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南
不論在全世界哪一種文化里,紅色都被視為女性的專屬色,代表著美麗、溫柔和嫵媚。為何女子們會獨獨鐘情于紅色呢?有人類學家解釋說,原始社會中的分工,男子狩獵而女子采摘,成熟的野果子一般都是紅色的,因此女性對紅色比較敏感。這有些類似于條件反射的養(yǎng)成,但沒有強有力的科學證據(jù)支撐,因此顯得十分牽強。
在中國歷史中,女子與紅色也纏綿了千百年。貌美年少的女子,被稱作紅粉佳人;善解人意的女子,被稱作紅顏知己;女子居住的閨房,被稱作朱樓繡戶;有美女相伴身邊,則被稱為紅袖添香。因女子的介入,紅色的故事多了許多旖旎的風光。
羅帷綺箔脂粉香
所謂紅粉,就是胭脂和鉛粉,一者增加女子香腮的紅潤,一者凸顯女子肌膚的白皙。所謂紅顏,也就是施了胭脂的容顏。中國女子使用胭脂的歷史已有幾千年。紅色,首先是具體化為小小的一盒胭脂,融入了女性的生活。
胭脂,是幾千年來縈繞在中國女子身前身后的一縷香魂。白皙的面龐,暈上淡淡的朱紅,即刻顯得明艷無儔;柔軟的雙唇,點上暗暗的絳色,驀然襯出風情萬種。因這胭脂,才有了所謂紅顏知己,所謂紅粉佳人。甚或,女子傷心時,滾過腮邊的淚珠兒染了胭脂,也變作赤色,才有了“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有學者考證說,商紂時期,燕地的婦女即采紅藍花,取花汁凝結(jié)為脂,用于妝飾容貌,稱為“燕支”。五代時后唐的學者馬縞就在其《中華古今注》里說,胭脂“起自紂,以紅藍花汁凝作燕支”。馬縞曾任國子監(jiān)太學博士,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大學一級教授,雖然不了解其具體的考證方法,但想必還是具備一定的可信度的。商紂的統(tǒng)治在公元前11世紀,倘若馬縞的理論成立,那么胭脂至少已存在了3000年。
也有學者說胭脂原產(chǎn)于中國西北地區(qū)的焉支山,而非華北的燕代之地。《五代詩話·稗史匯編》曾載:“北方有焉支山,上多紅藍草,北人取其花朵染緋,取其英鮮者作胭脂?!卑凑宅F(xiàn)今的中國地圖,此山位于甘肅省張掖市南部,在先秦與漢初,這是距中原極其遙遠的地方,王化未及之處,卻是游牧民族的樂土,胭脂乃是匈奴婦女的常用之物。后來,匈奴因漢武帝的征討而被迫向西遷徙,還曾哀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再后來,張騫通西域,又將胭脂帶入中原,受到了漢家女子的極度喜愛。
其實,中原女子使用胭脂的歷史,即使無法嚴謹?shù)厣纤莸缴坛?,但至少也是早于秦漢的。戰(zhàn)國的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里形容美人,就曾有施朱抹粉之說。《韓非子·顯學》中有“胭脂粉黛”之語,所謂胭脂粉黛,即胭脂、香膏、鉛粉和眉筆,顯然此時女子們的化妝品已經(jīng)非常成熟,都成了系列,胭脂的發(fā)明,怎么也不會晚于戰(zhàn)國。所以,說胭脂是女子們幾千年的“密友”是不為過的。
隋唐時,國力空前強盛,物質(zhì)更加豐富,女子的紅妝簡直千變?nèi)f化。當時出現(xiàn)了“桃花妝”,即先以白粉敷面,再將胭脂勻于面頰及眼周圍,邊際暈淡,其特點是突出面頰的紅,映襯前額、鼻翼及頸部的白,使面部白里透紅,鮮艷無比,壓倒桃花,為當時女子所愛。新疆吐魯番曾出土一幅《弈棋仕女圖》,墓主是武則天時安西都護府的官員,圖畫描繪的是貴族婦女家庭生活的場面。因吐魯番干旱少雨,所以畫作出土時仍色彩鮮艷,弈棋貴婦的桃花妝則顯得風韻十足。
唐代以后,盡管婦女的裝飾風俗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喜愛胭脂、涂抹紅妝的習俗始終不衰。遼寧省法庫縣葉茂臺和大同市十里鋪的遼代墓穴壁畫,上面畫的婦女雙頰都涂著紅粉,顯示在宋時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下的女子也酷愛紅妝。至于明清時的風氣,看一看《紅樓夢》就知道。第四十四回中,寶玉幫平兒理妝時說:“鋪子里買的胭脂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掏澄凈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細簪子挑一點,抹在唇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里,就夠拍臉的了?!敝谱鞴に囈讶绱丝季?,紅妝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也不言自明了。
結(jié)我紅羅裾
漢時,除了胭脂開始流行外,紅色的衣裙也在女性中逐步推廣。按照周禮,大紅的衣服是天子和諸侯們祭祀時穿的禮服,沒有身份地位的人是不可以亂穿的;淺紅的布料,按照儒家的看法,又很不正經(jīng),不能做日常的衣服。所以秦漢之前,女子們是很少穿紅衣的。《詩經(jīng)》里描繪了許多女性形象,既有普通的勞動者,亦有顯赫的貴婦人,但她們大都縞衣素服,頂多也就是以紅色作點綴,“素衣朱襮”,即白色的衣領(lǐng)繡紅色圖案,或是“縞衣茹藘”,即穿白衣而佩紅絲巾。直至漢代,由于皇室尊崇紅色,許多嬪妃和宮女都開始穿著紅衣紅裙。
秦及漢初是中央集權(quán)初步建立的時代,統(tǒng)治者還沒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專橫概念,所以民間效仿宮廷穿著紅衣時,皇室并未感到有阻止的必要。同時,漢初的統(tǒng)治者采取與民休息的政策,社會生產(chǎn)恢復得很快,棉麻和絲織品產(chǎn)量大幅增長,也讓百姓有了穿著漂亮衣服的機會。而紅色衣裙,能使女性看起來明艷無儔,自然受到大家的喜愛。樂府詩《羽林郎》中,酒家女胡姬面對羽林郎馮子都的輕薄,說“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紅羅裾。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拒絕了馮子都送的紅羅裾,當然這也體現(xiàn)出彼時的姑娘都喜愛此物。
魏晉之時,流傳有以紅衣為譬喻的民謠,叫做《休洗紅》。其一曰:“休洗紅,洗多紅色淡。不惜故縫衣,記得初按茜。人壽百年能幾何,后來新婦今為婆?!逼涠唬骸靶菹醇t,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翻作里?;攸S轉(zhuǎn)綠無定期,世事反復君所知?!眱墒酌裰{都是以女子的口吻所述,前一首是感慨時光如箭,紅顏易老,似是在勸他人,更是在嘆自己;后一首是奉勸男子不要喜新厭舊,說話者心意纏綿,顯得對此男子仍是大有情在。青春逝去、情人負心,大約是女子最為心痛的兩件事。自漢至晉,數(shù)百年間,不知有多少女子曾身著紅裳,心系良人,也不知有多少韶華與愛意,如同浣衣時褪下的紅色,如絲如縷,隨水幽幽散去,無人憐惜。
這兩首民謠用詞淺顯而情意凄楚,打動了許多后世的詩人,并引得他們競相唱和。比如唐時李賀便寫道:“休洗紅,洗多紅色淺。卿卿騁少年,昨日殷橋見。封侯早歸來,莫做弦上箭?!边@是一個在橋下洗衣的姑娘,愛上了橋上縱馬而過的英雄少年。少年奔赴戰(zhàn)場求取功名,姑娘擔心自己被遺忘。這首詩化用了王昌齡“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一掃原來那兩首民謠的哀傷之情,流露出的乃是一個少女的嬌嗔。
李賀詩中所說的殷橋,有人解釋說,就是因洗紅衣而染紅了石墩的橋,與詩名相應(yīng)和。能把橋墩都染紅,就不知有多少女子、多少紅衣在這河邊戲水流連。由此也可見,紅衣在唐時多么的流行。而對這一點,表現(xiàn)最直接的乃是當時的畫作。在唐代大畫家周昉的《宮樂圖》里,有的女子身穿紅色的長裙,有的女子肩披紅色的紗巾,有的女子外著絳紅的罩衣,有的女子內(nèi)穿紅色的褻衣褲,至于她們的腰帶、頭飾等,也多有紅色。而在其他畫家的筆下乃至敦煌的壁畫里,唐時女子著紅衣裙的形象也是屢見不鮮。
唐代由于生產(chǎn)技術(shù)的發(fā)展,許多植物都可以用來提煉紅色染料,常見的有茜草、蜀葵花、重絳、黑豆皮、山花及蘇方木等數(shù)種。這些植物中都含有大量的天然紅色素,提煉出的紅色,有的濃烈滯重,有的鮮艷透明。而種種原料中,最為香艷的,大約是成就了石榴裙的石榴花。
古人雖不能直接用石榴花制作衣物,卻織染出了與之顏色相同的絲綢布匹,以之所做的裙裾自然就叫石榴裙。因為年輕的女子對它分外喜愛,所以石榴裙就成了佳人的代稱。南北朝時,詩人何思澄在《南苑逢美人》中就寫過“風卷葡萄帶,日照石榴裙”,以之比喻其心儀的女子;梁元帝的《烏棲曲》中也有“芙蓉為帶石榴裙”一語。而到了唐代,特別是“安史之亂”以前,由于國富民庶,石榴裙已成為十分流行的服飾,富家的小姐、官家的太太乃至富貴人家中有些頭面的丫鬟女仆,都有那么一條。當時人們對它的喜愛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唐人小說中的李娃、霍小玉等,就都穿這樣的裙子。詩人們則紛紛以此為題材寫下詩句,如李白的“移舟木蘭棹,行酒石榴裙”,白居易的“眉欺楊柳葉,裙妒石榴花”,杜審言的“桃花馬上石榴裙”,萬楚的“紅裙妒殺石榴裙”,甚至一代女皇武則天的“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等等。俗語中還將男子為美色所迷比喻為“拜倒在石榴裙下”—這說法一直沿用至今。
點絳唇
唐人氣度寬宏,思想開放,女子敢于追求美、表現(xiàn)美,所以在涂胭脂、著紅裙之外,還大量地使用了今日口紅的鼻祖—口脂。
口脂,也就是涂在雙唇上的胭脂,其成分與普通胭脂近似,但色彩更鮮艷。紅潤嬌艷的雙唇會增加女性的嬌美可愛,口脂自然也廣受歡迎。據(jù)說唐玄宗的女兒安樂公主專門辟了一個花園來種植各種制作化妝品的植物,其中光用來做口脂的花草就有20余種。
唐時的口脂以紅色為主,又以女子嘴小為美,所以有了“櫻桃小口一點點”的說法。詩人岑參在《醉戲竇子美人》中,稱贊竇子美人是“朱唇一點桃花殷”;白居易則夸獎自家的歌伎樊素和小蠻是“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不過,就唐人的畫作來看,當時女子的畫唇實在是太小,不是櫻桃,倒似兩粒紅色的豆子上下疊在一起,以今日的審美視之并不美,而且有些滑稽。
但當時的審美情趣就是這樣—流行本來就是在具體時間、具體空間里存在的標準。當時的朝廷,還鼓勵人們追求這樣的標準。比如,每到臘日,即十二月臘祭這一天,朝廷就會給官員們分發(fā)口脂、面脂和藥品。給這些東西,除了讓大家保重身體外,大約也有讓官員們的妻子打扮漂亮,迎接新年的意思。當然,也有人說,這口脂、面脂具有防凍功效,男子也可使用。唐人韓雄曾撰《謝敕書賜臘日口脂等表》,中有“賜臣母申園太夫人口脂一盒,面脂一盒”等語。大詩人劉禹錫替很多官員寫過謝賜表,感謝皇帝賜臘日口脂、面脂,并形容這些香脂“膏凝雪瑩,含液騰芳”,也就是晶瑩剔透、香氣撲鼻的意思。杜甫則在《臘日》詩里說:“口脂面藥隨恩澤,翠管銀罌下九霄?!被实凼翘熳?,這些香脂當然也就是從九霄之外降下凡間的。比較有意思的是所謂的“翠管銀罌”?!队详栯s俎》中曾記載,賜口脂時“盛以碧鏤牙筒”,即以雕花的象牙筒當容器—容器都這么奢靡,唐時的富貴氣象確實無與倫比。
民間的口脂當然得不到象牙筒盛放的待遇,而是涂在紙片上,用時淺含于口,以唇相抿。這種紙上的口脂到民國時仍在使用,所以古時人們買賣口脂常以“一張”、“兩張”來計算。我們今天所熟知的管狀口紅,是到了1915年才由美國一家制造商推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