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本名宋利萍,醫(yī)學(xué)院校教授。獲首屆全球豐子愷散文獎。作品見于《美文》《散文選刊》《人民日報》《文藝報》等。多篇散文被《讀者》轉(zhuǎn)載,或選入高考語文閱讀試卷。
女友幾乎不開電視,長夜就看《水滸傳》。那得看十幾遍了吧?她眼睛一挑:“是上百遍!”五指一拍桌子:“小二,切三斤牛肉,打四角酒來!”一輩子讀紅樓算啥稀奇,一百單八條好漢捻它百十回合,才了不起。
回頭再琢磨她的音色行事,細柔不失凌厲,嫵媚透出俠氣,忙時樓道里疾行,長發(fā)亂云飛渡,以為彪悍二娘,可叱咤酒色江湖,而她分明是欄外靜立的芙蓉,一杯啤酒也雙頰紅遍,層林盡染。但朋友有事立馬兩脅插翅膀撲棱棱飛。一日,QQ上閃出熟人的頭像,請求墊交兩百塊話費。得嘞,支付。朋友又說,再存二百。這廂疑惑,電話過去。你待怎地?朋友被盜號了。然她仍是碧濤千頃,但有良朋遭遇赤日炎炎,二話甭說,奉上一擔(dān)冰酒棗子大啖,莫提蒙汗藥。
只讀水滸的女人,還會繼續(xù)讀水滸,灑脫淡定率真,有英雄情結(jié),那是她的花黃。
花黃,古代女子貼額上,花鳥魚點,嫵媚,嫻雅,野性,但一揭掉,韻味就散了,花鈿委地?zé)o人收更是凄涼。而讀書人的花黃則是長出來的,江山萬里一寸寸拔的節(jié),亦是他的精神,都貴氣,年紀(jì)越大越見其美,揭不掉,裝不來,亦隨讀不同的書籍而形色紛呈。
一男好讀,單位圖書館尚無書架,好書一堆堆蒙塵大夢,他穿長衣挎大包去翻看,走時必左牽黃右擎蒼,獵上三五只好羊,灑家?guī)銈兂圆萑?!日久,竟脆生生站了他家一書架,咩聲如浪,小歡喜。有歪才,回家搞三產(chǎn),一面割草養(yǎng)兔放豬,一面咂著“扁二”花叢溪邊讀史哲傳記,天光云影香草石涼都嵌入大腦門了,那個亮閃閃。有錢不鼓搗房車,只藏好書好酒好石頭,再有錢,還是好書好酒好石頭。大客廳當(dāng)書房是不羈也是霸氣,滿屋子的春秋野史山河無限,一介渡客,外面千重浪,心里浪千重,他的花黃。
那日赴宴,我穿了身綠綢裙,類于翠色冰種飄花,一熱河街的老牌才子說,這質(zhì)地這色彩像極了“繚綾”。人俱愣,字及意思都不大懂。他即刻背誦:“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yīng)似天臺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棡樵仆馇镅阈校咀鹘洗核??!卑拙右椎脑娒运纻€人,恰如一支燭臺端進了盛唐深處。繚綾是唐代貢品,織一匹繚綾的時間能織十匹普通綢緞,清時絕跡,這樣僻冷的衣料張口即誦,不是博讀哪能知道。純粹的蝸居書齋,拒絕人聲入侵,日子就是一張扁扁的紙,紙摞得再厚,紙上不乏山水,不乏詩酒兄弟,仍是薄的,久了會疏懶畏縮,不知深淺,有累積無沉淀,有得無道行。
有書房,但世界在外面。有喧囂有孤獨,我與世間就要這樣的友誼,你看見我,就知道我的花黃。(注:扁二,扁瓶二鍋頭酒,二兩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