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重慶)
高懸半空的和順(組章)
蔣登科(重慶)
這是一個無名的小村莊。
烏江峭壁,彈子山腰。一片高山中的平地,被流云飛崖切斷。一個與世隔絕的柔軟的地方,卻有著石頭一樣硬、歷史一樣厚的名字,它叫鍋圈巖。
它有一把椅子,扶手是山嶺,靠背是更高的山。它在椅子上端坐,對面是無邊山海,腳下是烏江那一灣清泉。
在這個封閉的小村莊,平地上散落著低矮的房屋,墨綠的莊稼在瘠薄的土地上自顧自生長,靜怡中可聞羊哞雞鳴,蟬唱蟲吟。房屋上逸出縷縷炊煙,藍天上飄著朵朵白云,繪畫著鄉(xiāng)村的淳樸與浪漫。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是幸福的。他們與自然融為一體,遠離市聲,遠離嘈雜,可觀水,可賞山,可沐浴清風,與月光和蟲鳥為伴。
世外桃源永遠是一種夢想,而這是夢想的世外桃源。
我沉醉于藍天白云下的安靜,流連在腳踩泥土的芬芳。
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鍋圈巖的鄉(xiāng)親活著,從古到今,祖祖輩輩,早已遺忘身為桃源主人的榮耀。
我曾在烏江岸邊乘車疾行,也曾在烏江畫廊泛舟暢游。
我感受過烏江的洶涌,也體驗過烏江的澎湃。
綠波之上,兩岸高山,高山之上還是高山。天藍如海,霧白似帶。在大山的夾縫中,我只是畫境中一個匆匆來去的過客。
而此刻,我靜靜佇立在在烏江岸邊的彈子山。
抬頭望去,遠方依然是綿延起伏的山,波浪翻涌,一浪高過一浪。
我不知道每一道山脊、每一座山峰是否都長得一模一樣,也不知道它們隱藏著大自然的哪些密碼。眼前的烏江山崖,刀切斧劈,上面的圖案是天然的,裸露的,也如畫筆描繪的一樣。
俯瞰烏江,它就在我的腳下。溫柔地躺著,看不見奔騰的浪花,聽不到?jīng)坝康臐暎荒芨惺艿剿毿〉男奶?。烏江像一條遙遠的小溪,泛著藍色的光斑,在群山的簇擁之下,在兩岸山石的夾擊之下,安靜地流向遠方。
江,還是那條江。但此刻,它在我眼里呈現(xiàn)出與記憶里完全不一樣的柔情。
但我知道,它的野性依然,它的兇險尚在。
烏江岸邊,太陽底下,我見到了人們的辛勤勞作。
一位老農(nóng),拉著板車,裝載收割后的玉米秸稈。他要騰空土地,為下一季的播種和收成悉心打算。
他薄薄的衣衫滿是汗?jié)n,在烈日的暴曬下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如此酷暑,如此悶熱,突然憶及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想起故鄉(xiāng)土地上的親人。
沿著山壁的公路行駛,很難想象,也就是一會兒工夫,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些平整的土地,而且有房屋,有炊煙。
山似乎很遙遠了,其實我們還在山上。
山上也有玉米,長得綠油油的,還沒有抽穗掛包,完全是另外一個季節(jié)的模樣。
身邊涼風習習,頭上彩云飄飄。剛才因為酷熱而沉悶的同行者,突然活躍起來,似乎到了人間天堂。
這是天堂嗎?
我們還在同一片藍天下,也幾乎站在同一個位置上,只是高度變了,轉(zhuǎn)眼間就好像跨過了一個季節(jié),回到了涼爽的初夏。
大自然真是個神秘的存在,只有它,可以改變一切。
我蹲下去,手捧一把泥土,感受大地的溫度;輕撫一塊巖石,觸摸大地的心跳。
如果在過去,這里肯定只有飛鳥和走獸可以光臨。
如果不是親身體驗,完全無法想象這里會有人類的足跡。
山,是筆立的,走過一道坡,又是一道梁,下面始終是滔滔奔騰的烏江。
但此刻,我們開車經(jīng)過這里。站在懸崖公路的邊緣,俯瞰這盤旋于山嶺之上的奇觀。如果不是站在高處,我們根本看不到這里有路。
彎彎曲曲的公路,從山腳出發(fā),沿著山崖,盤旋一圈又一圈,如一條淺灰色的帶子,輕輕掛在山崖之上;又好像是某位表演帶操的仙女,正舞動絲帶,在烏江峽谷的微風吹拂下,在大山之上留下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
更像是一位高超的畫家,只是粗粗的一筆,就在沿江而立的蔥綠畫布上描繪出一幅簡筆畫,雖然單調(diào),但筆跡流暢,遒勁有力,又因為曲折回環(huán),成為一幅優(yōu)美的大地圖畫。
這幅畫,氣韻通暢,一頭連著烏江之岸,一頭連著高山之巔。
這幅畫,氣勢恢宏,一邊是大自然的偉岸,一邊是人類與自然博弈之后的和解。
飛鳥照樣在頭上飛翔,只是走獸沒有了蹤影。
只有在和大自然的交流中,人類或許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這些竹子,在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彈子山巔,形成了海。
每一根都很細,沒有記憶中的竹子那樣粗壯。
每一根都很矮,沒有楠竹斑竹慈竹那般挺拔。
但它們確實是竹,是柔竹。它們吸取的不是烏江的水,但腳下的余水卻流向了烏江;它們沐浴的不是烏江的波光,但太陽在照耀它們之后才會照射烏江。
這一片綿密的海,一根一根的柔竹,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相互纏綿,編織出高山頂上一道綠色的屏障。
如果它們是人,定然有說不完的風韻故事。
而它們沒有故事,只是站在那里,一代一代,百年千年,唱同一首綠色的歌。
共同迎接陽光,一起沐浴風雨??耧L到來時,它們順著風的方向一起彎曲,甚至彎曲得趴在了地上,在高山頂上組成了波浪的形狀。狂風過后,它們又站立起來,還是原來的模樣,沒有一根被狂風折斷。
它們是柔竹,傾覆的時候是水,站立的時候是墻,一堵無法穿透的墻。它們保護自己,也保護著腳下的泥土。
穿行在人工開鑿的小徑,沒有大樹遮擋,竹海的陽光要明亮一些,竹海的清風要涼爽一些,我們離天空更近,與云彩更親密。
在柔竹的海洋,我們的呼吸是綠色的,心情也是綠色的。
世間萬竿竹,唯有柔竹最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