會在元和末年與大和初年兩段時間內(nèi)發(fā)生。而無論是哪次,都說明唐方確有破例允許吐蕃使節(jié)謁廟之舉,這一例外同樣可以作為唐方禮遇吐蕃使節(jié)的證據(jù)。
唐方如此,吐蕃方面又是如何做的呢?在有些漢文史料中,有時會把吐蕃統(tǒng)治集團描寫得十分兇殘,其實吐蕃內(nèi)部也從不缺推動和平的政治力量。杜甫《喜聞盜賊總退口號》其一中回顧玄宗朝吐蕃遣使來唐:“贊普多教使入秦,數(shù)通和好止煙塵。”說明即便是在玄宗朝唐蕃鏖戰(zhàn)之際,吐蕃仍有主動通使的意愿與實踐。同樣,中晚唐時期盡管唐蕃長期陳兵相對,但從唐詩的有關(guān)描寫中,可見吐蕃對于入蕃唐使也有熱忱接待。
上文指出,唐方對于吐蕃使節(jié)多有善待,其實吐蕃對于唐朝入蕃使,也能予以悉心照料。如杜甫詩云:“邊酒排金盞,夷歌捧玉壺”(《送楊六判官使蕃》)、劉禹錫詩云:“路因乘驛近,志為飲冰堅。毳帳差池見,鳥旗搖曳前?!?《送工部張侍郎入蕃吊祭》)杜詩寫蕃方以酒饌歌舞迎接使者,劉詩寫沿途有驛馬供乘坐,有陪行者揚旗為前導。是否合乎歷史事實呢?姑引呂溫作于使蕃途中的《代張侍郎起居表》《代都監(jiān)使奏吐蕃事宜狀》兩文,前文云:
臣某言:孟秋猶熱,伏惟圣躬萬福。臣以去月二十一日到薄安山,見蕃胡尚綺里徐等,同令盈珍等卻回奏事,令臣取今月發(fā)赴衙帳者。伏惟圣德柔遠,皇明燭幽,蕃情大歡,酋帥知感,虔奉朝旨,賓禮使臣,迎勞肅躬,饋餼豐潔,益知向化,彌表革心。臣恭備單車,不勝慶忭。嚴程方始,絕域未窮,白日在天,瞻仰如近,青蒲之地,伏奏猶賒,感戀彷徨,罔知攸措。無任犬馬屏營之至,謹因中使第五忠憲附表起居以聞。
后文云:
右,臣前月十四日至清水縣西,吐蕃舍人郭至崇來迎,便請將書詔先去。臣以二十一日到薄寒山西,去蕃帥帳幕二十馀里停止。至二十三日方見尚綺里徐、撥布、論乞心熱,奉宣進止,兼付賜物,莫不祗奉圣恩,感悅過望,部落歡忭,道路謳歌。加以接待殷勤,供億豐厚,竭誠歸化,形狀可知。臣親睹蕃情,不勝慶躍。綺里徐等固欲令臣與薛伓?領(lǐng)蕃使卻歸奏事,臣當時苦爭,請赴衙帳,自辰及午,意竟不移。今日再見懇論,盡詞往復,勢既難拒,恐失事宜,即於今月五日令臣與張薦分背便發(fā)。彷徨中路,憂懼實深,心魂震驚,進退無據(jù)。謹勒某官某乙陳奏以聞,謹奏。
加點處的這些記錄表明蕃方確實對于入蕃唐使待以很高禮節(jié),而杜甫、劉禹錫等人于詩中所寫,則表明這種禮節(jié)已在唐朝社會內(nèi)普遍傳開,為當世所習察。呂溫本人在吐蕃期間所作詩文,不僅無一處顯示其曾遭到不恭對待,而且還透露出其在臥病之時,被蕃方安排于具有國賓館性質(zhì)的“別館”〔20〕之中的珍貴消息,這無疑是唐使受到善待的最有力證明。
毋庸諱言,唐與吐蕃的交往,確實存在各種矛盾,像平?jīng)鼋倜四欠N大規(guī)模拘系對方使節(jié)的極端情況,也確曾出現(xiàn)過,但是可以肯定地說,相對于和平友好,這些矛盾都是支流、是暫時的現(xiàn)象。詩歌中對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相關(guān)書寫表明,雙方都有維護友好的真摯意愿。甚至矛盾也不可怕。因為,很多時候,恰是在對矛盾的化解中,各自品格得到磨練、各自胸襟得到開拓、各自智慧得到提升,最終又內(nèi)化為維護友好、增進團結(jié)的更為深厚持久的精神推動力。
使節(jié)是民族交往中一個十分特殊的群體,他們固然不需要像前線將士那樣奮斗犧牲,也不會承受后方或淪陷區(qū)民眾所遭遇的流離苦難,但是長途遠征的艱辛,與自身所負之重大政治使命,卻使他們擔荷著巨大的身心壓力。有時,使節(jié)履職之時,還難免會遭逢各種意外和屈辱。〔21〕這些體驗,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唐詩中對于唐與吐蕃通使活動的書寫,有助于了解使節(jié)群體在奔走辛勞中的內(nèi)心歌哭。
唐與吐蕃原先接觸有限。但是實際政治軍事利益的糾葛沖突,卻使雙方不得不展開各種形式的了解認知。尤其是當單純的武力較量無法根本解決矛盾之時,使節(jié)就被推向前臺。對于長期生活在黃河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人們來說,要讓他們親往立國于青藏高原上的鄰邦,翻山越嶺的長途跋涉、高寒缺氧的惡劣環(huán)境,即便是在醫(yī)療水平大為改善的現(xiàn)代,仍然難免不適,更遑論在條件艱苦的古代。因此當入蕃使節(jié)啟程遠征之時,他們首先就要面對身體上的嚴酷考驗。前引張說詩中,詩人如是描繪他所見到的初使歸來的郭元振:
容發(fā)徂邊歲,旌裘敝海色。五年一見家,妻子不相識。
一次使蕃延時五年,回來之后便是衣衫襤褸、容顏憔悴之狀,甚至連妻子兒女都難以辨認,可見旅途的艱辛,給入蕃使節(jié)的身心健康帶來了何等損害。
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相比,使節(jié)們還要面對匹馬孤征的孤獨:“落淚軍中笛,驚眠塞上雞”(陳羽《冬晚送友人使西蕃》);異族習俗的不適:“俗殊人左衽,地遠水西流”(耿湋《奉送崔侍御和蕃》)……。杜甫《王命》詩中云:“血埋諸將甲,骨斷使臣鞍”,將入蕃使臣身體上所受之折磨與前線將士的流血殞命并提,足見這種勞苦悲辛,讓全社會對于使節(jié)群體在長途跋涉中所承擔的沉重精神負荷,自然產(chǎn)生一種真誠矜念。
唐人遠使吐蕃,有時還意味著因遠離政治中心,可能會喪失一些升遷的機會。所以有些人不愿意承擔這樣的使命,如中宗選任使節(jié)送金城公主和蕃,連續(xù)兩位朝臣都予以拒絕。〔22〕到了德宗建中四年,奸相盧杞甚至為了打擊政敵李揆,不顧李年老體弱,執(zhí)意進言德宗,選任李揆出使吐蕃,直接造成李揆恨逝途中。〔23〕初唐張宣明《使至三姓咽面》詩中云:“東都日窅窅,西海此悠悠?!碧貏e點出當時的“東都”洛陽,雖或不必過度索隱,但如果說詩人確實存有一份因遠離政治中心而潛生的落寞,應(yīng)當不至于太偏離詩人本意。
到了中晚唐,由于吐蕃長期占據(jù)河湟土地,朝廷遲遲無力收回,這又使得一批批入蕃使節(jié)們的心理上再添重壓。韋應(yīng)物《送常侍御魯卻使西蕃》中間兩聯(lián)云:
本是諸生守文墨,今將匹馬靜煙塵。旅宿關(guān)河逢暮雨,春耕亭障識遺民。
在詩人看來,常魯原為一介書生,本來無需也無分承擔起嚴肅的政治使命,但如今煙塵不消,萬方多難,是形勢的逼迫,才促使他這樣的書生啟程赴命。然而常魯此行,是為了準備將要確認棄河湟土地民眾于外的清水會盟,當他親履故地、親見遺民,他將如何面對父老們祈盼的目光?這份心理煎熬,讓中唐以后每一個入蕃使節(jié)在履行使命之時,都更顯內(nèi)心郁結(jié)。
艱苦、孤獨,以及那些各種各樣明言或不易明言的內(nèi)心深曲,雖然可能無時不在折磨著使者們的身體與精神,但是使者們畢竟擔負著特殊的使命,他們的身上畢竟寄托著萬千信任與期待,張宣明回望故國,固然難免牽掛,但是——“豈不服艱險,只思清國讎!”那份清醒卻也片刻不曾放下。張宣明如此,所有的入蕃使節(jié)又何嘗不是如此?韋應(yīng)物送李益,雖然對其內(nèi)心感受體貼入微,但最后仍要以“此去多應(yīng)收故地,寧辭沙塞往來頻”的堅韌之語相激勵。其實,在送別入蕃使節(jié)的詩歌中,類似的激勵從來不曾缺席:
期君萬里侯,立功在異域。
——張說《送郭大夫元振再使吐蕃》
慎爾參籌畫,從茲正羽翰。歸來權(quán)可取,九萬一朝摶。
——杜甫《送楊六判官使西蕃》
青史書歸日,翻輕五利功。
——權(quán)德輿《送張曹長工部大夫奉使西蕃》
應(yīng)盡平生志,高全大國儀。
——無可《送田中丞使西戎》
上引四詩分別創(chuàng)作于唐蕃關(guān)系的不同階段,從中可見,無論唐蕃關(guān)系形勢如何,又抑或遭遇何種困難,全社會都對使節(jié)群體的特殊責任有清晰認知,也對使節(jié)為國紓難盡忠的崇高精神予以了積極評價。
在唐代入蕃使節(jié)中,呂溫是唯一一位留下組詩較為完整記錄使蕃經(jīng)歷與心境的使節(jié)。關(guān)于呂溫使蕃事跡,《舊唐書》卷137《呂溫傳》有較詳記載,《傳》云:
(貞元)二十年冬,副工部侍郎張薦為入吐蕃使,行至鳳翔,轉(zhuǎn)侍御史,賜緋袍牙笏。明年,德宗晏駕,順宗即位,張薦卒于青海,吐蕃以中國喪禍,留溫經(jīng)年。時王叔文用事,故與溫同游東宮者,皆不次任用,溫在蕃中,悲嘆久之。元和元年,使還,轉(zhuǎn)戶部員外郎。時柳宗元等九人坐叔文貶逐,唯溫以奉使免。
這段史文,對呂溫使蕃經(jīng)歷以及在其使蕃途中朝局的變化均有交代,將其與呂溫使蕃紀行詩對讀,可很典型反映出唐代入蕃使節(jié)內(nèi)心思想的代表性特征?!?4〕
首先,呂溫作為王叔文所看重的“東宮”舊人,本來或?qū)o所意外投身于貞元革新政治運動之中,但卻因為遠使而與其失之交臂。盡管在史家看來,正是由于他的使蕃,使其僥幸避開了其后對王叔文黨羽的整肅,但是詩人自己可能并不這樣認為。請看其作于滯留吐蕃期間所作之《吐蕃別館臥病寄朝中諸友》:
星漢縱橫車馬喧,風搖玉佩燭花繁。豈知羸臥窮荒外,日滿深山猶閉門。
又,《青海西寄竇三端公》
時同事弗同,窮節(jié)厲陰風。我役流沙外,君朝紫禁中。從容非所羨,辛苦竟何功。但示酬恩路,浮生任轉(zhuǎn)蓬。
又,《吐蕃別館中和日寄朝中僚舊》:
清時令節(jié)千官會,絕域窮山一病夫。遙想滿堂歡笑處,幾人緣我向西隅。
呂溫使蕃前后,唐與吐蕃的信息傳遞是通暢的,永貞革新的發(fā)動與夭折,吐蕃王廷當能在第一時間知曉并作出安排應(yīng)對,也即為呂溫所悉。這三首詩,都是在抒發(fā)自己遠離同僚、孤處絕域的落寞,表達出自己不能參與叔文黨改革的遺憾。按,呂溫既然與王叔文相交已久,對于王叔文的政治主張與謀劃必定相當了解,如今,當友人們在朝內(nèi)掀起轟轟烈烈的改革,而自己卻望洋興嘆,內(nèi)心必然是蕭索的。特別是《吐蕃別館中和日寄朝中僚舊》一詩末句,委婉地表示對朝廷任命自己遠使的不滿。這其實也是使節(jié)遠離政治中心的一種自然心情流露,與前述紀處訥、趙彥昭、李揆等人的心理,并無本質(zhì)不同。
入蕃使節(jié)需備嘗遠途艱辛,此為人所共知,但之前只在關(guān)于入蕃使節(jié)的各種公私迎送詩中,借送行者的矜念表現(xiàn)出來,使者自身體驗究竟如何?在呂溫詩中,終于有了切近的表現(xiàn)。上引諸詩中,如“窮荒”“絕域”“深山”等語,反復出現(xiàn),足見其對自身所處惡劣環(huán)境的感受。而呂溫《蕃中拘留歲馀回至隴石先寄城中親故》一詩,更是滿含血淚地表現(xiàn)出自己不忍回望此段行程的悲苦心情:
蓬轉(zhuǎn)星霜改,蘭陔色養(yǎng)違。窮泉百死別,絕域再生歸。鏡數(shù)成絲發(fā),囊收抆血衣。酬恩有何力,只棄一毛微。
既說自己遠使經(jīng)年,未盡到身為人子的責任,又為自己還能從絕境中生還感到慶幸,而“鏡數(shù)”兩句,作為詩人的自我寫照,足以證明張說眼中郭元振的印象不虛,可見入蕃使節(jié)們一遭來回,確實要付出十分沉重的健康代價。
作為中唐時期的入蕃使節(jié),呂溫也無可回避地會面對故地遺民的問題。河湟落蕃期間,遺民們的境遇,一直為整個中原社會所牽掛,但是由于無法親見,多為懸想。呂溫作于使蕃途中的《經(jīng)河源軍漢村作》《題河州赤岸橋》二詩,就首次以使節(jié)的視角,對遺民群體的生存情狀,尤其是他們頑強堅守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壯舉與急切渴盼故國派人解救的心情予以了忠實的記錄。前詩云:
行行忽到舊河源,城外千家作漢村。樵采未侵征虜墓,耕耘猶就破羌屯。金湯天險長全設(shè),伏臘華風亦暗存。暫駐單車空下淚,有心無力復何言。
后詩云:
左南橋上見河州,遺老相依赤岸頭。匝塞歌鐘受恩者,誰憐被發(fā)哭東流。
中唐時期,詩歌中對遺民神態(tài)心境描繪最為細致的,當屬元稹、白居易的同題《西涼伎》《縛戎人》等作,但元、白都未到過河湟故地,所據(jù)均為傳聞,雖然大節(jié)不虛,但著意經(jīng)營之處也顯而易見。呂溫此處所寫,則確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以他筆下的樵采耕耘之景、遺老相依之狀,雖只是淡淡寫出,卻自有一種樸質(zhì)得痛徹心扉的力量在。作為使者,面對如此景象,他一方面也會發(fā)出“匝塞歌鐘受恩者,誰憐被發(fā)哭東流”的高聲質(zhì)問,希望朝廷能有所振作,另一方面卻只能說:“暫駐單車空下淚,有心無力復何言?!弊詥栔g,滿含無奈與自責。這些詩句,又何嘗不是入蕃使節(jié)在個體飽嘗艱辛之外,于精神上心理上所受到的更大更為殘酷的摧磨?
注釋:
〔1〕陳寅恪先生即曾深具眼光地指出:吐蕃“強盛之長久,為與唐接觸之諸外族所不及,其疆土又包延中國(唐朝)之西北境”“與唐朝之競爭影響甚鉅。”(《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下編)
〔2〕吳逢箴:《送入吐蕃使詩淺析》,《西藏研究》1984年第4期。
〔3〕余恕誠、鄭傳銳:《唐人出使吐蕃的詩史——論呂溫使蕃詩》,《民族文學研究》2012年第4期。
〔4〕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3編,第1冊,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76頁。
〔5〕“曾”應(yīng)作“魯”,“川”應(yīng)作“州”,關(guān)于常魯出使吐蕃事,參陶敏、王友勝:《韋應(yīng)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56頁。
〔6〕唐玄宗有《命李暠使吐蕃制》(《全唐文》卷23)、《命崔琳使吐蕃詔》(《全唐文》卷30)、《賜金城公主書》(《全唐文》卷40)、《賜吐蕃贊普書》(同前)等文,又張九齡代玄宗起草之《敕吐蕃贊普書》《敕金城公主書》(文載《全唐文》卷286-287)等文,均為唐玄宗與吐蕃贊普、金城公主往來交流的產(chǎn)物,而相關(guān)書札的傳達遞送,都有賴于彼此使節(jié)。
〔7〕中唐以后,有不少送人使北蕃詩,如權(quán)德輿:《送張閣老中丞持節(jié)冊吊回鶻》、朱慶馀:《送于中丞入蕃冊立》、雍陶:《送于中丞使北蕃》等作。而曾經(jīng)一度離唐附蕃的南詔,在貞元年間經(jīng)由韋皋等人的細致工作,重新遣使來唐,在元稹、白居易同題《新樂府·蠻子朝》中也有生動刻畫。
〔8〕王樹森:《論敦煌唐五代詩歌文獻的民族史意義》,《文學遺產(chǎn)》2015年第4期。
〔9〕敦煌伯2005卷所錄之四言歌謠中“禿發(fā)狂瞽,侵我西土。皇赫斯怒,爰整其旅”數(shù)句即已可見女皇之盛。
〔10〕按,據(jù)陶敏等所考,圣歷二年,元振官未至大夫,而其行大,故“夫”字為衍文,參見陶敏、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初盛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373頁。
〔11〕按,此詩之“和西蕃使”,諸家均未確認究為何人,唯陶敏等系張說《和戎篇送桓侍郎序》于長安三年四月,據(jù)張序,似有集體送別,杜審言當時或躬逢其會,暫定于此。參見陶敏、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初盛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400頁。
〔12〕陶敏:《全唐詩人名匯考》,遼海出版社,2006年,第356-357頁。
〔13〕按,白居易:《西涼伎》詩中“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兩句自注云:“平時開遠門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為萬里行,其實就盈數(shù)也?!笨梢?,石堠起著重要的路標作用。
〔14〕按,原文見王堯:《吐蕃金石錄》,《全唐文》卷988題作《盟吐蕃題柱文》。
〔15〕王樹森:《唐蕃角力與盛唐西北邊塞詩》,《北京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
〔16〕名悉獵中宗景龍年間曾作為迎親使來唐迎接金城公主,期間獲與唐宗室游宴聯(lián)句,深受優(yōu)禮。開元十八年,名悉獵再次隨唐使皇甫惟明等人來唐,《舊唐書》卷196上《吐蕃上》記云:“十八年十月,名悉獵等至京師,上御宣政殿,列羽林仗以見之。悉獵頗曉書記,先曾迎金城公主至長安,當時朝廷皆稱其才辯。及是上引入內(nèi)宴,與語,甚禮之,賜紫袍金帶及魚袋,并時服、繒彩、銀盤、胡瓶,仍于別館供擬甚厚?!?/p>
〔17〕當作“朱明”, 參賀忠:《唐王建〈宮詞〉箋證》(復旦大學2006屆博士學位論文)此詩箋證。
〔18〕陶敏、傅璇琮、李一飛:《唐五代文學編年史》(中唐卷),遼海出版社,1998年,第811頁。
〔19〕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第3冊,卷6,中華書局,1990年,第86-93頁。
〔20〕田峰:《吐蕃別館考》,《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4年第4期。
〔21〕歷史上,人們可能對南宋使金的痛心情景印象很深:宋向金稱侄納貢,許多使臣受侮辱、遭扣留,甚至喪命,以至使者所作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要“奮身徇主”(王之望《出疆次副使淮陰舟行》)、“身糜鼎鑊”(京鏜《留金館作》)一類言詞。唐代入蕃使節(jié),雖在多數(shù)時候受到對方善待,但在若干特殊情形下,也難免有遭辱之虞,可舉一例為證。《冊府元龜》卷132《帝王部·旌表二》:“永隆二年四月,贈故吉州長史陳行焉睦州刺史,旌忠節(jié)也。初行焉使吐蕃,吐蕃大臣欽陵使行焉拜伏,行焉擁節(jié)不屈,臨之以兵,竟不從,因被拘留十余年而卒。至是喪還。帝深嘉嘆之,故贈官焉。”
〔22〕分別是紀處訥與趙彥昭,事見《資治通鑒》卷208,“(睿宗景云元年正月)上(按,指唐中宗)命紀處訥送金城公主適吐蕃”條,第6639頁。
〔23〕事見《資治通鑒》卷227,“(建中四年六月)庚午”條,第7347頁;同書卷229(興元元年四月)“左仆射李揆自吐蕃還,甲子,薨于鳳州”條,第7426頁。
〔24〕按,本處所討論的呂溫使蕃詩歌的文學價值,有據(jù)前引余恕誠先生論文發(fā)揮處,不再重新出注。所需交代的有一點,余先生論文最后,制作了《呂溫使蕃經(jīng)過及其作品一覽表》。我曾根據(jù)《舊唐書·張薦傳》、權(quán)德輿《唐故中大夫守尚書工部侍郎兼御史大夫史館修撰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充吊贈吐蕃使贈禮部尚書張公墓志銘(并序)》、呂溫《代張侍郎起居表》《謝章服表》《代都監(jiān)使奏吐蕃事宜狀》等文、權(quán)德輿《張工部至薄寒山下有書,無由馳報,輤車之至,倍切悲懷》等詩,向老師提出了關(guān)于呂溫出使吐蕃經(jīng)歷的幾點疑問。如吐蕃是否因所謂唐朝政局動蕩而扣留呂溫?作為正使的張薦究竟在何處病故?呂溫又是何時代理其職?呂溫后來臥病在哪里休養(yǎng)? 認為諸家記載有矛盾捍格之處(原文較繁,此處一并省去)。這些疑問提出以后,老師做了認真考慮,認為史書中所云張薦、呂溫行程確有不明之處,但他認為在未有新的確切證據(jù)前,這些問題可暫時放置。
〔責任編輯:李本紅〕
王樹森(1986—),吉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代有關(guān)吐蕃詩歌研究”(批準號:11BZW039)、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唐代地方行政與文學關(guān)系研究”(批準號:15CZW021)之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