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玉
(浙江師范大學 環(huán)東海與邊疆研究院,浙江 金華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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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魯哈與上古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
劉昌玉
(浙江師范大學 環(huán)東海與邊疆研究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在絲綢之路開通以前,印度河流域就已經(jīng)開通了印度洋—波斯灣直到兩河流域的海上貿(mào)易。公元前2500—前1800年左右,麥魯哈這一地名在古代兩河流域出土的楔形文字文獻中被多次提及,被指印度河流域沿海地區(qū),這表明這段時期內(nèi)印度河流域與兩河流域的海上國際貿(mào)易的繁盛程度。通過對楔形文字文獻中出現(xiàn)的麥魯哈地名的考辯,探討上古時期印度洋—波斯灣的海上貿(mào)易,以及印度河流域文明與兩河流域文明的交流。
麥魯哈;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楔形文字
麥魯哈是古代兩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獻中記載的一個地理名稱,大致位于今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信德省與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印度洋沿岸地區(qū)。麥魯哈在大約公元前2500—前1800年間,曾經(jīng)是溝通南亞與西亞的海上貿(mào)易中心。從印度河流域沿著印度洋—波斯灣進入兩河流域地區(qū)的古老海上貿(mào)易航線,后來被納入到海上絲綢之路西線的一部分。麥魯哈的貿(mào)易中心地位的確立,標志著上古時期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興盛。然而,隨著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衰亡,昔日繁盛的麥魯哈也漸漸失去了海上貿(mào)易中心的地位,這也預示著下一個由中華文明主導的中古時期海上絲綢之路時代的來臨。
約公元前2500—前1800年,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文獻中經(jīng)常依次提及三個異域地名:狄勒蒙(Dilmun)、馬干(Magan)和麥魯哈(Meluhha)。圍繞這三個地名的具體位置的考證,一直是學術界重點關注的問題。目前學者們已經(jīng)基于考古發(fā)現(xiàn)證據(jù)對前兩個地名的具體地理位置基本達成一致:波茨[1]15-19、阿爾斯特[2]39和卡特[3]31-42等學者認為狄勒蒙位于今巴林;格拉斯納[4]181-192、波茨[5]53-58和威克斯[6]15-16等學者認為馬干位于今阿曼。而對于這里說的第三個地名麥魯哈具體位置的考證,一直是學術界爭議最多的難題之一,歷史上大概有埃塞俄比亞說、阿曼說和印度河流域說三種觀點。麥魯哈這個地理名稱被記錄在西亞的楔形文字文獻中,大致是從阿卡德王國(公元前2334—前2193年)到新亞述帝國(公元前911—前612年),跨越了上千年的歷史。在這段時期內(nèi),楔形文字文獻中記載的麥魯哈的地理位置共分為兩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前一個階段從阿卡德王國到古巴比倫王國(約公元前2500—前1500年),麥魯哈指位于印度河流域的地區(qū);后一個階段主要是新亞述帝國時期(公元前911—前612年),麥魯哈指非洲埃塞俄比亞。不過,也有少數(shù)學者認為前期和后期文獻中記載的麥魯哈均指埃塞俄比亞,如美國著名亞述學家克萊默。[7]這里所討論的麥魯哈指的是前一個階段的地理名稱。[8]基于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遺址的發(fā)掘與楔形文字文獻、原始達羅毗荼語的深入解讀,筆者認定麥魯哈位于今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信德省與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印度洋沿岸一帶。
考辯麥魯哈的具體地理位置,需要遵循以下幾個原則:楔形文字文獻中記載的來自麥魯哈的物產(chǎn)與奇珍異寶,麥魯哈與狄勒蒙、馬干的位置距離以及貿(mào)易線路的合理推算,以及麥魯哈這一名稱的語言學來源。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早期麥魯哈的地理位置不可能位于非洲東海岸,[7]276-280一是由于古代文獻中記載的狄勒蒙、馬干、麥魯哈三個地點的先后順序,可知麥魯哈靠近狄勒蒙和馬干,而狄勒蒙(巴林)、馬干(阿曼)的地理位置已經(jīng)很清楚,所以麥魯哈至少應該位于阿曼的附近,即波斯灣的入口霍爾木茲海峽的附近沿岸,而不可能位于非洲;二是考古發(fā)現(xiàn)與文獻記載中來自麥魯哈的物產(chǎn)如青金石、紅玉髓、黃檀木、黑鷓鴣等,也不是非洲東海岸地區(qū)的物產(chǎn),所以可以排除麥魯哈位于非洲東海岸這一說法。由于持麥魯哈非洲說的學者多處于20世紀早期,當時考古發(fā)現(xiàn)與文獻資料相對匱乏,加之他們還沒有區(qū)分早期麥魯哈與晚期(亞述時期)麥魯哈地理位置所指代的不同,以至于造成這樣的誤解。這一觀點在后來除極少數(shù)學者(如克萊默)依然堅持外,基本上已經(jīng)被學術界所摒棄。
針對麥魯哈位于阿拉伯海南岸的說法,[9]筆者認為也是不可取的。阿拉伯海的南岸是阿拉伯半島東北部,即古代的馬干,這里富含銅礦,在蘇美爾文獻中記載了來自馬干的銅,卻沒有關于麥魯哈銅的記載。此外,這里也不出產(chǎn)如青金石、紅玉髓、黃檀木、黑鷓鴣等物產(chǎn),所以不可能是麥魯哈。再者而言,馬干和麥魯哈之間應該還有一段海上距離,麥魯哈距離蘇美爾本土比馬干距離蘇美爾還要再遠一些。從自然環(huán)境來看,受洋流的作用,船只從霍爾木茲海峽出來之后,需沿著阿拉伯海北岸一線航行,故不可能滑向南岸。因此,麥魯哈不可能位于阿拉伯海南岸,只可能位于阿拉伯海北岸的某地區(qū)。
根據(jù)20世紀50年代以來五六十年的學術界研究成果,可以推知蘇美爾人所稱的麥魯哈并非指一個城市名稱,而是一個國家或地區(qū)的名稱,因此它也不應該僅僅對應于今天的某一個城市或某一個遺址,而應該是一片面積較廣的地區(qū),可以包括多個城市或遺址。我們知道,阿拉伯海北岸總共可以劃分為4個地區(qū):今伊朗俾路支斯坦省、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巴基斯坦信德省和印度古吉拉特邦。麥魯哈位于第一個地區(qū)——伊朗俾路支斯坦省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這里大致屬于馬爾哈西邦的勢力范圍,在烏爾第三王朝經(jīng)濟文獻中明確區(qū)分了馬爾哈西與麥魯哈,所以這兩個地點不可能位于同一處,并且這里距離阿曼(馬干)太近,也不符合史料有關馬干與麥魯哈距離的判斷。故只剩下了后三個地區(qū),今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和信德省以及印度古吉拉特邦,它們都位于古代印度河流域(或哈拉帕)文明的范疇之內(nèi)。
考辯麥魯哈位于印度河流域文明沿岸地區(qū),大致可以從楔形文字文獻記載、印度河流域文明考古發(fā)現(xiàn)與原始達羅毗荼語、梵語中尋求相關有力證據(jù)。楔形文字文獻中記載的來自麥魯哈的特產(chǎn),包括金屬制品、貴金屬、石制品、寶石、樹木和木制品、船舶、蘆葦、動植物、象牙制品等十分契合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原有物產(chǎn)和資源;此外,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考古發(fā)現(xiàn),包括巴基斯坦考特迪吉遺址(Kot Diji)、巴拉考特遺址(Bala Kot,今巴基斯坦信德省卡拉奇市附近)、印度古吉拉特遺址等的發(fā)掘中出土的文物與巴比倫、狄勒蒙等地出土的文物(特別是印章)也十分契合,屬于同一種文明或文化的產(chǎn)物。由此可以初步斷定,蘇美爾人所指的麥魯哈是位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相當于今天的巴基斯坦俾路支、信德二省及印度古吉拉特邦沿岸一帶,這里的居民被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阿卡德人和巴比倫人稱為麥魯哈人。
除了楔形文字文獻和考古發(fā)現(xiàn)的證據(jù)之外,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學者們陸續(xù)從原始達羅毗荼語和梵語語言和文獻證據(jù)中找到了與麥魯哈聯(lián)系的蛛絲馬跡,進一步印證了麥魯哈位于印度河流域的推斷。1975年,印度尼赫魯大學塔帕爾教授分析了印度西海岸自然環(huán)境,認為麥魯哈(me-luh-ha)這個詞匯源于原始達羅毗荼語mēlukku (DED 4173),意為“向上、高的、極端”,引申為“優(yōu)越的、高級的”和“西方的”。推斷麥魯哈特指印度西海岸古吉拉特(今印度西海岸)。[10]此外,學者們根據(jù)梵語單詞mleccha 等同于蘇美爾語me-luh-ha“麥魯哈”,認為麥魯哈位于今印度古吉拉特邦和巴基斯坦俾路支省。[11]這種比較文字學方法的考證還有待進一步的印證,但是麥魯哈位于印度河流域這一結論應該是令人信服的。麥魯哈作為印度河流域文明與古代兩河流域文明交流的貿(mào)易中心,它的興衰在年代學上也大致與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興亡相一致。
大約公元前2600—前2100年,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的海上貿(mào)易中心,溝通著古代印度河流域文明和兩河流域文明兩大文明的貿(mào)易往來與文化交流。這段時期,印度河流域與兩河流域之間是直接的貿(mào)易往來,麥魯哈人通過印度洋—波斯灣航線經(jīng)馬干、狄勒蒙最終到達兩河流域南部的蘇美爾地區(qū),帶來許多兩河流域缺少的、急需的商品,如青金石、紅玉髓、象牙、珍貴木材、貴金屬等,并且在返航過程中將兩河流域的大麥、啤酒、羊毛等物產(chǎn)運回印度河流域。在雙方交易過程中,為了確立交易的合法性與誠信原則,保證貿(mào)易的公平性,雙方在貿(mào)易文件和商品上加蓋印章印文,從兩河流域和中轉站狄勒蒙等地出土了大量帶有印度河流域文明風格和樣式的印章,也印證了雙方之間貿(mào)易的繁榮程度。
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源頭最早要追溯到公元前5千紀的歐貝德彩陶文化時期。公元前4千紀波斯灣貿(mào)易延伸至阿拉伯海,直至公元前3千紀波斯灣貿(mào)易延伸至印度河流域的印度洋(阿拉伯海)沿岸,[12]118正式形成了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最早很可能要推到早王朝蘇美爾城邦爭霸時期(約公元前2600—前2350年),如著名的烏爾王陵出土的青金石制品,如烏爾軍標的青金石飾板、扶樹公羊鑲嵌青金石的眼睛和胡須、牛頭豎琴上鑲嵌青金石的牛眼睛、以及各類鑲嵌青金石珠子的黃金飾品等,是來自千里之遠的阿富汗巴達赫尚山青金石礦區(qū),這些青金石礦石從阿富汗巴達赫尚被采集后,首先被沿河運送到印度河流域沿海一帶的麥魯哈,然后經(jīng)海路再運送到其最終目的地——兩河流域地區(qū),[13]49這表明至少在兩河流域的早王朝時期,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就已經(jīng)開通了,而麥魯哈作為青金石貿(mào)易的中心和中轉站,為古代兩河流域青金石文化的形成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有準確文獻記載的有關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開始時間是在阿卡德王國時期?!胞滛敼边@個術語首次出現(xiàn)在阿卡德王國的建立者薩爾貢國王(公元前2334—前2279年在位)的王銘中。據(jù)薩爾貢的王銘記載,“駛往狄勒蒙、馬干和麥魯哈的船停泊在了阿卡德港口”。[14]28-29另一篇薩爾貢后期的文獻記載了一個有阿卡德語名字的人的身份是麥魯哈船的舵手(lu2-dab5ma2me-luh-ha)。[15]130這些文獻證據(jù)表明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已經(jīng)與兩河流域地區(qū)建立了直接的海上國際貿(mào)易往來。由于麥魯哈與兩河流域語言、文化有諸多不同,二者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也需要翻譯人員的協(xié)助,一個阿卡德時期的滾筒印文是“舒伊里述,麥魯哈的翻譯人員(eme-bal)”。[16]15令我們感到有些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在印度河流域或麥魯哈的考古發(fā)掘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材料,將來的考古發(fā)掘中我們期待著這些材料證據(jù)早日出土。除了阿卡德王國的王室銘文中關于麥魯哈的記載以外,阿卡德文學作品中也有麥魯哈的相關描述,如阿卡德文學作品《阿卡德之咒》(The Curse of Akkade)中記載,在國王納拉姆辛統(tǒng)治時期(公元前2254—前2218年在位),各地船舶攜帶貢品駛往蘇美爾,其中就有來自黑人國度的麥魯哈人為納拉姆辛帶來奇珍異寶(me-luh-hakilu2kur ge6-ga-ke4)。[17]這里提到的黑人國度中的“黑人”,可以推斷指的應該就是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早期居民達羅毗荼人。
公元前2279年,阿卡德王國最終被東北部伊朗高原的庫提部落所滅亡,庫提人沒能在兩河流域建立穩(wěn)定的政權,他們只能對兩河流域北部地區(qū)進行松散的統(tǒng)治,兩河流域南部地區(qū)興起了拉格什第二王朝,即古地亞王朝(公元前2164—前2110年)。在這段時期里,麥魯哈繼續(xù)保持著與兩河流域地區(qū)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印度洋—波斯灣航線繼續(xù)發(fā)揮著溝通這兩大古老文明的歷史使命。在拉格什第二王朝最著名的統(tǒng)治者古地亞(公元前2144—前2124年在位)時期,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國內(nèi)大興土木上,尤其是修建拉格什城邦的主神寧吉爾蘇的神廟“埃寧努”(é-ninnu),據(jù)文獻記載修建這些神廟的許多木材及其他材料就是來自于遙遠的麥魯哈山地,樹木被砍伐之后先運到麥魯哈沿海港口,在此粗略加工后才用船沿著印度洋—波斯灣航線運輸?shù)絻珊恿饔虻睦袷渤前?。?jù)古地亞王室銘文記載,“來自麥魯哈的木材被用船運到拉伽什?!盵18]42“人們從麥魯哈的山上砍樹,將木材用肩膀扛下來,加入到古地亞隊伍,到吉爾蘇城,為寧吉爾蘇建造神廟。”[18]78除了大宗木材的貿(mào)易之外,古地亞還從麥魯哈進口珍貴木材用來造神像,貴金屬和寶石(紅玉髓)用來制作神廟裝飾品和小飾品等。比如,古地亞用來自麥魯哈的黑檀木(gisesi)為寧吉爾蘇神(拉伽什主神)建造了(神像),用來自麥魯哈的金屑(ku3-GI sahar-ba)為寧吉爾蘇神鑄造了箭套(e2-mar-uru5),[18]34以及用于建造寧吉爾蘇神廟所需的紅玉髓(gug-gi-rin-e me-luh-ha)也是來自麥魯哈。[18]79可想而知,當時兩河流域地區(qū)對來自麥魯哈的商品貨物的喜歡與依賴程度之深,也表明了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中心地位的繁盛之極。
我們從古地亞王室銘文中有關麥魯哈的記載證據(jù)可以推斷,麥魯哈距離兩河流域地區(qū)路途遙遠,有海洋阻礙,二者之間需要通航,如古地亞為了炫耀自己的豐功偉業(yè),宣稱他為拉格什保護神寧吉爾蘇建造的埃寧努神廟的耀眼光環(huán)直達天庭,普照大地四方,即使遙遠的馬干和麥魯哈的高山也為之屈尊;[18]75麥魯哈多高山,多樹木;麥魯哈盛產(chǎn)貴金屬(黃金)和寶石(紅玉髓)。此外,除了楔形文字出土文獻中記載的麥魯哈與兩河流域的海上貿(mào)易之外,在兩河流域地區(qū)和狄勒蒙(今巴林)發(fā)掘出土的30多件印度河流域文明風格的印章也從側面印證了兩個古老文明的貿(mào)易文化往來。[19]204
在阿卡德王國與古地亞王朝時期,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溝通著兩河流域地區(qū)與印度河流域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麥魯哈的商人作為古老青金石貿(mào)易的中間人,將阿富汗山區(qū)的青金石礦轉運到兩河流域地區(qū),形成了獨特的青金石文化。印度河流域與兩河流域這種直接海上貿(mào)易并沒能維持多久,隨著蘇美爾人一統(tǒng)兩河流域地區(qū),建立烏爾第三王朝之后,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由直接貿(mào)易轉變?yōu)殚g接貿(mào)易,麥魯哈的貿(mào)易中心地位也逐漸讓位于狄勒蒙(波斯灣巴林島)。不過,麥魯哈依然被大量記錄在了烏爾第三王朝及其后期文獻作品中,發(fā)揮著它神秘而又重要的歷史作用。
公元前2119年,烏魯克城邦公侯烏圖赫伽爾(Utuhegal)打敗庫提末王提利干(Tirigan),結束了庫提人在兩河流域的統(tǒng)治,建立了烏魯克第五王朝,可是僅僅統(tǒng)治了7年,王位被其弟烏爾納姆奪得,后者遷都烏爾,建立了烏爾第三王朝(公元前2112—前2004年)。王朝共歷5王,統(tǒng)治109年,是蘇美爾文明最后的輝煌時期,又被稱為“蘇美爾文藝復興”。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兩河流域與印度河流域的海上貿(mào)易由直接貿(mào)易轉為間接貿(mào)易,位于波斯灣巴林島的狄勒蒙成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紐帶。[20]6在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文獻中已經(jīng)沒有了麥魯哈商人到兩河流域或麥魯哈船到兩河流域的相關記載,反而來自馬干和狄勒蒙的使者與商隊越來越多,這表明這一時期麥魯哈商人不再直接與兩河流域地區(qū)通航,而是將麥魯哈商品運送到狄勒蒙交易,再經(jīng)狄勒蒙商人轉運到兩河流域地區(qū)。論及麥魯哈與兩河流域中斷印度洋—波斯灣直接海上貿(mào)易的緣由,可能是出于以下幾點:首先,烏爾第三王朝在時間上大致對應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晚期,可能隨著印度河流域文明不知是何緣故衰亡,從而中斷了與兩河流域長達幾百年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往來。[21]再者,可能是狄勒蒙商人壟斷了波斯灣的航線,迫使從麥魯哈來的商船無法直接到達兩河流域沿岸,只能通過狄勒蒙作為中轉站從而繼續(xù)保持與兩河流域地區(qū)的海上貿(mào)易,這里我們可以從烏爾第三王朝的行政文書中許多關于狄勒蒙使者的記載中找到些許證據(jù)?;蛘吡硪环N可能性是烏爾第三王朝的勢力范圍已經(jīng)到達了狄勒蒙和馬干,它們成為烏爾王朝的附屬國,因此麥魯哈與烏爾的海上貿(mào)易直接由烏爾的附屬國狄勒蒙和馬干代理,再由它們向宗主國烏爾王朝以朝貢的方式將麥魯哈的商品運送至烏爾王朝境內(nèi)。不管是何種原因,烏爾第三王朝時期中斷了與麥魯哈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但是麥魯哈和麥魯哈民族并沒有從烏爾王朝的楔形文字文獻中消失。
烏爾第三王朝的經(jīng)濟文獻中,包括有許多關于麥魯哈的記載。溫馬行省文獻中記載有用麥魯哈的“阿巴”木制成的王座(gisgu-zagisab-ba me-luh-ha)。溫馬行省下設城市伊里薩格里格文獻記載將大麥或香油作為工資支付給麥魯哈人。烏爾第三王朝首都烏爾出土的經(jīng)濟文獻中記載了王朝末代國王伊比辛統(tǒng)治第15年來自麥魯哈的大量特產(chǎn),[22]161包括:銅(uruda me-luh-ha)、“阿巴”木(gisab-ba me-luh-ha,用來制作王座和劍鞘)、黃檀木(gismes me-luh-ha)、黑鷓鴣(dar me-luh-ha)。
值得注意的是,在烏爾第三王朝,許多來自印度河流域地區(qū)的麥魯哈人逐漸在兩河流域蘇美爾地區(qū)定居下來,他們居住在吉爾蘇—拉伽什行省下設港口城市古阿巴(Guabba)的一個村莊里,這個村莊被稱為“麥魯哈村莊”。麥魯哈村莊的蘇美爾語寫法分為全稱和簡稱:全稱寫法是e2-duru5me-luh-ha“麥魯哈村莊”;簡稱寫法省略了“村莊”術語,即me-luh-ha“麥魯哈(村莊)”。以上文獻均來自于吉爾蘇,時間跨度從舒爾吉32年至舒辛1年。麥魯哈村莊大約存在了45年,村莊內(nèi)還設有專門的糧倉(i3-dub)。麥魯哈糧倉的蘇美爾語寫法分為全稱和簡稱:全稱寫法是i3-dub e2-duru5me-luh-haki“麥魯哈村莊糧倉”;簡稱寫法省略了“村莊”術語,即i3-dub me-luh-ha“麥魯哈糧倉”。以上文獻均來自于吉爾蘇,時間跨度從舒爾吉48年至舒辛9年。作為吉爾蘇行省大麥的重要生產(chǎn)地和供貨地,是行省和國家稅收的重要保證之一,同時大麥作為工資支付給工匠和其他服務人員,保證了國家財政與薪酬制度的完善。除了麥魯哈村莊和糧倉的記載外,楔形文字文獻還記載了一個“麥魯哈花園”(giskiri6me-luh-ha),盛產(chǎn)各類水果花卉,作為獻給吉爾蘇女神寧瑪爾的貢品,麥魯哈花園隸屬于寧瑪爾神廟,是寧瑪爾神廟所屬兩個花園中的一個,屬于神廟財產(chǎn),麥魯哈花園的出現(xiàn)表明了麥魯哈人開始信仰兩河流域的神靈,是民族同化過程“蘇美爾化”的重要表現(xiàn)。此外,許多麥魯哈人自己或者為子孫起了蘇美爾語名字(比如在吉爾蘇出土文獻中,人名Ur-dLama dumu Me-luh-ha“麥魯哈之子烏爾蘭馬”,其中烏爾蘭馬是一個蘇美爾語名字,這里的麥魯哈不是一個人名,而是特指烏爾蘭馬的父親或母親是麥魯哈人或麥魯哈裔;同理,人名Ur-dIg-alim dumu Me-luh-ha“麥魯哈之子烏爾伊格阿里姆”,烏爾伊格阿里姆是蘇美爾語人名,而麥魯哈非指人名,指族裔;dumu me-luh-ha“麥魯哈之子[某某]”;人名me-luh-ha dumu Ur-dNa-ru2-a“烏爾納如之子麥魯哈”,在這里麥魯哈也不是指人名,而是指族裔,烏爾納如是一個蘇美爾語人名,雖然他也是一個麥魯哈人),作為兩河流域的新移民,麥魯哈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逐漸消失了原來的民族性,加快了與蘇美爾民族的融合與同化過程,這一現(xiàn)象被學界稱為“麥魯哈的蘇美爾化”。[15]150-152上述關于麥魯哈村莊、麥魯哈糧倉、麥魯哈花園,以及帶有蘇美爾語人名的麥魯哈人的記載,均出自烏爾第三王朝吉爾蘇行省經(jīng)濟文獻。
公元前2004年,烏爾第三王朝滅亡,古代兩河流域歷史進入巴比倫文明和亞述文明時期。麥魯哈這一名稱極少出現(xiàn)在王銘和經(jīng)濟文獻中,基本上只出現(xiàn)在巴比倫人編纂的詞表中。在古巴比倫王國(公元前1894—前1595年),阿卡德語是常用語言,蘇美爾語成為宗教和文學語言,當時人們?yōu)榱藢W習蘇美爾語之便,編撰了大量的蘇美爾語詞表或蘇美爾—阿卡德語雙語詞表,詞表涵蓋人名、地名、動植物名、山川河流名等。這些詞表中記錄了若干與麥魯哈相關的詞條,包括:麥魯哈黑鷓鴣(dar me-luh-ha)、麥魯哈紅玉髓(na4gug me-luh-ha)、麥魯哈“阿巴”木(gisab-ba me-luh-ha)、麥魯哈黃檀木(gismes me-luh-ha)和麥魯哈銅(uruda me-luh-ha)等。此外,伊新王朝時期的一篇文獻中記載了來自麥魯哈的“阿巴”木,古亞述時期國王伊魯舒馬的年銘中記載了王座是由麥魯哈“阿巴”木制成的。[22]125這些零星的文獻證據(jù)涉及到許多來自麥魯哈的特產(chǎn),雖然文獻中并沒有詳細記載它們是如何到達兩河流域地區(qū)的,但是可以推斷它們很可能也是經(jīng)過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路線,從麥魯哈途徑狄勒蒙作為中轉站,再由狄勒蒙運送到兩河流域地區(qū)。只是可以肯定的是,自公元前二千紀開始,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地位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狄勒蒙貿(mào)易地位的崛起,這可能也是由于印度河流域文明的衰落導致麥魯哈不再繁榮,逐漸失去昔日貿(mào)易中心地位。與此相對的是,自新亞述帝國(公元前911—前612年)開始,在兩河流域楔形文字文獻中記載的“麥魯哈”這一名稱已經(jīng)不再指代印度河流域地區(qū),而是轉移到了指代東非埃塞俄比亞沿海一帶地區(qū)了。至于亞述人為何轉移了麥魯哈地理位置的指代,至今仍然是學術界的一個未解之謎。
古代兩河流域與印度河流域之間的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歷史悠久,它比海上絲綢之路還要早了兩千多年。根據(jù)確鑿文獻證據(jù),至少從阿卡德王國開始,古代兩河流域已經(jīng)與印度河流域的麥魯哈地區(qū)開通了直接的海上國際貿(mào)易。在古地亞王朝時期,印度洋—波斯灣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繼續(xù)通行??墒堑搅藶鯛柕谌醭瘯r期,隨著印度河流域文明的逐漸衰落,兩河流域與印度河流域的直接海上貿(mào)易就此中斷,轉而改為間接的海上貿(mào)易,以波斯灣的狄勒蒙(今巴林)作為兩者貿(mào)易的樞紐和中轉站,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一分為二,成為麥魯哈—狄勒蒙—蘇美爾三點貿(mào)易,麥魯哈的貿(mào)易中心地位逐漸被新起的狄勒蒙所取代。
上古時期的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是古代兩河流域文明與印度河流域文明雙方商品物產(chǎn)的交流,既促進了雙方經(jīng)濟的發(fā)展,比如兩河流域地區(qū)出口到印度河流域的物產(chǎn)有牛羊牲畜、羊毛、大麥、椰棗等,印度河流域從麥魯哈出口到兩河流域的物產(chǎn)有麥魯哈的黃檀木、“阿巴”木、紅玉髓、象牙和大象、黑鷓鴣、黃金和銅等;上古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又促進了兩大古老文明之間文化的交流與傳播,比如烏爾第三王朝時期的“麥魯哈村莊”的出現(xiàn),以及麥魯哈人在烏爾移民、定居,加速了民族間的融合與文化的傳播,對于上古時期東西方文明的交流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同時,麥魯哈作為溝通中亞與西亞的橋梁,將產(chǎn)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通過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路線運送到兩河流域地區(qū),造就了古代兩河流域獨特的青金石文化圈。再者,從西亞地區(qū)發(fā)掘出土的帶有印度河流域風格的印章圖案,也象征著古代兩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的友好貿(mào)易往來,以及這兩大古老文明間的文化交流與傳播。
上古時期麥魯哈作為印度洋—波斯灣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不僅溝通著古代兩河流域文明與印度河流域文明的交流,同時也很可能作為古代西亞文明和東亞中華文明的中心,溝通西亞的青金石文化與東亞的玉文化,比如印度河流域文明經(jīng)克什米爾與我國新疆和闐地區(qū)的玉石商路。這條比絲綢之路還要早兩千多年的國際貿(mào)易商路,將上古世界幾大文明古國聯(lián)系起來,共同推動人類文明的不斷前進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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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廖向東)
Meluhha and Indian Ocean-Persian Gulf Maritime Trade
LIU Changyu
(EastChinaSeaRimandBorderlandResearchInstitute,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Before the famous Silk Road, there has been the maritime trade route between Mesopotamia and Indus via the Persian Gulf. Between 2500 B.C. and 1800 B.C., the toponym Meluhha, referred to as a coastal area of Indus, was repeatedly mentioned in the cuneiform documents of ancient Mesopotamia, which may indicate the prosperity of maritime trade along Mesopotarnia and Indus. On the basis of the evidence from the cuneiform texts concerning thetoponym Meluhha, this paper aims to discuss the maritime trade and cultural exchange between Mesopotamia and Indus.
Meluhha; Indian Ocean; Persian Gulf; maritime trade; cuneiform
2016-06-16
劉昌玉(1984- ),男,山東青島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環(huán)東海與邊疆研究院講師。
2016年度錢江人才計劃C類項目“絲綢之路視域下的古代兩河流域對外貿(mào)易商路研究”;浙江師范大學環(huán)東海與邊疆研究院ECSR2015-2016年度立項課題“古代巴基斯坦的青金石貿(mào)易研究”;浙江師范大學2016年校級預研科研項目“烏爾第三王朝行省制度研究”(QNRW201502)
K301
A
1001-5035(2016)05-0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