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元雜劇的作品中,對前代詩歌的敷衍編排占有一定的比重,這些劇作在接受原來詩歌的基礎上,進行符合元代風尚和作者旨趣的再創(chuàng)作,我們從中可以窺見元雜劇的特征。從這些敷衍而成的劇作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接受與超越白居易詩歌的劇作表現(xiàn)為:將詩歌內(nèi)容照搬或化用到劇作中;借前代事抒發(fā)內(nèi)心的郁悶或表現(xiàn)自身的社會價值觀念;對女性的塑造更合乎元人的審美要求;對大團圓的結(jié)局運用不一。當然,這些超越也適合于其他由詩而劇的劇作,在文學史的發(fā)展上占據(jù)重要地位。
【關鍵詞】元雜??;白居易詩歌;接受與超越;劇作特征
中圖分類號:J8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1-0009-04
通觀元雜劇的劇作內(nèi)容,涉及前代詩人的不在少數(shù)。鐘嗣成《錄鬼簿》所錄雜劇四百五十八本,朱權(quán)的《太和正音譜》所載五百六十六本,以上兩部著作中,出現(xiàn)了唐代以前的詩人屈原、司馬相如、曹植、王粲、蔡琰、陶淵明等;唐代的詩人王勃、孟浩然、賀知章、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杜牧等;宋代的詩人蘇軾、秦觀等人。在流傳下來的一百一十九種劇本中,存有與詩人本人或詩人作品有關的劇作,其演繹形式有如下三種:其一,作品由民間流傳的詩人故事敷衍而成,如王伯成的《李太白貶夜郎》、吳昌齡的《東坡夢》;其二,從詩人所寫散文敷衍而成,如鄭德輝的《王粲登樓》;其三,從詩人所寫詩歌敷衍而成,如馬致遠的《青衫淚》源自于白居易的《琵琶行》,白樸的《梧桐雨》源自于白居易的《長恨歌》,白樸的《墻頭馬上》來自于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喬吉的《揚州夢》源自于杜牧的《遣懷》。本文僅從現(xiàn)存的三部元雜劇劇作入手,探討元雜劇對白居易詩歌接受與超越的表現(xiàn)。
一、將詩歌內(nèi)容運用至劇作中
(一)將詩歌嵌入劇情中,為劇情的發(fā)展服務
劇作者為了劇情發(fā)展的需要,有時會巧妙地照搬原詩,作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江州司馬青衫淚》中的第三折,白居易所作的《琵琶行》,幾乎展現(xiàn)了整首詩,讓裴興奴全篇讀出。在此,《琵琶行》被引出的背景是:自從裴興奴與白居易的私自約定成就姻緣,到江西茶商劉一與鴇母的合謀欺騙,使裴興奴真的以為白居易已死,于是便委身于商人,她夜泊江州,又恰遇白居易,于是道明原委,方才引出白居易的這一篇曠世之作《琵琶行》。劇作讓裴興奴在讀這首詩的過程中,充分體會白居易對她的同病相憐的由衷感慨,對她技藝高深的贊美。當然,還夾雜著魂牽夢繞的深深思念,表露出再次相逢的悲喜交加式的心心相印。白居易的被貶江州與裴興奴的不情愿地嫁做商人婦的心境際遇相同,兩人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于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默契情感,激蕩在兩人的胸懷。由此強烈的渴求終身相伴的情感出發(fā),自然引出下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裴興奴逃離魔爪,追隨白居易而去。在此,詩中的情感表達,恰恰成為了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關鍵因素。這首詩的嵌入,天衣無縫地接續(xù)了前面兩人分別后的各自處境,促成了故事情節(jié)的完美發(fā)展。
另外,為了增強作品的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也嵌入了白居易詩歌以外的詩歌原作。在《梧桐雨》第二折中,沉香亭畔,四川進貢荔枝的使臣,口念杜牧的詩:“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引用這首詩,其目的在于表現(xiàn)唐玄宗不惜浪費國家人力物力財力,為了一己之私,只為表明對楊貴妃的寵愛,不考慮國計民生,反而傷盡民力,為楊貴妃的窮奢極欲享樂著想,將國家的安危置之度外。于是,引來了安祿山的叛亂,最終被迫逃離長安,走至馬嵬坡,發(fā)生兵變,接著,楊妃縊死。終至于再次回到宮苑,迎來的是夜不成寐,相伴的是凄凄慘慘的梧桐雨。這首詩是對安史之亂發(fā)生原因的一個無聲的說明和切中時弊的無言評判,是對后來劇情發(fā)展的一個事實表白。
(二)對原詩通俗化的改用,成為劇情的組成部分
將抒情性極強的詩句改為敘事性的情節(jié),且語言由詩句改為元雜劇式的俗語,也是詩歌轉(zhuǎn)化為雜劇內(nèi)容的一種方式。對于元雜劇的語言特征,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的表述為:“古代文學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語,其用俗語者絕無。又所用之字數(shù)亦不甚多。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以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由文學上所未有也?!笨梢?,語言運用方面,也體現(xiàn)了明白如話的“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的特點。情節(jié)的演繹也頗有意趣,在《墻頭馬上》第三折,當裴尚書發(fā)現(xiàn)了在后花園隱居了七年的李千金,急于將她趕出去,而李千金認為:“這姻緣是天賜的。”這時,裴尚書為了將李千金驅(qū)逐出家門,他打比方說:“夫人,將你頭上玉簪來。你若天賜的姻緣,問天買卦,將玉簪向上磨做了針兒一般細。不折了,便是天賜姻緣;若折了,便歸家去也?!薄霸偃∫粋€銀壺瓶來,將著游絲系住,到金井內(nèi)汲水。不斷了,便是夫妻;瓶墜簪折,便歸家去?!痹诖?,瓶墜簪折的結(jié)果出現(xiàn),幾乎是百分之百會發(fā)生的事情。于是預示著李千金必定要離開裴府。“既然簪折瓶墜,是天著你夫妻分離。著這賊丑生與你一紙休書,便著你歸家去?!边@里的“簪折瓶墜”有很深的意義。王季思在《元雜劇選注》中說:“特別是,作者將‘石上磨玉簪‘井底引銀瓶兩句詩,發(fā)展為裴尚書迫害李千斤的兩個細節(jié),生動地顯示出封建家長蠻橫無理、卻又裝成仁至義盡的虛偽面目,以及李千斤倔強直率的反抗性格。”在裴尚書看來,這段姻緣既不“門當戶對”,又不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情于理于現(xiàn)實,是絕對不可能的,這里的用法,是和白居易的詩句“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相一致的,將詩句改換為敘述性的話語,被巧妙地化用在劇中人物的身上,用比喻的方式于情理上促成了李千金的離開裴府,顯示出了裴尚書的險惡用心,激起了觀眾們對李千金的同情。
在《梧桐雨》中,有多處對《長恨歌》的化用,除了未有借用詩中臨邛道士用法術使李、楊相見外,其余情節(jié)幾乎是連續(xù)地化用。劇中寫貴妃的美艷“翡翠簾前百媚生”;寫對貴妃死亡的感慨“誰承望馬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兒零落了”,對原詩的句子進行了形式上的改換,與當時的情景相吻合。第一折的末尾有“長如一雙鈿盒盛,休似兩股金釵另,愿世世姻緣注定。在天呵做鴛鴦比并,在地呵做連理枝生”,提到了“金釵”和“玉盒”,“鴛鴦鳥”和“連理枝”,以此來作比,表明李、楊對愛情的忠貞不二,演繹出不似帝妃情緣,卻似普通男女的對愛情海誓山盟的諍言。顯然,這里是對以下詩句的化用:“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除此之外,第四折為了表現(xiàn)唐明皇失去楊貴妃的內(nèi)心凄涼,有“空對井梧陰,不見傾城貌”,“原來是滴溜溜繞閑階敗葉飄,疏剌剌刷落葉被西風掃”,是對原詩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的化用,突出了唐明皇在楊貴妃生前相伴時,兩人曾在梧桐樹下海誓山盟,如今香魂歸去無處可尋,只有他一人空對秋風落葉,滿懷惆悵,寂寞難耐,無聊至極,憂傷至輾轉(zhuǎn)難眠。由原詩的典雅工穩(wěn)改換為口語化的酣暢淋漓的抒情,很好地完成了悲劇性的主題表達。
二、借前代事抒寫胸中塊壘和主張
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里,分析了“元劇發(fā)達”的原因,除了承接金代的基礎繼續(xù)發(fā)展之外,還由于“科舉不開”,文人學士們“遂捉住了當代流行的雜劇而一試其身手”,他們不被蒙元統(tǒng)治者所賞識,于是,“不得不轉(zhuǎn)而至民眾之中求知己”。再次,“少數(shù)民族的壓迫過甚,漢人的地位,視色目人且遠下”也是一大原因。因此,“即有才智之人,做了官吏的,也是位卑爵低,絕少發(fā)展的可能。所以他們便放誕于娛樂之中,為求耳目上的安慰,作者用以消磨其悲憤,聽者用以忘記他們的痛苦”。于此可見,雜劇作者是借劇本的創(chuàng)作表達對社會的種種看法,表達胸中的郁悶與主張。
(一)對作者自身遭遇的抑郁不滿
有道是文學作品是作家的白日夢,是對個人胸懷的抒發(fā)?!肚嗌罍I》編排了白居易被貶江州的人生遭遇,唐憲宗以文臣“做詩做文誤卻政事。若不加譴責,則士風日漓矣”為由,將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于此同時被貶的還有柳宗元、劉禹錫。但全篇側(cè)重地表現(xiàn)裴興奴與白居易分別后的個人狀況,而對白居易遭貶謫后的內(nèi)心感慨,在劇情的編排上沒有展開,但深刻地體現(xiàn)在嵌入的《琵琶行》里:“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由此可見,白居易在此表現(xiàn)了與裴興奴同樣的心境,往日個人的春風得意不在,曾經(jīng)的個人才華與志向不被人看重,自繁華都市流落到荒蠻偏僻之地,同病相憐,彼此產(chǎn)生了感情上的共鳴。其實,產(chǎn)生情感共鳴的還有一人,那就是作者馬致遠。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認為:“關漢卿的劇本中,看不出一毫作者的影子。致遠的劇本中,卻到處有個他自己在著。盡管依照著當時劇場的習慣,結(jié)局是大團圓,然而寫著不得志時的情景,他卻格外的著力。像《江州司馬青衫淚》?!瘪R致遠在自己的人生路途中,有著官場傾軋的經(jīng)歷,曾赴江浙做行省務官,但在當時漢族知識分子地位低下的情形之下,他是不可能施展抱負的。于是,仕途的艱辛致使他中年歸隱田園。內(nèi)心對人生理想、仕途經(jīng)濟產(chǎn)生了一種幻滅感,但是,這種幻滅感也是維護自身理想的一種抗爭。可見,馬致遠將這種懷才不遇的情懷,寄托在了白居易這一人物身上。
(二)表達作者對愛情婚姻的看法
在元雜劇的作品中,滲透著對女性遭遇、命運的關心和同情,表現(xiàn)著女性情愛意識的覺醒和斗爭,追求自由平等的愛情被彰顯出來?!肚嗌罍I》寫琵琶女裴興奴與白居易相好,并且私定終身,但后來白居易貶官江州。接著,裴興奴的鴇母和江西茶商劉一合謀,誆騙興奴白居易已死,本欲守志的裴興奴被賣給了茶商。后來,白居易巧逢裴興奴,便將她帶走。并且得到了獻宗的應允,懲罰了鴇母與茶商。在這里,裴興奴嫁給茶商是被騙婚的,有著欺詐和金錢的交易存在,從人性上來講是不平等的買賣婚姻,但最終設定了皇上的恩準,正義得到了伸張,由此而看,馬致遠反對的是違背婦女意志的不平等婚姻,有一定的男女平等的民主思想?!秹︻^馬上》將白居易詩的主題“止淫奔也”改成了“贊淫奔”,是一曲理直氣壯的私奔和天賜良緣的贊歌,全劇以女主角的勝利而告終。其中的李千金是一個敢愛敢恨、率真倔強、為愛抗爭的女主角,相較于男主角裴少俊的自矜癡情、唯尊父命、生性怯懦。女性的地位被空前地抬高,女性的愛情理想與獨立人格得到了維護,作者白樸就此抨擊了“男尊女卑”的社會觀念,使女性的獨立意識得到了增強,表現(xiàn)出作者乃至當時讀書人對女性自主意識的一種認同,這里對傳統(tǒng)禮教的叛逆精神,與元代仕子的離經(jīng)叛道是相一致的。少數(shù)民族主政的不重儒道,“十儒九丐”的低下地位,促成了讀書人對傳統(tǒng)禮教的自我解禁,愛情觀念的轉(zhuǎn)變也包攬其中?!段嗤┯辍方杼泼骰蕦钯F妃生前的愛慕和死后的思念,表現(xiàn)了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白樸就此一方面表現(xiàn)了他對普遍意義上真摯愛情追求的同情與贊美,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他的“黍離之悲”和“滄桑之嘆”,這種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第四折對唐明皇的思念的表現(xiàn)上。再次回到長安,已是貴妃不在、大權(quán)不握,昔日的歡顏與廝守的快慰,與今日的孤苦自守、秋雨飄零相比,讓人寂寞難耐、長夜無眠,這種心境,正是元初讀書人由地位低下所引來的內(nèi)心抑郁滿懷的心理寫照。
三、對女性的塑造更合乎元人審美要求
(一)喪德貪生的女人形象
王季思在《元雜劇選注》里談到:“在廣大人民遭受到元蒙貴族壓迫的年代,許多雜劇和民間說唱都把楊玉環(huán)看作一面迷惑玄宗,一面私通安祿山的內(nèi)奸,這雖不一定符合歷史事實,卻反映了人民憎恨奸逆的情緒?!钡拇_,在《梧桐雨》里,白樸對楊貴妃形象的塑造不同于《長恨歌》,白居易在詩歌里為了維護楊玉環(huán)的唯美形象,增強悲劇性,隱去了她的身世與私情,只是寫道“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隱去了本為壽王之妻的事實;而至于楊貴妃與安祿山的私情,在詩中卻只字未提。對于楊貴妃之死,一筆帶過,詩中描述為“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ㄢ毼責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但以上這些在《梧桐雨》里卻被明白無誤地表現(xiàn)出來。
1.對父納子妃的表現(xiàn)。唐玄宗自述為:“昨壽邸楊妃,絕類嫦娥,已命為女道士;繼而娶入宮中,策為貴妃,居太真院?!睏钯F妃自述為:“開元三十二年,蒙恩選為壽王妃。開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節(jié),妾身朝賀。圣上見妾貌類嫦娥,令高力士傳旨度為女道士,住內(nèi)太真宮,賜號太真。天寶四年,冊封為貴妃,半后服用,寵幸殊甚。”此后還有高力士的敘述論證:“往年主上悅楊氏容貌,命某娶入宮中,寵愛無比,封為貴妃,賜號太真?!比绱巳嘶ハ嗾撌隹隙ǜ讣{子妃的事實,表現(xiàn)了作者對這樁愛情故事不合綱常禮儀、作為亂倫婚約的不滿,一種不虛美、不隱惡的質(zhì)樸的慷慨淋漓躍然劇中。同時,作者無意于就此減弱作品的悲劇性,只是從總體的劇情布局上,調(diào)配轉(zhuǎn)移體現(xiàn)悲劇的劇情點,結(jié)尾借唐明皇的孤單凄涼來加重悲劇的程度。
2.對于楊貴妃與安祿山的私情。安祿山要去漁陽赴任,心里掛念的是貴妃:“別的都罷,只是我與貴妃有些私事,一旦原理,怎生放的下心?”起兵謀事,只是“但要搶貴妃一個,非專為錦繡江山”,而楊貴妃在七七乞巧節(jié)想的是安祿山:“妾心中懷想,不能再見,好是煩惱人也”。通過他們的話白,我們已經(jīng)看出兩人私情的真實存在,如果說,楊貴妃由壽王妃成為貴妃,是被動地走向了不合人倫,在男權(quán)專制的情形之下,別無選擇,只能順從。而她主動地紅杏出墻,卻表現(xiàn)出其道德淪喪的另一面。因此,如此一來,在觀眾眼里,完全沒有了白居易詩中美貌專情的貴妃形象,一個輕薄、淫亂的形象凸顯在白樸編排的雜劇里。
3.楊妃之死。劇作寫楊妃死前求生的哀求與怨恨:“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陛下好下的也!”此處表現(xiàn)為自私刻薄、不明大義的楊貴妃。與《長生殿》中主動求死的楊貴妃大相徑庭。
由此可見,白樸塑造了一個有異于白居易理想之美的貴妃形象。在此,應該同情的是難能可貴的專情者——唐玄宗,而楊貴妃卻成為一個輕薄寡義、淫蕩偷情、貪生怕死的角色。形成的原因在于作者想要將創(chuàng)作建立在更加現(xiàn)實的基礎上,通過寫父納子妃,表明其愛情的發(fā)展不合人倫;寫與安祿山的私情,表現(xiàn)其水性楊花、用情不專;寫楊妃之死,是為了表現(xiàn)其貪生怕死、茍且偷生的陰暗心理。如此表現(xiàn),固然有情節(jié)發(fā)展與突出主題的需要,但是很大一個原因是:白樸身處元代,大可不必站在唐人偏狹的立場上,維護本朝皇妃的正統(tǒng)與大義,于是,他撥開了歷史的煙云,從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的角度,不留情面地對楊妃的形象進行毫無遮攔的撻伐,于此同時,同情著唐玄宗的癡情。這樣的劇情編排,給人一種直率勁切的酣暢淋漓的感覺,而這恰恰是元人作品的風格。
(二)潑辣女子的形象
《墻頭馬上》里的李千金脫離了白居易詩中女性形象的懦弱、逆來順受,轉(zhuǎn)而成為一個敢愛敢恨、勇于維護自身愛情與人格尊嚴的形象。待字閨中,她毫不掩飾對愛情的渴望:“我若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qū)W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并宿,梧桐枝隱鳳雙棲?!碑斠姷界娨獾呐嵘倏。摽诙觯骸把?!一個好秀才也!”處處主動,安排約會傳遞書簡,當被嬤嬤看破,果斷選擇私奔,有膽有識、敢作敢為。在裴家后花園躲藏七年,被裴尚書發(fā)現(xiàn)后辱罵,她據(jù)理力爭,我非“男游九郡,女嫁三夫”,而是“我則是裴少俊一個”;我非“奔則為妾”,而是“這姻緣是天賜的”。后來,裴少俊要求她重新認親時,她堅決反對:“待要做眷屬,枉壞了少俊前程,辱沒了你裴家上祖!”面對著裴尚書的求情,她表示:“你休了我,我斷然不認!”堅毅倔強的個性可見一斑。
李千金本是大家閨秀,但在她身上沒有崔鶯鶯的含蓄矜持,卻有著市井婦女的大膽潑辣與倔強,這種性格,一方面來自于因諷諫武則天被貶的父親李總管的影響;另一方面,這一角色,在白樸的筆下,充溢著北方游牧民族倔強真率的氣質(zhì),沖破了儒家文化對女子三從四德的溫文爾雅的淑女要求。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居住裴府后花園七年,即使被逼離開裴府,卻對自己的顯宦家世,也只字未提,這種不重名分與門第的觀念,表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禮教的疏離,更符合元人對新女性的審美要求。
(三)專情歌妓的形象
元雜劇作家與勾欄歌妓經(jīng)常共同排演曲目,來往頻繁,對她們的底層生活遭遇深表同情,以男女平等的姿態(tài)寫她們的喜怒哀樂,扭轉(zhuǎn)了以往文學作品中對她們的歪曲。裴興奴是教坊司“裴媽媽家的一個女兒”,“京師出名的角妓”。與白居易相愛后,她發(fā)誓:“妾身再不留人,專等相公早些回來?!碑斀鞑枭滔肱c她結(jié)姻緣,她卻說:“我做了白侍郎之妻,休來纏我!”只是在被誆騙白居易已死之后,才答應嫁給茶商。后來,與白居易江州相見,于是又成就了這一段朝思暮想的姻緣。元代外族入主中原,在古老野蠻游牧民族的習俗里,不重視婦女的貞節(jié)觀念,但受儒家倫理束縛的馬致遠,把妓女塑造成堅守貞節(jié)的形象,這是元代文人普遍的心理。在這里,著重突出的是裴興奴精神上對愛情追求的貞潔,她的委身商人,只是在接到了虛假的白居易已死的消息之后,但她仍念念不忘與白居易的舊情,臨嫁時,淚雨漣漣,燒一陌紙錢,一旦后面再次碰到了白居易,便毫不遲疑地一塊逃離,表現(xiàn)出了一個歌女不愿身陷聲色,但愿追求真正愛情的良好愿望,這種心理,雜劇家們是贊同和支持的。
四、對大團圓的結(jié)局運用不一
大團圓的戲劇設計,來自于中國人善惡有報的道德宣揚?!肚嗌罍I》的結(jié)局是白居易與裴興奴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鴇母和茶商的遭到懲罰,這種編排是合乎我們民族心理的,是順理成章的奉旨完婚大團圓,在維護愛情的自由幸福方面也突出了主題。
《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是非常不情愿同意復婚的,但考慮到一雙兒女的親情,最終委屈地答應了,也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但這個結(jié)局,應該是讓李千金感到十分痛苦的。一方面,她是沖破封建婚姻藩籬的堅強斗士,另一方面,她所追求的婚姻又暗合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這么巧妙的安排,可以被看作反封建和維護封建的折中之作,相對來講,減弱了反封建的力度,因此,本劇的大團圓結(jié)局來得有些勉強。
《梧桐雨》編排的卻是無關乎大團圓的悲劇。鄭振鐸在《中國文學史》中認為:“在許多元曲中,《梧桐雨》確是一本很完美的悲劇。作者并不依了《長恨歌》而有葉法善到天上求貴妃一幕,也不像《長生殿傳奇》那末以團圓結(jié)束。他只是敘到貴妃的死,明皇的思念為止,而特地著重于“追思”的一幕。像這樣純粹的悲劇,元劇中是絕少見到的?!贝髨F圓的結(jié)局符合中國人的民族心理,在戲劇作品中,往往采用陰間、仙化和夢境的方式,弱化悲劇,或采用改變現(xiàn)實條件的方法,終止于大團圓。而唐玄宗只是在短夢中見了楊貴妃一面,其余的則是令人肝腸欲斷的梧桐雨,但《長恨歌》卻有臨邛道士借助法術,讓兩者在天上互訴衷腸的相見,因此,借助于此,成了大團圓的結(jié)局,但《梧桐雨》卻沒有使用這種手法,而是將其演繹成了使人驚心動魄的大悲劇。
元代劇作家的抒情方式是真切直率、酣暢淋漓的,借前代的詩歌,獨具匠心地編排成劇,是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種思路。通過審讀劇作對詩歌內(nèi)容的增刪,我們可以窺見作者的社會理想、人生意趣和編排特色。在此,元雜劇對白居易詩歌進行接受與超越,產(chǎn)生了推陳出新的經(jīng)典之作,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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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玉軍(1968-),男,河南省內(nèi)黃縣人,講師,文學碩士,教研室主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教學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