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月寒
在市政廳里舉行婚禮的戀人
列夫·托爾斯泰(1828~1910)
俄羅斯的愛情文本獨具特色,充滿厚重的、悲劇性的宿命意識。而當(dāng)西方文化將愛情逐漸與認(rèn)識自我和個體身份的建構(gòu)緊密聯(lián)系起來時,在土耳其這樣的東方古國,愛情則與集體身份、民族情緒和宗教欲望混雜不清。
在火車進(jìn)站的時候,安娜夾在一群乘客中間下了車,好像躲避麻風(fēng)病患者一樣避開他們,她站在月臺上,極力回憶著她是為什么到這里來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來可能辦到的一切,現(xiàn)在卻那樣難以理解,特別是在這群鬧嚷嚷的不讓她安靜一下的討厭的人中間。有時腳夫們沖上來,表示愿意為她效勞;有時年輕人們從月臺上走過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響著,一邊高談闊論,一邊凝視著她;有時又遇見一些給她讓錯了路的人。回想著如果沒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攔住一個腳夫,打聽有沒有一個從弗龍斯基伯爵那里帶了信來的車夫。
“弗龍斯基伯爵?剛剛這里還有一個從那里來的人呢。他是來接索羅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兒的。那個車夫長得什么模樣?”
她正在對那個腳夫講話的時候,那個面色紅潤、神情愉快、穿著一件掛著表鏈的時髦藍(lán)外套、顯然很得意那么順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車夫米哈伊爾,走上來交給她一封信。她撕開信,還沒有看,她的心就絞痛起來。
“很抱歉,那封信沒有交到我手里。十點鐘我就回來?!备埶够舟E潦草地寫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著惡意的微笑自言自語。
“好,你回家去吧。”她輕輕地對米哈伊爾說。她說得很輕,因為她的心臟急促的跳動使她透不過氣來?!安唬也蛔屇阏勰ノ伊??!彼?,既不是威脅他,也不是威脅她自己,而是威脅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順著月臺走過去,走過了車站。
兩個在月臺上踱來踱去的使女,扭過頭來凝視她,大聲地評論了幾句她的服裝?!百|(zhì)地是真的。”她們在議論她身上的花邊。年輕人們不讓她安靜。他們又凝視著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過她身邊。站長走上來,問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個賣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疤彀?,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著月臺越走越遠(yuǎn)了。她在月臺盡頭停下來。幾個太太和孩子來迎接一個戴眼鏡的紳士,高聲談笑著,在她走過來的時候沉默下來,緊盯著她。她加快腳步,從他們身邊走到月臺邊上。一輛貨車駛近了,月臺震撼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車?yán)锪恕?/p>
突然間回憶起她和弗龍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車軋死的那個人,她醒悟到她該怎么辦了。她邁著迅速而輕盈的步伐走下從水塔通到鐵軌的臺階,直到匆匆開過來的火車那兒才停下來。她凝視著車廂下面,凝視著螺旋推進(jìn)器、鎖鏈和緩緩開來的第一節(jié)車的大鐵輪,試著衡量前輪和后輪的中心點,和那個中心點正對著她的時間。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語,望著投到布滿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車輛陰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間,我要懲罰他,擺脫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輛車廂的車輪中間。但是她因為從胳臂上往下取小紅皮包而耽擱了,已經(jīng)太晚了;中心點已經(jīng)開過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節(jié)車廂。一種仿佛她準(zhǔn)備入浴時所體會到的心情襲上了她的心頭,于是她畫了個十字。這種熟悉的畫十字的姿勢在她心中喚起了一系列少女時代和童年時代的回憶,籠罩著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轉(zhuǎn)瞬間生命以它過去的全部輝煌的歡樂呈現(xiàn)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開過來的第二節(jié)車廂的車輪,車輪與車輪之間的中心點剛一和她對正了,她就拋掉紅皮包,縮著脖子,兩手扶著地投到車廂下面,她微微地動了一動,好像準(zhǔn)備馬上又站起來一樣,撲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間,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嚇得毛骨悚然?!拔以谀睦??我在做什么?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來,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無情的東西撞在她頭上,從她的背上碾過去了?!吧系?,饒恕我的一切!”她說,感覺無法掙扎……一個正在鐵軌上干活的矮小農(nóng)民,咕嚕了句什么。那支蠟燭,她曾借著它的燭光瀏覽過充滿了苦難、虛偽、悲哀和罪惡的書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閃爍起來,為她照亮了以前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嗶剝響起來,開始昏暗下去,永遠(yuǎn)熄滅了。
(節(jié)選自《安娜·卡列寧娜》,列夫·托爾斯泰著,周揚(yáng)、謝素臺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6年版)
提起俄式愛情,人們印象中似乎總會不免苦大仇深一些。俄國本來地處苦寒,民族性就顯得格外深沉。本身寒冷百倍的氣候也讓他們的性格,或則驚人冷漠,或則過于熱情。他們的愛情,也似乎有著某種堅韌性、殘酷性,以及一種別的民族所理解不了的愛情邏輯。
《安娜·卡列寧娜》是很多人覺得托爾斯泰作品中最打動人的一部。她的神經(jīng)質(zhì)、沒有安全感和患得患失,甚至很多現(xiàn)代女生也能引起共鳴。
在《安娜·卡列寧娜》所構(gòu)筑的那個愛情世界,最令人難忘的當(dāng)然是安娜一襲黑衣的出場。她從彼得堡來,帶著八年婚姻生活的壓抑和少女時代未曾被填滿的愛情渴望。她戴著黑色面紗,在火車站和花花公子弗龍斯基短短一瞥,就已經(jīng)奠定了某種東西。然后是那場本來屬于基蒂的社交舞會,她卻以一種更成熟、神秘的氣質(zhì)打敗了剛滿18歲新鮮得如嫩蓮葉般的基蒂,俘獲了弗龍斯基的心。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眼里,整個舞會似乎只有她。但是,他愛她,難道為她帶來了好處或“幸福”嗎?并不是。
至今仍有很多人津津樂道于弗龍斯基對于安娜到底是不是愛情。這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衡量愛情的矛盾。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到底是要讓他(她)感受到那種“燃燒至毀滅”的愛情的感覺,還是真正的愛情是“照顧一生的妥帖”?有些東西太熾熱太短暫,但在當(dāng)下的那一刻卻那么讓人迷醉;有些東西看似牢靠篤定,但一天天的日子過去,無聊卻如影隨形。
安娜的這個故事相信很多人都熟悉。她和他相遇,相互吸引,然后自以為“相愛”。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孩子,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換來的卻是他日漸的遠(yuǎn)離。當(dāng)中國讀者閱讀《安娜·卡列寧娜》的時候,我們不懂托爾斯泰原來艱深的俄語在真正訴說些什么,在俄語語境下是否依然呈現(xiàn)出面前中文所表達(dá)的那些意思。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么多年,無論我們再讀多少書,閉上眼,還是能清晰浮現(xiàn)安娜于鐵軌前自殺的那一幕,以及想象,一個女人,將自己曾經(jīng)如此珍視的美麗身軀,放在冰冷的火車車輪之下,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絕望。
知識有毒。這是艾柯曾經(jīng)透露出的思想。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就此衍伸,閱讀過太多愛情文本后的靈魂,也是有毒的?安娜·卡列寧娜和包法利夫人幾乎均是如此,把太多文本中的虛幻,當(dāng)成了真實。
托爾斯泰在《復(fù)活》中說:“唯獨人,唯獨成年人,卻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边@句話可以說道出了所有愛情中一個本質(zhì):一旦陷得太深,我們都將對方矯飾成一種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旁觀的人都清楚而唯獨自己,固執(zhí)地在那個夢里不愿醒來。
在遇見他之前,她是一朵綻放的花,并且她的美麗,由于一種長期被愛的渴望得不到滿足而被發(fā)酵得異常迷人、神秘。對當(dāng)時已經(jīng)見過千百個女人的弗龍斯基,安娜具有層次感的美麗,無疑比一張白紙似的基蒂更加吸引他。他第一次在火車站見到她,便急著表現(xiàn),給被鐵軌碾死的護(hù)路工200盧幣。只是因為她問了一句:“沒有人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嗎?”
與所有美麗女人一樣,安娜有著一種不明智的自負(fù),她把俘獲任何男子的喜愛當(dāng)作自我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當(dāng)弗龍斯基一天之內(nèi)就把對基蒂的愛轉(zhuǎn)向?qū)λ?,她的“高興”,當(dāng)下來說,是膚淺的、小女人的。
安娜身上有著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太多相似的特質(zhì)。她們都是讀了太多小說,對愛情產(chǎn)生了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過早結(jié)婚而不約而同意識到手中的婚姻并不是愛情。于是她們感到被禁錮,想逃離,這時,任何某個看似“愛她”的年輕男子的出現(xiàn),都無疑是毫無抵抗力的。安娜想去很多地方,想干很多事,“但是她卻不能做任何事”。這是當(dāng)時她在舞會上和弗龍斯基共舞,成功搶走了基蒂的風(fēng)頭,坐火車逃離莫斯科時所想的。
安娜這個女人,除了因為“不滿足”而滋生出的一種復(fù)雜感,對年輕的弗龍斯基產(chǎn)生吸引力,她還“一望即知”。這個意義,在英語里有一個專門的詞transparent,意思是一個人如此沒有心機(jī),她的所思所想都毫無遮掩地寫在臉上,讓人特別好操縱和利用。當(dāng)安娜坐在從莫斯科開往彼得堡的火車上,中途停站時她出去透氣,在站臺上看見專門為了追她而來的弗龍斯基時,她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壓抑不住的歡喜和生氣”。這種“一望即知”的人格,如果恰恰被一個美麗的人占有,那她也是一種最好和最不可錯過的“獵物”。
多年后我們?nèi)阅苡浧鸢材纫灰u黑衣出現(xiàn)在那個舞會中的樣子。她的美麗既是她的幸運(yùn),又是她的詛咒。
在遇見弗龍斯基之前,安娜在圣彼得堡過的其實是一種典型的俄國上流社會的貴婦生活。她喝加奶油的茶,讓女裁縫改衣服,接待上門來訪的客人,寫回信給各種邀約,孩子有家庭教師和保姆照料。他們的家,有“燈火輝煌的餐廳鑲花地板”。
托爾斯泰很明智地為這場愛情悲劇在很早之前就埋下了伏筆。認(rèn)識安娜之前,弗龍斯基在軍中的一個朋友、出身并不顯貴的青年中尉彼得里茨基,就和一個男爵夫人開展著婚外情。弗龍斯基不住在圣彼得堡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寓所讓給彼得里茨基居住,而當(dāng)他從莫斯科追安娜回到自己在彼得堡的住宅時,就剛巧看到了他們倆在一起的那一幕。當(dāng)時男爵夫人就在跟弗龍斯基“閑談”,說丈夫怎么也不允許她離婚,她要去告他,以保住自己的財產(chǎn)。由此可知,弗龍斯基當(dāng)時對勾引一個已婚婦人的態(tài)度,也是隨便的。
1874年的俄國上流社會,偶爾傳出未婚男子暗戀已婚婦女的傳聞并下定決心要把她勾引到手,并不是一個丑聞。相反,這一舉動,對于增添那名男子的翩翩魅力,甚至是極有效的。這也是為什么,在弗龍斯基追求安娜的最初,他的母親甚至認(rèn)為這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傳聞對于他名聲的增長是有裨益的。弗龍斯基的表姐、貝特西公爵夫人,也暗暗鼓勵他這種行為。這場小游戲,本來他們雙方不要那么認(rèn)真即可。錯就錯在,他們最后鬧得特別欲生欲死,弗龍斯基那個半真半假的“自殺”,更是將安娜最終拖入“死路”。
他給她以“愛情”的最大幻覺,最后卻發(fā)現(xiàn),他的愛顯然沒有她所認(rèn)為和她所期望的那么深。
書中也寫,當(dāng)時在弗龍斯基彼得堡的世界里,有兩類人。一類是“舊式人物”,弗龍斯基認(rèn)為“粗俗、愚蠢、可笑”,那類人認(rèn)為一個丈夫只應(yīng)當(dāng)和合法妻子同居,少女要貞潔,婦人要端莊;另一類人,是弗龍斯基和朋友們所認(rèn)為的“真正的人”,而他自己也屬于這一類。在這一類人里,“最要緊的是優(yōu)雅、英俊、勇敢、樂觀,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之中,而盡情嘲笑其他的一切”。由此可知,弗龍斯基只是把安娜當(dāng)成生命中一個很好的插曲,而她,卻把他當(dāng)成了拯救自己未能得到愛情的平庸生命的唯一砝碼。
他在敲定她的最后一刻,拋出了“愛”這個字眼,他說:“我生活中只有一種幸福,就是您厭惡的那個字眼……是的,就是愛……”
安娜那個時候卻還是理智的,在她淪陷前的最后一刻。她說:“我之所以不喜歡那個字眼就是因為它對于我有太多的意義,遠(yuǎn)非你所能了解的?!?/p>
這一段話,也是這場愛情悲劇的最本質(zhì)原因。她把一切看得太重,而他,卻顯然并沒有。
在寒冷的俄國冬天人們都需要某種過于強(qiáng)烈的東西刺激自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俄國人如此喜歡伏特加。
接著,他們的婚外情開展了。然后則是著名的賽馬場那一幕。弗龍斯基摔下馬的那一刻,安娜失態(tài)地大叫,然后,所有人,包括安娜的丈夫卡列寧都明白了。
于是在一起坐馬車回去的路上,安娜正式向卡列寧攤牌。與此同時,弗龍斯基在軍隊的一次聚會上碰到昔日同學(xué)、他很仰慕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和他同年,但人家已升至將軍。他們最后單獨談著話,這個他所仰慕的人開始跟他論述女人和事業(yè)的關(guān)系。他說:“女人是男人前程上的主要絆腳石。愛上一個女人,再要有所作為就很難了?!彼€勸弗龍斯基趕緊和一個清白單純的女人結(jié)婚,說如果他一直“拖著包袱不結(jié)婚,你的手就老會被占著”。并讓弗龍斯基退出軍隊,自己可以一手提拔他。正在這時,安娜的信來了,要求和他見面。
電影《戰(zhàn)爭與和平》(1956)劇照。改編自托爾斯泰的同名小說
在稍后的文本中弗龍斯基自己也承認(rèn),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建議和早晨他自己所冒出來的念頭是一致的,即“現(xiàn)在還不想被束縛”。
之后,安娜在愛情中開始日漸沒有安全感。而女人一旦表現(xiàn)出“沒有安全感”,一切也就不再可愛了。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懷著弗龍斯基的孩子,卻還待在卡列寧的宅邸直至分娩,經(jīng)過和丈夫協(xié)商后她仍被困于那個她不愛的人的房子。這個時候弗龍斯基正負(fù)責(zé)招待一個外國大公游覽俄國,因此他花天酒地的傳聞時常傳到安娜的耳朵里,讓她開始沒有安全感。
“安娜已不再是他當(dāng)初見到的那位可人的少婦了。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她都變得不如從前了。”這是弗龍斯基當(dāng)時的想法。當(dāng)時安娜開始長胖,而由于嫉妒,她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得怨毒,不再那么可愛。這就是戀愛關(guān)系中感情天平開始“反轉(zhuǎn)”的那一刻,當(dāng)她一旦開始“在乎更多”,一切,也就在那一刻開始輸了。
他自己也感覺到,他“好像不那么愛她了”。
在安娜正式從家庭出走,他們一起去歐洲的那三個月,安娜的“不安全感”日盛。她甚至開始嫉妒照顧自己和弗龍斯基所生女兒的意大利小保姆。
當(dāng)他們從歐洲回到彼得堡的時候,這段“愛情”更是急轉(zhuǎn)直下。安娜依然強(qiáng)烈地愛著弗龍斯基,但是弗龍斯基卻感覺,“她的言語和動作里那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敏捷和優(yōu)雅,在他們相愛的初期曾那么強(qiáng)烈地吸引過他,現(xiàn)在他卻厭煩了”。
托爾斯泰從一個男性的角度來寫這段愛情,讓人可以清晰瞥見男子對于女子容貌的那種初時傾心后則很快厭倦的微妙心態(tài)。在安娜任性地非要去看歌劇、幾乎是向全彼得堡社交界宣戰(zhàn)的那個晚上,弗龍斯基看著她,感到“她的美麗雖然比以前更強(qiáng)烈地吸引著他,但同時卻也使他感到惱恨”。
這種情緒一旦醞釀,隨后則是孤注一擲。在安娜最終發(fā)現(xiàn)弗龍斯基去火車站接索羅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兒時,多日的懷疑得到了證實。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不,我不讓你折磨我了?!彼耄炔皇峭{他,也不是威脅她自己,而是威脅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
她走向月臺,想起了自己和弗龍斯基第一次在車站相遇時的情景?;秀遍g,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辦了。鐵軌,火車,這個19世紀(jì)出現(xiàn)的新事物,既是當(dāng)時社會發(fā)展的一個標(biāo)志,也是托爾斯泰本身無法解釋的情結(jié)。于是,他安排筆下最鐘愛的人物,安娜,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
電影《安娜·卡列尼娜》(2012)劇照。改編自托爾斯泰的同名小說
傳說托爾斯泰在寫完安娜死后,大哭。別人問他怎么回事,他哭道:“安娜死了!安娜死了!”這就是一個鮮活人物對于作家和讀者產(chǎn)生的震動,他對這一形象如此偏愛,以至于親手“殺死”她時,他的悲傷不能自已。
托爾斯泰本身對于火車的情結(jié)也很濃重。在他82歲高齡離家出走并最終死去的結(jié)局,他就選擇在俄國各地三等車廂的火車中,度過自己最后的日子。
小說中另一對情侶的愛情,列文和基蒂,相對就沒有那么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眾所周知地認(rèn)為列文是托爾斯泰本人的原型,于是托爾斯泰在這個角色中,傾注更多的是理論的闡述,而缺乏活生生的角色勾勒。
開端是列文去莫斯科,下決心向基蒂求婚。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列文先前是喜歡基蒂的姐姐們,最后,他32歲那年,基蒂的姐姐們都嫁了,他才轉(zhuǎn)而將目標(biāo)轉(zhuǎn)向基蒂。
他去莫斯科以后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溜冰場。這個場景不得不說也很“俄國”。雪國人民的日常運(yùn)動之一,也是當(dāng)時青年男女有效的社交活動?!八囊路妥藨B(tài)看上去都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來,就好像在蕁麻里找到薔薇一樣的容易。由于她,萬物生輝。”這是列文在基蒂成年后第一次見到她的感受。
眾多愛情文本都喜歡強(qiáng)調(diào)男女主角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并把它們定義為愛情最初發(fā)生的時刻。但是,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究竟是否存在?英國某交友網(wǎng)站最近專門做了個研究,顯示在英國,戀愛中的人說出“我愛你”,大約需要交往后的5個月,即144天。
愛情的最初,我們對于自己喜歡的那一方,是容易緊張的,甚至害怕,這只是因為心中太在乎、太喜歡,正如托爾斯泰所形容,列文當(dāng)初“像避免望太陽一樣避免望著基蒂”,就是因為,在溜冰場那一刻真正見到她之前,他對于她,寄予了太多幻想。而且,“她比他想象得還要美麗”。
32歲的列文一下就看上了基蒂,只是因為那個姑娘純潔、單純、歷史簡單。這一點,有趣的是,和托爾斯泰本人的經(jīng)歷也很相似。他也是在自己中年的時候遇到了剛滿18歲的索菲亞,對方的純潔、單純打動了他。
然而,當(dāng)列文娶了夢想中“詩一般美的”基蒂以后,發(fā)現(xiàn)一切其實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他時時發(fā)現(xiàn)以前幻想的破滅和新的意外的魅力”?;賹τ诩覄?wù)生活的異常熱心讓他感覺了某種失望,一種女神從神壇上跌落下來的感覺。但是這種可愛的家務(wù)勞動,“他雖然不知道它的意義,卻也不能不喜歡它,這是他婚后所發(fā)現(xiàn)的新的生活魅力之一”。另一種違背愿望的魅力就是他們之間的口角。對于這對新婚夫婦之間的吵架,列文是這樣形容的:“他起初很生氣,但他立刻感覺到他不能夠生她的氣,因為她和他是一體。”
很多時候,人們分不清愛情與欲望?!栋材取た袑幠取返拈_頭也探討了愛情和欲望的區(qū)別。安娜的哥哥斯蒂瓦和漂亮的家庭女教師發(fā)生了婚外情,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沒那么美了。安娜在從彼得堡趕來勸嫂子的時候也說那只是欲望并不是真正的愛。列文在和斯蒂瓦談話的時候也覺得他那只不過是肉欲。但是,有時,人們真的能分清愛情與欲望間的區(qū)別嗎?
托爾斯泰在中篇小說《克萊采奏鳴曲》中也探討了這一問題。
這篇小說基本描述了一個花花公子在結(jié)婚后,本來想洗心革面、好好過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最終卻仍被情欲沖淡了他對妻子的愛,他們之間開始不斷爭吵。他自己雖然年輕時曾經(jīng)荒淫無度,卻要求妻子絕對貞潔。一次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和小提琴樂師在演奏時特別有火花,然后有一次回家他發(fā)現(xiàn)妻子和樂師在親切地聊天,他就一氣之下把她刺殺了。后來他雖被判刑,卻被宣判無罪。在這部小說里,托爾斯泰幾乎是借男主角之口,闡述男女之間不可能有長久的愛戀,只要有欲望這件事存在,男女之間當(dāng)初再濃烈的“愛”,都有可能隨著時間而沖淡,而婚姻,不過是一種被迫綁在一起的義務(wù)。
將婚姻關(guān)系描寫得如此細(xì)致入微的托爾斯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婚姻和愛情,卻并不能說是成功的?!拔覀兿駜蓚€囚徒,被鎖在一起彼此憎恨?!彼@樣形容自己的婚姻。而他的妻子索菲亞也曾在日記中寫道:“他愛我,但只在夜里,從來不在白天?!彼退Y(jié)婚多年,不斷爭吵,但是在長達(dá)38年的婚姻中他卻從未出過軌,并讓索菲亞多次懷孕,生下13個孩子。
與很多作家一樣,他們對于伴侶的愛,似乎永遠(yuǎn)只能是一種“抽象的愛”,他們愛上的只是別人的某個側(cè)影、某種特性、某些瞬間,而永遠(yuǎn)不是產(chǎn)生這些側(cè)影、特性、瞬間的“真實”的人。一旦他們了解到伴侶的真實便會迅即離去,因為他們不愛那種幻想被瞬間戳破后的感覺。
“我不僅從沒苦口婆心地懇求她相信真理,甚至不曾和顏悅色地給她表述過我的全部思想。她就在這里,躺在我身邊,而我對她無話可說;應(yīng)該對她說的話我說給了上帝聽?!蓖袪査固┰@樣形容妻子給他的感覺。
但是,無論如何,索菲亞也是將《戰(zhàn)爭與和平》謄寫了六遍的女人,這一點,也不得不說是“愛”。
“女人,是旋轉(zhuǎn)一切的樞軸。”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寧娜》中這樣說。盡管他最終在82歲那年,妻子逼迫他和自己再度拍一張欺騙全世界的全家福并刊登在俄國各大報紙上時,他終于忍受不了了。于是82歲高齡的他出走,最終臨死前,也不愿見妻子最后一面。
他在離家前給妻子的最后一封信里寫道:“……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我歸納如下:年輕時候我愛上你。然后雖因各種原因冷淡,對你的愛從未終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于我對世俗生活的興趣逐漸淡薄,以至于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愿與之脫離。你的心中并不存在那份引導(dǎo)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為此譴責(zé)你……當(dāng)年,我這曾經(jīng)墮落的中年人與純潔、善良、聰慧的你結(jié)合。將近50年來,你辛勤持家、養(yǎng)育兒女?,F(xiàn)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無論如何不能歸咎于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誰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繼續(xù)下去,我將離去。親愛的,請不要自苦,你已為此受盡折磨……”
這封信,道出了他這么多年婚姻、家庭生活的全部感悟,也讓人在唏噓的同時,某種程度上理解他。
很多人向往愛情,只是因為它使自身美好。某個人“喜歡”你,會讓個體產(chǎn)生一種無法言喻的精神上的滿足感。這種最初的滿足感讓個體迷醉,隨后,很多人都受不了隨之而來的“隨后”。托爾斯泰33歲時在日記里寫:“一個人可以有妻子、兒女、健康等等,但幸福卻不在于此。”69歲的時候他更加澄澈,寫道:“戀人們愛的不是對象本身,而是由對象引起他們內(nèi)心的感情?!?/p>
可恨的是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所謂“愛情”,如果不是在一個人最好的年華遇到,則終是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