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慧
(陜西師范大學 政治經(jīng)濟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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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nèi)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研究
余慧
(陜西師范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國內(nèi)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正以四種方式開展著——歷史性研究、知識考古式研究、比較哲學式研究、澄清式研究,其所呈現(xiàn)的研究群相則是追尋馬克思關于主體性的思考如何從前馬克思時代的哲學思考中發(fā)展出來,即所謂思想史研究,其中最富代表性的成果則是認為馬克思洞穿了近代西方主體性思想固守的意識內(nèi)在性問題,而開創(chuàng)了新的主體論范式。然而檢視這些研究成果則會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的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則是闡述和詮釋有余,而批判和反思不足。
馬克思主體;主體性;回顧;反思
與現(xiàn)代西方哲學界反思和批判主體性的思想主流不同①參見尼采的《論道德的譜系》(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滿者》(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泰勒的《現(xiàn)代性之隱憂》(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多爾邁的《主體性的黃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碌摹对~與物》(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哈貝馬斯的《后形而上學思想》(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和《交往行動理論(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齊澤克的《敏感的主體:政治本體論的缺席中心》(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勞倫斯·E.卡洪的《現(xiàn)代性的困境——哲學、文化和反文化》(周憲、許鈞主編,王志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等著作。,我國學術(shù)界自改革開放以來對于主體性概念的建構(gòu)性研究表現(xiàn)出持續(xù)的興趣和熱情。這種熱情在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研究方面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以至于檢視這類研究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成為一項迫在眉睫的課題。首先,我們需要檢視國內(nèi)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正在以什么方式開展;其次,這類研究已經(jīng)取得哪些成果;再者,對于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的研究方式以及研究成果,我們可以獲得怎樣的啟示——這些研究是否已經(jīng)極大程度地澄清了馬克思主體性思想,還是陷入了偏離馬克思思想原象的詮釋空間。
近三十年來,無論是學生的學業(yè)論文,還是學者的學術(shù)論著,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都層出不窮,而考察他們的研究方式將可以得出以下幾類。
第一種是歷史性的研究方式。所謂歷史性研究就是追問馬克思主體性思想如何發(fā)生的,如:馬克思何時開始使用“主體”或“主體性”這些詞匯;這些詞匯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歷程中如何演變的;這樣的演變?nèi)绾误w現(xiàn)出馬克思當時的思想特征。這類型的著述大量地集中在學生的學位論文中。②姬海濤的碩士論文(2007年)《論馬克思哲學的主體性思想》,周文娟的碩士論文(2011年)《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探析》的第二章《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演變》,徐姍姍的碩士論文(2013年)《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再認識》的第二章《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發(fā)展歷程》和第三章《馬克思“主體性”思想實現(xiàn)的哲學變革》,裴少雪的碩士論文(2013年)《〈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主體性思想探析》第一章《馬克思主體思想的緣起》和第二章《馬克思主體思想的早期嬗變》,丁波的碩士論文(2103年)《馬克思早中期主體性思想的發(fā)展研究》等。所列舉的這些只是近幾年涌現(xiàn)的部分碩士論文,但足可作為旁證來說明學界對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興趣之濃郁程度。雖然這些碩士論文缺乏嚴肅深刻的學術(shù)價值,但也已經(jīng)折射出一種學術(shù)研究的偏好——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研究的興趣和熱情。除此之外,一些由學者編寫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也都會涉及這類的研究,如王鶴巖等人編寫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教程》。另外,一些專著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發(fā)展歷程展開探討,如張一兵的《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主體向度》(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和《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原像》(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當然,張先生的著作并沒有局限于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發(fā)展的歷史性呈現(xiàn),更多地表現(xiàn)為以歷史性的方式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進行構(gòu)建性的詮釋。
第二種是知識考古學方式,對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的探源——研究這個概念從何而來、如何而來等問題。與歷史性的研究有所不同,這種研究方式的重心在于將馬克思主體性概念放置在西方哲學史的背景下進行討論,換言之,馬克思的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史的一部分,他對主體和主體性概念的界定和使用與其前輩哲學家的界定和使用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關系——是衍化推進,還是顛覆變革呢?這類研究主要表現(xiàn)為在歷史性考察前馬克思時期的重要哲學家們的主體性理論基礎上提出馬克思主體性理論的批判式發(fā)展,比如韓慶祥、張健的《馬克思的主體性理論及其當代意義》(2002)對“主體性理論”進行了歷史考察,由此提出馬克思主體性理論的優(yōu)勢與意義;而吳曉明的《論馬克思哲學中的主體性問題》(2005)亦認為馬克思的主體性問題不僅翻轉(zhuǎn)了黑格爾的觀念論,而且瓦解了近代形而上學對主體性論述的基本建制——以“意識的內(nèi)在性”為核心,最終經(jīng)由“對象性的活動”洞穿“意識的內(nèi)在性”,來開啟主體性的新論述。以這種方式展開更為主題化的研究則如吳仁平、劉善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傳統(tǒng)哲學主體性原則的揚棄及其意義》(2004)、黃文正的《論馬克思的實踐主體性的確立》(2006)、王良銘的《馬克思對近代西方哲學主體性思想的揚棄》(2008)、趙一衡的《主體:馬克思哲學的邏輯起點》(2010)和羅國華、胡松的《馬克思實踐主體性思想的哲學變革》(2011)等論文。除此之外,還有劉森林的《追尋主體》(2008)一書從分析近代內(nèi)向性主體在個體性與普遍性之間蘊含的四種矛盾出發(fā),指出馬克思以社會性的勞動主體對近代的啟蒙主體和浪漫主體在反諷與現(xiàn)實、存在與意識、史詩與浪漫詩、藝術(shù)與勞作、主體性與社會性、純粹主體與經(jīng)驗主體、感性與超驗形而上學、遏止虛無主義等問題上進行了批判,并以施蒂納對主體批判的啟示中提出辯證法是一種主體性理論的結(jié)論。
第三種是比較式的哲學研究。這類研究主要表現(xiàn)為以馬克思主體性理論作為基準與其他哲學家的主體性思想進行比較,其中所涉及的哲學家可能是前馬克思時代的,也可能是后馬克思時代的人物。比如張汝倫的《主體的顛覆:從黑格爾到馬克思》(2001)、劉森林的《“現(xiàn)實的人”與“惟一者”:馬克思與施蒂納的主體論之別》(2008)、陳步偉的碩士論文《馬克思對康德主體性思想的繼承與超越》(2010)和董金泉的碩士論文《馬克思實踐主體觀對費希特“絕對自我”主體觀的批判與超越》(2013),這些都是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進行前追式的比較。而張文喜的《阿爾都塞:消解自我(主體)的馬克思——對西方主體性哲學的批判》(2002)、張梧和王巍的《重建主體:對〈經(jīng)濟學手稿(1857-1858)〉的政治解讀——評奈格里的〈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2009)和嚴澤勝的《從“主體位置”到“欠缺的主體”——拉克勞、墨菲后馬克思主義政治話語理論的“主體”問題》(2012)等論文則就屬于哲學批判下的后置型比較。
第四種是澄清式研究。這類研究包括兩類:一是籠統(tǒng)地討論馬克思哲學中的主體性問題;二是單獨討論馬克思哲學對主體或主體性的個別性提法以及其間轉(zhuǎn)變的問題,如:人民主體、社會主體、實踐主體、價值主體等。第一類研究有如王南湜和謝永康合著一書《后主體性哲學的視域》(2004)、俞吾金的《馬克思主體概念新論》(2006)和《馬克思主體性概念的兩個維度》(2007)、駱郁廷的《馬克思主義主體性理論的三個維度》(2009)、仲彬的《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探微》(2011)、李聰?shù)牟┦空撐摹吨黧w與結(jié)構(gòu)——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演進動力論研究》(2014)等。第二類研究則如關于馬克思“人民主體性”的研究:劉真金的《從〈法蘭西內(nèi)戰(zhàn)〉看馬克思的人民主體性思想及其當代價值》(2011)及其博士論文《馬克思人民主體思想研究》(2012)、秦晉芳的《試論馬克思“人民主體”內(nèi)涵的豐富和發(fā)展》(2011)、潘寧的《馬克思人民主體思想的理論意蘊》(2014)、李包庚的《馬克思“人民主體性”思想解讀》(2014);*專論“馬克思人民主體性”的論文還有劉悅的碩士論文《馬克思人民主體思想及當代意義研究》(2014)和雷虹的碩士論文《馬克思主義的人民主體思想研究》(2014),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對馬克思人民主體性思想的延展性論述,如崔利賓的《馬克思主義人民主體思想中國化發(fā)展研究》(2102)和譚向陽、吳東華《群眾路線:馬克思人民主體思想的創(chuàng)新與運用》(2016)等論文。關于“社會主體”的研究則有張曙光的《社會的總體性和人的主體性——對馬克思“社會有機體”思想的再研究》(1993)、俞吾金的《馬克思的社會主體論探要》(2005)、王浩斌的《馬克思社會主體論的三個層面及其中國化邏輯》(2011)和曾紅宇的博士論文《馬克思社會有機體思想研究》(2012)等論文;關于馬克思“實踐主體”的研究有:王于和陳朗的《“實踐本體論”及其革命意義》(1988)、任平的《馬克思主義交往實踐觀與主體性問題——兼評“主體—客體”兩極哲學模式的缺陷》(1991)、吳育林的《實踐主體與馬克思哲學的生存維度》(2006)、丁峰的《挑戰(zhàn)與回應:馬克思實踐主體的一種辯護》(2011)、宋文慧和張曉東的《主體性的實踐與實踐著的主體性的統(tǒng)一——論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2013)和肖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主體性解讀——實踐主體性》(2014);*除此之外,還有黃文正的碩士論文《論馬克思的實踐主體性》(2005)、羅國華的碩士論文《馬克思哲學實踐主體性思想研究》(2006)和馬春麗的碩士論文《馬克思實踐主體性思想探究》(2011),這些碩士論文的論述較為粗淺,且重復性較高。有關馬克思“價值主體”的論述則如李楠明的博士論文《價值主體性——主體性研究的新視域》(2004)、孫仁香的《主體價值論:從康德到福柯與馬克思》(2004)、孫偉來的《論馬克思主義價值思想的主體性》(2006)、欒亞麗和宋嚴的《管窺馬克思文本視域中的價值主體性思想》(2008)、郭晶的博士論文《“主體性”觀念的現(xiàn)代合理性——馬克思的“價值主體性”思想研究》(2012)和劉洋的《馬克思“價值主體”思想及其當代關照》(2013)等;另外,對這些個別性提法的主體性之間的關系的論述則有韓雅麗的《從認知主體性到實踐主體性——兼論馬克思實踐哲學的當代意義》(2003)和洪波的《個人主體、集體主體、類主體、社會主體——解讀馬克思的主體概念》(2008)等論文。
由上述的歸納分析,我們大致在宏觀層面上已經(jīng)了解到以往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從哪些方面入手,以及由什么方式切入,接下來就需要探明這些琳瑯滿目的論述取得的最有意義的成果是什么。
就反思的必要性而言,上述研究所呈現(xiàn)的群相以及最富代表性的成果才是接下來論述的重點。因此,我們不可能毫無選擇地對馬克思主體性的所有研究進行無差別的評論,甚至也不需要糾結(jié)于一些細節(jié)的考證,如主體和主體性一詞在何時何處出現(xiàn)于馬克思的著作中。綜觀這些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最明顯的群相特點就是馬克思(或者說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概念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孵化于西方近代的主體性哲學,簡言之,馬克思主體性思想存在著明顯的歷史基礎。因而任何一種研究進路——歷史性研究、知識考古式研究、比較研究以及澄清式研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這一問題——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歷史性。
黑格爾認為:“近代哲學的出發(fā)點,是古代哲學最后所達到的那個原則,即現(xiàn)實自我意識的立場;總之,它是以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精神為原則的,中世紀的觀點認為思想中的東西與實存的宇宙存在差異,近代哲學則把這個差異發(fā)展成為對立,并且以消除這一對立作為自己的任務?!盵1](P5)這個判定明確指出西方近代哲學的基本問題——自我意識的主體如何通達意識之外且與之對立的實存世界。這也就奠定了西方近代哲學基礎乃是自我意識的主體。馬克思又是如何思考這個哲學基礎的呢?通常國內(nèi)研究者關于這個問題的思考很難走出哲學史的視域,換言之,他們總要追問馬克思關于主體性的思考是如何從前馬克思時代的哲學思考中發(fā)展出來的呢?同時,這就決定著國內(nèi)研究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進路總是歷史性的哲學比較。
前馬克思時代關于主體性的思考以笛卡爾、康德、黑格爾最為出名,因此歷史性的哲學比較——當然也是一種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歷史性考察,多半以這些人物作為研究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起點和參照系。以往的研究有的重視個別人物與馬克思的比較,如《主體的顛覆:從黑格爾到馬克思》、《馬克思對康德主體性思想的繼承與超越》、《從“康德問題”看馬克思哲學革命》(戴勁,2007)、《道德觀上的啟迪與超越——試析馬克思對康德倫理學價值觀的揚棄》(胡建,1997)、《主體價值論——從康德到??屡c馬克思》等;有的則宏觀地梳理近代西方主體性思想對馬克思的影響或者馬克思主體性對近代西方哲學發(fā)展的影響,比如《論馬克思對德國古典哲學遺產(chǎn)的解讀》(2006)、《馬克思主義哲學對西方傳統(tǒng)哲學主體性原則的揚棄及其意義》等。就個別人物的比較而言,馬克思與康德之間的比較最多。通觀國內(nèi)所有關于康德與馬克思在主體性思想之間關系的研究,他們的結(jié)論表明馬克思與康德在價值觀(如張仁香、胡建)、關注主體的社會性、強調(diào)主體的存在論之維(如謝遐齡、俞吾金、王宏宇)、還原主體性的感性因素(如戴勁)等問題存在著繼承性;而同時又指出兩者依然表現(xiàn)出一些不容忽視的區(qū)別,甚至是某種超越——馬克思對康德的超越,如馬克思“將主體與客觀歷史必然性聯(lián)系”不同于康德將主體視為“精神的道德自律的自我完善”;[2]馬克思以“主體與道德的實踐關系”超越了康德的“個人對客觀原則的認同關系”;[3]馬克思以“人(主體)的全面發(fā)展”深化了康德的“人的目的”的口號,以主體的“實踐”來批判康德的形式上的道德實踐;[4]馬克思的“自由活動”意涵下的“實踐”概念對包括康德在內(nèi)的德國古典哲學中的“實踐”概念——主要指“技能、道德、法權(quán)”三層意義進行了批判性的融攝。[5]而在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系上,張汝倫指出國內(nèi)哲學界以主觀能動性誤解了馬克思的主體概念,使得對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思想的理解退回到了前黑格爾時代的主體概念,而事實上“黑格爾已開始消解傳統(tǒng)主體概念的主觀意味,實現(xiàn)了主體概念由認識論范疇向存在論范疇的過渡,但未能堅持歷史性原則”,而馬克思顛覆了主體僅用于指涉自我意識或自我的概念,以歷史性原則重構(gòu)了主體概念,使其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造和規(guī)定人及其產(chǎn)物的歷史過程”,從而在主觀上稱為“人的社會歷史存在”,在客觀上表現(xiàn)為“一定的社會關系和社會形態(tài)”。[6]簡言之,馬克思只是在黑格爾將主體概念去主體性質(zhì)的道路上,以具體的歷史實踐來清掃黑格爾余留在這條道路上的以精神自我實現(xiàn)為過程的“純粹的概念神話”。以上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概念的歷史性討論中的優(yōu)秀成果雖然為我們切中馬克思主體性概念的核心做出了極為有意義、有價值的嘗試,正如張汝倫指出馬克思顛覆了近代西方傳統(tǒng)的主體性概念,但是,至于“顛覆了什么”“又如何顛覆”的問題在其他論者那里卻有了更為細致的分析。
在吳曉明的考察中,笛卡爾的“我思”、康德的“我思”、費希特的“自我意識”與黑格爾的“自我意識”皆是這一哲學基礎——自我意識之主體或主體性的“變種”,甚至胡塞爾的“意向性”概念亦屬此類,因為這些概念都共同“堅持意識的內(nèi)在性”。[7]吳先生所謂“意識的內(nèi)在性”源于海格德爾對近代形而上學的批判,海氏認為“意識之存在特性,是通過主體性被規(guī)定的,但是這個主體性并未就其存在得到詢問”,同時指出胡塞爾的“意向性”包含在“內(nèi)在性”之中——“把對象嵌入意識的內(nèi)在性之中”。[8]這就說明詢問自我意識的主體性則是質(zhì)疑近代西方哲學的主導原則與基本建制——意識的內(nèi)在性。進而吳先生將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納入到這種質(zhì)詢之中——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與那個主導原則和基本建制到底是怎么樣的關系?吳曉明反駁海格德爾關于馬克思的判斷——馬克思哲學“單純顛倒”了黑格爾的觀念論,卻墜入到“虛無主義的極致”,認為這種觀點建立在普列漢諾夫和盧卡奇對馬克思哲學及其實踐原則限制性——限制在“理論與實踐之間的狹隘聯(lián)系”的解釋基礎上。繼而,吳先生則指出,與海德格爾一樣,馬克思觸及甚至瓦解了近代西方哲學的基本建制——意識的內(nèi)在性問題,其根本性的證詞就是馬克思的一個命題——“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過程”。[9](P72)除了這一根本性的證詞外,吳先生還列舉了馬克思的其他證言,其中一項就是在《1844年手稿》中以“對象性的活動”方式反復申說“內(nèi)在性之‘出離’的基本含義”。[10](P324)甚至在此基礎上,吳先生還推論出由于這一深刻的批判——關于作為意識內(nèi)在性的主體的批判——所獲的語言概念將“語言現(xiàn)象同主體哲學的瓦解本質(zhì)重要地聯(lián)系起來,所以不僅切近地預示了當代哲學的‘語言學轉(zhuǎn)向’,而且也為這一概念本身的進一步理解提示了可能的路徑與空間”。[11]通過吳先生的這兩項研究,我們愈發(fā)接近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核心,甚至感受到這一思想可能具有的活力——與語言學接壤,甚至在語言學中獲得新的解釋空間。
除上述的研究群相之外,其實檢視近年來關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還將會發(fā)現(xiàn)有一類研究方式得到了廣泛的應用,即是上文提及的對馬克思的主體概念進行分類研究。這種方式的主要特點就是強調(diào)馬克思主體概念的某一提法或運用的分析與詮釋。在這種研究方式下,馬克思主體性思想呈現(xiàn)出令人迷惑的多樣性。比如以存在的維度而論,馬克思主體性理論有時被理解成兩種維度——本體論維度與認識論維度(俞吾金,2007),有時又被說成三個維度——實踐維度、價值維度和社會維度(駱郁廷,2009);或者三重意蘊——歷史性、社會性和實踐性(李榮,2009);又或者四個層次——個人主體、集體主體、類主體、社會主體(洪波,2008)。對于所謂的主體概念的維度或意蘊之間的關系,俞先生認為馬克思主體性概念的本體論維度是始源性的,又與認識論維度同時都統(tǒng)一于實踐的基礎上;[12]駱先生則指出人民群眾既是社會的實踐主體,又是社會的價值主體,所以“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民群眾是社會實踐主體和價值主體的統(tǒng)一”;[13]李先生同樣也指出“主體性建構(gòu)的實踐性原則統(tǒng)領歷史性原則和社會性原則,強調(diào)主體性建構(gòu)的實質(zhì)是人在實踐中的生成”,[14]而洪女士也宣稱主體的四個層次——個人主體、集體主體、類主體、社會主體之間具有“相互滲透、相互結(jié)合的一致性”,并以在社會生產(chǎn)關系規(guī)定下參與社會實踐的社會主體作為基礎和核心。[15]由是觀之,縱然學者從各自所謂的視角對馬克思(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概念進行著看似不同的詮釋,其實也只不過在重復地宣稱一件重要的事情——馬克思或馬克思主義對主體實踐的重視,哪怕是這樣鄭重的口吻——“人的主體性、實踐性是理解人類生存問題的根本前提,無論是人類現(xiàn)實面臨的生存困境還是人類最終擺脫現(xiàn)實的異化的生存境遇,本質(zhì)上都是主體實踐的自我生成和自我揚棄的過程”。[16]因此,這些研究所能體現(xiàn)的學術(shù)價值則在于以各自的詮釋語言烘托出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透露一種重要的事情,即主體的實踐或者實踐的主體性。
通過上文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是歷史性的哲學比較,還是宣告式與辯護性的哲學分析,都很少看到研究者對馬克思主體性思想自覺性的審查和反思。這也就構(gòu)成了我們反思這些研究的起點。在國內(nèi)的相關研究中,我們所能企及馬克思主體性思想最近的地方就是馬克思已經(jīng)洞察到近代西方主體性哲學某項重要的弊病——個體意識的內(nèi)在性,并通過主體的實踐性“出離”這種內(nèi)在性,而走向所謂的“類主體、集體主體、社會主體、人民主體”等——其本質(zhì)亦稱之為“實踐主體”。這一思想變化則被國內(nèi)學術(shù)界視為一種突破或者一場顛覆性的革命,可是對于今天的我們而言,這是否是一場哲學思想史上的革命,并不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因為這一類似的革命——對主體性哲學的批判和反思——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史上曾經(jīng)以至現(xiàn)在也都還在繼續(xù)地以各種方式開展著。因此,對于承認甚至膜拜馬克思在“主體哲學”中制造的“革命”的人們而言,這一思想革命的成果在整個西方“主體革命浪潮”中該如何被理解才是一個更為重要,而且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
西方經(jīng)歷了近代偉大哲學家們的“理性的啟蒙”之后,人們似乎找到了上帝的替代物“理性的主體”,成為了“知識、道德與價值的立法者和終審者”,[17]找到了通達“真、善、美”的真理之路??墒沁@一主體論的思路卻是“向內(nèi)挖掘、視自己為內(nèi)在生成的”,使得主體成為“內(nèi)省、獨白式的根本存在”[18]。而對于已然洞穿了“意識內(nèi)在性”的馬克思主體思想而言,這種內(nèi)省、獨白式的主體就變成了“與不同的他人交往的關系的結(jié)果”,亦即從“自我意識”“精神”轉(zhuǎn)換成了“社會關系的總和”。[18]這一轉(zhuǎn)向所能贏得的積極效果則是當由意識內(nèi)在性所支撐的理性個體受挫于自我拯救的任務之時,一條新的道路——由類主體、群(集)體主體、社會主體承擔主體自我拯救的重任——便由馬克思對近代西方傳統(tǒng)主體論的批判中應運而生。而這些所謂的“類主體、群(集)體主體、社會主體”最終在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的分析中變成了“根據(jù)占有不同生產(chǎn)資料以及在社會中占有的政治、文化等各種社會資源的不同”[19]而區(qū)分成的階級,主要是指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正如馬克思對其所處時代的分析,無產(chǎn)階級只有聯(lián)合起來才能匯聚出一股類似主體的自覺、自立、自由的力量來完成自我拯救??墒沁@種思想掩藏著兩種問題:一是群體主體中的個體是如何存在著?二是群體主體在社會實踐中如何顯現(xiàn)和展開其自身?
一是群體主體中的個體是如何存在著?階級分析之所以成立在于群體之中的個體的同質(zhì)性,而這種同質(zhì)性是如何而來的呢?是因其個人主體的自覺性,還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臣服呢?倘若群體內(nèi)在的個人主體無法自覺地意識到這種類、集體、社會等意義上的共同體的存在,那么群體內(nèi)在的異質(zhì)性將無法回避。比如當每個人都被視為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理性人,其所組成某一階級的個體就無法自覺地產(chǎn)生“爭取階級利益的行為”,[20](P128)而表現(xiàn)為人人都積極成為一名搭載群體利益“便車”的高手。這無疑成為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第一種缺陷。
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第二種缺陷則是當馬克思以“類、集體”等概念構(gòu)建出“無產(chǎn)階級”這種群體身份,并且極其自然地跳躍到整體社會歷史的分析中時,“社會主體”的概念就以一種極為抽象的方式掩蓋了社會實踐中群體身份的多樣性。因為除了由經(jīng)濟地位、政治地位構(gòu)筑的群體身份,還有由性別(如女性主義)、種族(如黑人運動)等形成的固定身份或由“什么教”(如義和團、白蓮教)、“什么族”(如猶太人)等取得的非穩(wěn)定性身份。這些身份也會以所謂社會主體的方式展開他們的社會和歷史的實踐,甚至有時正如哈耶克所說這些群體身份——如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經(jīng)常被人們視為優(yōu)于階級和國際主義的方式進行著社會實踐。[21](P24)
二是群體主體在社會實踐中如何顯現(xiàn)和展開其自身?“主體性”的深層心理學批判,如弗洛伊德的“本我”需求、叔本華“生存意志”、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或者拉康的“魔鬼大他者”和象征文化形式的建構(gòu)都指責所謂“主體”的“自主性”或“自決性”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虛構(gòu);又或者是“主體性”或“主體”的話語機制的解構(gòu),如福柯和哈貝馬斯的遭受話語權(quán)力和總體性知識話語控制的“主體”、阿爾都塞的作為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等意識形態(tài)實踐、儀式和機構(gòu)的產(chǎn)物的“主體”或者齊澤克的由社會生活和社會存在中各種角度的意識形態(tài)所建構(gòu)的“主體”;又或者是對“主體性”與“主體”形而上學系譜學和現(xiàn)實運作的追蹤,如德達里和海德格爾將“主體性”和“主體”視為以實體性的方式潛藏在形而上學本體論中的“幽靈”,這些都揭示了一種現(xiàn)象——“主體性”與“主體”成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幻象。[17]這一現(xiàn)象是否會入馬克思的具足實踐性的群體主體中呢?
正如前文所提示的,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忽視了群體主體中個體的“異質(zhì)性”和“多樣性”,那么其所宣稱的“人類的解放”又如何獲得個人主體真正的解放呢?因此,群體主體——如無產(chǎn)階級——只能訴諸整全性、超越性、普遍性的“終極語匯”——在某種意義上是“上帝之死”后的替代性話語——來獲取改造自身的合法性,并由此制定所有人的生活規(guī)范和價值準則,甚至在政治敘事中設計出一種超越個人愿望、歷史偶然和繁復細節(jié)的“普遍歷史觀念”來引導和規(guī)范一切社會實踐。然而更關鍵的是,這種抽象的群體主體在社會實踐中懸設出來了一種對立的進化模式或者說革命模式。與群體利益一致的則為進步的、正義的、良善的,反之為落后、邪惡的。無疑,前者永遠以抽象的總體性獲得了對后者的控制和改造的權(quán)力,甚至還在抽象的總體性上找到了一種操縱社會歷史的技藝。簡言之,群體主體在社會實踐中是以抽象甚至虛幻的意識形態(tài)召喚和臣服個體的方式來顯現(xiàn)和展開其自身,其背后潛藏著控制和統(tǒng)治的權(quán)力本性。而對所謂的“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曾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揭示其兩種特性:一、將特殊性的事物視為普遍的事物;二、再把普遍的事物變成具有統(tǒng)治力量的東西。[22](P53~54)當所謂的群體主體——類主體、集體主體、社會主體、人民主體等的主體性被視為具有普遍的“被解放的”和“獲取抽象自由的”欲求時,它就是將原屬于特殊的個體性的現(xiàn)象變成了普遍的存在,并且在部分性的集合體的召喚和駕馭中,這一意識形態(tài)化的主體性就踏進了具有神性的權(quán)力中心。
倘若說近年來國內(nèi)馬克思主體性思想的研究熱潮是源于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市場經(jīng)濟對“理性主體”的理論需求,那么研究者試圖通過借緣于馬克思主體性思想來應對這種需求則極有可能是隔靴搔癢,或者誤入歧途——違背了馬克思對主體性的思想預設。首先,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中的個人只是整個社會實踐巨輪下的產(chǎn)物,而并不必然地需要以理性的個人方式來面對現(xiàn)實生活——如家庭生活、宗教生活或者其他社會關系的生活;其次,馬克思的主體性思想緣發(fā)于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本性——資本“使生產(chǎn)不斷革命化”,所以群體主體——如無產(chǎn)階級在祛魅化的資本主義的壓迫中唯有以一種同質(zhì)化的主體力量進行自我拯救。因此,現(xiàn)代經(jīng)濟對理性主體的需求只是異質(zhì)化的個人主體,而馬克思主體性卻要求同質(zhì)化的群體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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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官〕
Review and Reflection on the Research of Marx’s Subject and Subjectivity in China in Recent Years
YU Hui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Economics,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Shaanxi, China)
Domestic research on Marx’s subject and subjectivity is usually carried out in four ways: historical research, archaeological knowledge investigation, comparative philosophy; clarifying, which share the same tendency of how Marx’s thinking on subject and subjectivity had evolved from his philosophical thinking, namely, the so-called research of ideological history. One representative research of them holds that Marx had broken through the problem of ideological immanence of modern Western subjectivity and created a new subject paradigm. However, an examination of these studies finds that there are too much description and interpretation, while not enough in criticism and reflection on Marx’s subject and subjectivity in China.
China; Marx’ s ubject; subjectivity; review; reflection
余慧(1975— ),女,甘肅平?jīng)鋈耍兾鲙煼洞髮W政治經(jīng)濟學院博士研究生,隴東學院政法學院講師,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研究。
B-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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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723X(2016)08-00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