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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香玉》與德充之美

2016-02-14 20:30:43
淄博師專論叢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黃生香玉蒲松齡

謝 偉

(阜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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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香玉》與德充之美

謝 偉

(阜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聊齋志異》塑造了眾多超然的主人公形象,蘊含著“以德勝形”的道家思想。在《聊齋志異·香玉》中,蒲松齡將這一思想形象化、具體化,意在指出吸引人的是內(nèi)在精神美。黃生、香玉、絳雪三者交往擺脫形體束縛,都具有德充之美。

德充之美;精神美;以德勝形;順應(yīng)自然

《聊齋志異》里不僅有儒家、佛教思想,而且蘊含著深厚的道家思想。蒲松齡曾編撰《莊列選略》一書,在此書“小引”言“千古之奇聞,至莊,列止矣”。蒲松齡喜歡讀《莊子》,并受其影響,在《聊齋志異》中有很多看似不經(jīng)意的小細(xì)節(jié)將深邃的道家思想形象具體地表達(dá)出來,塑造眾多超然的主人公形象,例如在擾亂中保持安寧的嬰寧,人淡如菊的黃英,同樣在《香玉》篇中,蘊含著道家“以德勝形”的思想。蒲松齡意在闡明天地間德是最美的修養(yǎng),喜歡一個人不是愛他的形體,而是德主宰形體的精神。

《莊子·德充符》有言曰:“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行者,物不能離也?!盵1](P185)德是世間最美的修養(yǎng),它看不到形跡,但萬物依附卻不愿離開。宣穎注曰:“含德之厚,人樂親之?!盵2](P59)當(dāng)一個人有“德”時,每個人都愿意親近他/她。

“德”是指內(nèi)在的精神美,“能體現(xiàn)宇宙人生的根源性與整體性的謂之德”[1](P169),是精神自由,融入自然,物我為一的精神境界,而非儒家提倡的道德品質(zhì)。愛一個人“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1](P184)。成玄英認(rèn)為“使其形者,精神也”[2](P59)。郭象注曰:“使形者,才德也?!盵2](P58)而才德就是所說的精神?!肚f子·德充符》充分重視人的內(nèi)在性,尋求內(nèi)在精神美,有德的人,流露出吸引別人的精神力量。在《聊齋志異·香玉》中蒲松齡將這一思想形象化,具體化,愛一個人更注重他/她的精神美。

蒲松齡喜歡刻畫的男主人公形象大抵類似“人濯濯以臨風(fēng),似王家之楊柳;才娟娟而映日,等謝客之芙蓉”。[3](P527-528)在《聊齋志異》數(shù)篇中都描寫男主人公清雅俊雅的容貌,例如《白于玉》白于玉“白皙短須,細(xì)腰長爪”[4](P112),《胭脂》秋隼“白服群帽,風(fēng)采甚都”[4](P472),《云蘿公主》安大業(yè)“既長,韶秀,顧影無儔,慧而能讀”[4](P435),《江城》“臨江高藩,少慧,儀容秀美”[4](P287),而在《香玉》篇中卻沒有談到黃生有清俊之貌,相反香玉還說他“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4](P540)。絕口不提黃生容貌,是蒲松齡受到莊子“德充之美”的啟示,意在闡述黃生身上的精神美。

才學(xué)是黃生精神美表現(xiàn)的第一個層次。香玉與絳雪一起賞花時,是絳雪發(fā)現(xiàn)了黃生,大呼:“此處有生人!”在此之前,香玉已數(shù)次在林中賞花都沒有發(fā)現(xiàn)黃生,作為修煉多年的牡丹花,有敏于常人的感知能力。文章下文寫到香玉提前一天感覺到自己將被移植的不幸定數(shù),那為什么香玉多次在黃生書舍旁漫步?這讓人不禁推測,黃生常日在太清宮讀書,香玉為其才學(xué)卓識傾倒。下文香玉能夠讀懂黃生的詩,對唐傳奇中的典故熟稔于心,也從側(cè)面反映了香玉飽讀詩書,黃生素日在太清宮讀書,香玉定是觀察良久的。

齊物的思想、豁達(dá)的心胸、萬物平等的觀念是黃生精神美表現(xiàn)的第二個層次?!肚f子·齊物論》“包括齊、物論(即人物之論平等觀)與齊物、論(即申論萬物平等觀)?!盵1](P41)《香玉》這篇小說中就含有人物平等與萬物平等的思想。縱觀全文會發(fā)現(xiàn),黃生知道香玉、絳雪是花妖,卻心無芥蒂,這與同樣描寫牡丹花妖的《葛巾》篇中“癖好牡丹”的常大用是截然相反的。常生從葛巾自言:“魏姓,母隨曹國夫人”[4](P500),起疑后前往曹查訪到“世族并無魏姓”[4](P501),而曹國夫人即是“葛巾子”的牡丹,常大用“愈駭,遂疑女為花妖”[4](P501),“既歸不敢質(zhì)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覘之”[4](P501),這一系列的描寫讓人感嘆常大用的“癖好牡丹”不過是葉公好龍罷了,所以蒲松齡最后也感嘆“懷之專一,鬼神可通……惜常生之未達(dá)也!”[4](P501)而黃生就顯得通達(dá)多了,當(dāng)他不知道香玉是花妖時,得知香玉被道士閉置山中,就直言“道士何名?當(dāng)為卿一滌此垢”[4](P540),其中有對香玉的憐惜,更讓人覺得難能可貴的是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他肯為弱女子出頭抱不平。后來黃生明白香玉、絳雪為異類,也并未因她們花妖身份而予以偏見。不但作詩悼念牡丹,與絳雪為友,義救耐冬青,悉心培育牡丹,乃至死后化成牡丹陪伴香玉,都表現(xiàn)出黃生肯定萬物獨特意義與價值。

在精神層面忘記形體,融入自然是黃生精神美表現(xiàn)的第三個層次。黃生病時,他的兒子非常傷心。黃生卻笑著說:“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4](P543)并囑咐道士:“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茁壯地生出。一放五葉者,即我也?!盵4](P543)他把死當(dāng)成另一段生命的開始,這不禁讓人想到莊周妻子死了,而莊周卻“方箕踞鼓盆而歌”[1](P524),認(rèn)為生死不過是氣的聚散,生死的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輪回那樣正常。很明顯,蒲松齡吸收了莊周的思想,他筆下的黃生看破生死,進(jìn)入人與自然相融境界。又有莊周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醒后不知是自己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化成莊周,不拘泥于物體本身形式而達(dá)到天人合一。莊周夢蝶在《香玉》中則體現(xiàn)為黃生化牡丹,不管是莊周夢蝶還是黃生化牡丹都完全忘記形體的概念,消除了人與自然的界限,即“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1](P88),人與自然的融合,完全做到了天地與它并存,萬物與他合為一體。

達(dá)到生死與共的至情,是黃生精神美表現(xiàn)的第四個層次。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詞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盵5](P1)黃生魂寄于牡丹,陪伴香玉與絳雪,在與自然和諧共處中獲得新生。他視死亡為新的開始,將愛情與友誼繼續(xù)進(jìn)行下去。

黃生叩問香玉生平,香玉自稱隸籍平康巷,唐代長安丹鳳街有平康坊,也稱平康里,為妓女聚居之地。舊時因以“平康”泛指妓女居地,在這里香玉自稱隸籍平康,一是恐黃生得知自己為妖后而生懼意,因此托詞冒充妓女,消除黃生后顧之憂,二是因為黃生題的詩句“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4](P54),這兩句化用了唐人許堯佐《柳氏傳》的故事,黃生擔(dān)心自己喜歡的女子被別人搶走,自己無從尋覓,因此香玉說自己來自平康,也便于發(fā)展感情。簡單的回答表現(xiàn)出香玉的善解人意與秀外慧中。

香玉在詩文應(yīng)和時表現(xiàn)出她的才情也可以說是莊子思想“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1](P191)的一種體現(xiàn)。她與黃生和詩:“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盵4](P540)南朝馮延巳曾作《長命女》:“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边@是民間夫妻春日開宴的祝酒陳愿詞,末兩句以梁上燕雙棲喻夫妻團圓,不能確定香玉是否化用了其中詩句,但卻可以從詩中看出她對黃生的一片深情,黃生也表示“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4](P540)。如果說前面是更多的是香玉美貌打動,那么此時也會被她的才情與癡情折服。

從自然中而生,回歸萬物之本性也是香玉“以德勝形”的重要表現(xiàn)?!肚f子·天地》說:“物得以生謂之德?!盵1](P363)德是人與生俱來的沒有被外界事物干擾的天性。香玉在花中重生時“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zhuǎn)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香玉從牡丹花中重生,給人感覺就是脫盡塵滓,顯得冰清玉潔。其實這一段香玉在牡丹花中重生的描寫脫胎于了唐傳奇《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二·支諾皋中》的一則故事,書中記載“東都尊賢坊田令宅,中門內(nèi)有紫牡丹成樹,發(fā)花千朵?;ㄊr,每月夜有小人五六,長尺余,游于上。如此七八年。人將掩之,輒失所在”[6](P208)?!队详栯s俎》的這則故事是描寫花仙子嬉戲于月下紫牡丹中的倩影,而香玉重生相比之下顯得愈發(fā)空靈,宗白華先生曾言“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xiàn)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7](P26)。香玉充滿靈氣地從花中飄然欲下的那一剎那著實讓人感到真善美,物象之美和人性之美間相互映照,這是融入自然、親近自然的空靈美。無獨有偶,安徒生有篇童話故事《拇指姑娘》,主人公拇指姑娘也是從郁金香花中出生,該故事旨在通過拇指姑娘經(jīng)歷的一系列坎坷遭遇表現(xiàn)她純真美好的心靈。

此外更有面對已經(jīng)預(yù)測到的災(zāi)難,香玉“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1](P177),知道事情的無可奈何卻能鎮(zhèn)定下來當(dāng)做自然的命運,這只有有德的人才能辦到。文中香玉和絳雪都提前一天預(yù)感到自己將被移植的不幸遭遇,絳雪是晚上托夢給黃生求救,而香玉只對著黃生嗚咽不語。觀后文我們得知將要在第二天砍伐耐冬的是嶗山道士,黃生作為書生可以與之商榷并阻止,而移植牡丹的是即墨藍(lán)氏,藍(lán)氏是當(dāng)時有名的世家大族,香玉不想黃生與達(dá)官貴人藍(lán)氏有沖突,故寧愿被移植不吐露真相。

作為對絳雪了解最深的香玉,她對絳雪的評價是“絳姐性殊落落”[4](P540),直言絳雪清高孤傲。香玉與黃生在一起時,絳雪根本沒出現(xiàn),因為她認(rèn)為“年少書生,什九薄幸”[4](P541),她把黃生當(dāng)做薄幸之人。后來牡丹花被即墨藍(lán)氏移走,黃生作詩悼懷香玉,經(jīng)過很多天的觀察,絳雪發(fā)現(xiàn)黃生并非薄幸男兒,反而是極重感情之人,在憑吊時才不再若以前回避。然而第一次與黃生相見時就表明:“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4](P541),表現(xiàn)出絳雪的自尊自愛,她和黃生交流主要是為了懷念香玉。其實絳雪也是極有才華的,黃生在冷雨幽窗下作詩感懷香玉,她能與他和詩,“于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4](P541)。在此過程中,黃生與絳雪產(chǎn)生深厚的友誼,后來代替香玉為婦,等到香玉重生,絳雪就退而為友了。

但明倫在《自批聊齋》中言“香玉之熱,絳雪之冷,一則情濃,一則情淡:濃者必多欲而散,散而可使復(fù)聚,情之所以不死也;淡者能寡欲而多疏,疏則可以守常,情之所以有節(jié)也。”從他的批示來看,他是認(rèn)為絳雪與黃生之間是存在愛情的,那種愛情是有節(jié)制的,但是從文本分析,絲毫不見愛情成分。文章中黃生對絳雪的定位評價是“友”,文章中有黃生直言“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盵4](P541)當(dāng)黃生想把絳雪移植時,絳雪道“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4](P542)說明這也是絳雪對黃生的定位評價,所以絳雪能夠在香玉重生后風(fēng)度款款道“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盵4](P542)此外另有當(dāng)黃生救了絳雪以后,黃生說“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4](P542)這一系列都點明黃生與絳雪只是摯友關(guān)系,她代香玉為妻,絳雪因為香玉的關(guān)系和黃生有交集,在她身上有種上善若水、若水不爭的美德,即使代替香玉為妻,卻懂得進(jìn)退,香玉回來后就與他們?yōu)橛?,并且絳雪更像黃生的知己,他們兩人可以互相傾訴對香玉的思念,相互和詩就像伯叔牙與鐘子期那種知音。

又有白牡丹被移走枯萎后,黃生與絳雪交游,經(jīng)常問絳雪:“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4](P541)。絳雪卻從未告訴他自己的洞穴,每次都以“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4](P541)拒絕黃生。這種順應(yīng)自然的超然態(tài)度可以說也是德充之美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香玉和絳雪都有德充之美,自然流露出內(nèi)在吸引人的精神力量,讓人忘記她們是花妖。此外黃生物化成牡丹,被道士弟子斫之,香玉和絳雪都隨之枯萎了,“香玉為知己者重生,又能為知己者捐生;絳雪不僅又冷變熱,而且為追隨兩個友人而捐棄生命,可謂一往情深”[8]。至情本性,深化德充美這一內(nèi)涵。黃生有才學(xué),更難能可貴的是擺脫了一般書生的迂腐,在他內(nèi)心有萬物平等的觀念,并且能夠能融入自然,至情至性。這就是“以德勝形”的具體體現(xiàn)。

[1]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

[2](清)王先謙(集解).莊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3]蒲松齡.蒲松齡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蒲松齡.聊齋志異[M].長沙:岳麓書社,2012.

[5]湯顯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

[6]段成式.酉陽雜俎[M].北京:中華書局,1981.

[7]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8]王海燕.空靈晶映的至情奇文:《香玉》[J].聊齋志異研究,2004.

(責(zé)任編輯:黃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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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1

謝偉(1992-),女,江蘇宿遷人,安徽阜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聊齋文化研究

I207.4

A

(2016)03-007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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