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勇
人杰地靈這個詞兒,有點被人用爛的感覺。但趙州就是這么個地界兒,掰著指頭一數(shù),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不算,光是俗世奇人就不知道出過多少。稱上奇人者必有異于常人之處,或以獨家功夫行走江湖,或以奇技絕活兒揚名立腕。我要說的李老愛不屬于這兩種,他的出名憑得是伶牙俐齒那張嘴。此人一口趙州方言直白易懂,他出口成章,合轍押韻,聽來就像是景德鎮(zhèn)的瓷器——一套一套的。活脫脫一個趙樹理筆下的李有才。
我沒見過李老愛,但聽到過不少他的逸聞趣事。李老愛是城南丁村的,光緒十七年生人。等到皇帝倒了辮子割了的年代,李老愛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他虎背熊腰,配上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更顯得威猛剽悍。他有一副干體力活的好身膀。李老愛沒有辜負這副好身膀,在本村轎行里當了轎夫。誰家娶媳婦,他給人家抬轎。有老、弱、病、殘找上門,轎子也就成了代步工具。冬天,村里辦喜事的多,老愛總也閑不住。轎行一喊,李老愛披上紫花大棉襖就走。轎子上了肩,除了鑼鼓喇叭,就光剩下他那張嘴了:
俺這轎子真江湖,
褥子墊得真暄乎。
里邊坐著不骨碌,
你要在里邊揣個手,
兩廂還能擔著胳膊肘兒。
俺這轎子抬得強,
抬過北京宣統(tǒng)的娘,
要是哄你扒灰頭,
抬過北京西太后。
坐大人,坐小孩,
前頭掛著前扎簾兒,
不合適了不要錢兒。
李老愛話音落地,喇叭班沒有一個不拍著巴掌叫好的,連轎子里的新媳婦都憋不住地笑。他們嘴上不說,心里服氣,李老愛這兩下子不是三晚上兩早晨練成的,沒有個好腦瓜練不成,反應(yīng)慢了都不沾。
李老愛絕非只關(guān)注農(nóng)村中像扒草、曬麥子、趕集、勸架這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他看到的和說出來的一些歷史事件,能和老百姓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李老愛46歲那一年,日本鬼子攻占了趙州城,在城里殺人放火,奸淫搶掠。短短幾天,用飛機轟炸、機槍掃射、打活人靶子、槍殺刀挑、火燒水淹、活埋放毒的殘暴手段,殺害了780多人。消息傳到李老愛耳朵眼里,血氣方剛的他肺都氣炸了:
先炸城,后炸縣,
然后就把村莊占。
占了村莊還不算,
又要米,又要面,
又要雞兒來又要蛋。
又砸鍋來又摔碗,
殺人放火不眨眼。
他用“說嘴”痛斥日本鬼子暴行,鼓動人民組織起來抗日。
1948年秋天,縣里成立青壯年擔架隊,支援解放戰(zhàn)爭。那時,李老愛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早已超過支前規(guī)定的年齡。但他聽到消息還是報了名,他覺得抬擔架和抬轎子行當差不多,是老本行,愿意為解放出點力。長期抬轎,他的背明顯見駝,絡(luò)腮胡子也變成了山羊胡。報名前,他又是刮胡子,又是換新衣,刻意把自己往年輕里打扮,生怕別人嫌他老,不讓他上前線。被擔架隊收下后,他唱道,“聽說擔架要出發(fā),趕緊就把胡子刮。明明五十四,偏偏說成二十八”。他和擔架隊的鄉(xiāng)親一起,出趙州,穿冀中,經(jīng)五臺山,過雁門關(guān),踏過金沙灘和張北大草地,直至歸綏和包頭。他觸景生情,即興演唱,直白而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我軍將士以及擔架隊員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英雄氣概。他的歌謠還上了戰(zhàn)地油印《火線報》。李老愛捧著《火線報》心里樂滋滋的,誰說俺老愛是耍貧嘴,俺編的順口溜還能上報紙哩!他覺得自己的“順口溜”很不平常了,有了正經(jīng)用項。擔架隊支前回來后,縣里開了個慶功會,獎勵了老愛一支“三八”大蓋槍和一枚寫有“支前之光”字樣的紀念章。
解放后,李老愛兩次參加全縣農(nóng)民賽詩會。他自覺通過“說嘴兒”倡導農(nóng)民走互助合作之路,歌頌社會主義道路。一天,縣里舉辦歌頌“衛(wèi)星”上天賽詩會,李老愛對當時的大躍進、浮夸風內(nèi)心不滿,即席道:“大躍進,辦法鮮,四兩糧食吃一天。餓得男的下內(nèi)蒙,餓得女的鉆了山。公社好,公社強,公社好比上天堂。上天堂,沒天梯,掉下來摔個爛不唧?!彼敿幢粩f出會場,押回公社,一連反省了好幾天。
從那兒以后,這個無比熱愛生活、總在朝著生活歡笑的人,很快就變成了笑不起來的苦惱人。他像變了個人,給自己的嘴嚴嚴實實地貼了“封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