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萍
總有一種情懷伴隨著時光的從容流逝而經久不衰,甚或愈加清晰、濃烈,進而沉淀成溫暖心靈的一抹暖陽、半杯清茶、滿懷春色。記憶因了這情懷而豐富多彩,生活因了這情懷而趣味橫生。莫非,這情懷被我的固執(zhí)和淳素感染了?像一個忠貞不渝的戀人,它如影隨形地輕喚著我的乳名,將我引向眠臥在太行山麓的故鄉(xiāng)——西上莊?!拔魃锨f”這三個字似乎具有超乎尋常的魅力,不,確切地說是魔力。無論憂愁、迷惘,歡愉、徹悟,她常年以母親般寬厚、睿智、仁慈的胸懷等待著我的回歸。老井、石磨、轆轤,梧桐樹、玉米苗、石板橋,曉色中的雞鳴、黃昏里的炊煙、夜深時的犬吠……如果這些記憶可以消減、暗淡、死亡,那么,搖曳在童年時代的山杏情懷則清晰可辨、遙而彌親。
在太行深處的貧瘠鄉(xiāng)村愛上山杏,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單調日子里的色彩,也是平凡生活中的滋味。記憶中最古老的西上莊像昆蟲的殘骸趴伏在四圍的小山之中,當然,小山的遠處有高一些的山巍然屹立,但四圍的山看起來的確矮小、柔和。紅石、青石壘砌的房屋由于未經科學規(guī)劃而顯得錯落有致,街道窄小得容不下一輛馬車,一條孱弱的溪流穿村而過,這是我印象中西上莊的大致輪廓。楊樹、椿樹、梧桐、洋槐是院子中、田野里、山坡上的???,但杏樹卻十分罕見。整個村子只有一株杏樹,它長在獨姓閆家老大的院里。那株杏樹并非山杏,它結出的果子大而香甜,和山坡上野長的山杏有著天壤之別。閆家老大是年過六旬的老翁,他脾性不好,又極度吝嗇,所以,從來沒有鄉(xiāng)親,哪怕是懵懂期的孩童,能免費吃到他院子里的杏子。幸運的是,東山的一道山溝里野生著三五株杏樹,我家祖墳上也并排生長著一大一小兩株杏樹。盡管這些野生的杏樹并不能結出大而香甜的果實,但,對于一群吃慣鍋貼餅子、玉米團子、紅薯饸饹的頑童來說,山杏,無疑是自然饋贈的絕佳美味。
我喜歡山杏,喜歡得純粹、久長。純粹即純潔無雜念,即使你把蘋果、桃子、檸檬等更為高貴的水果堆放于我的眼前,我也絲毫不會動心;恒久即持久不變,即使被十五年的都市生活熏陶得淡漠了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對于山杏的情懷依舊清晰如初、喜愛尤甚。檸檬、草莓、櫻桃、木瓜等水果固然美味可口、營養(yǎng)豐富,但它們天然具有的貴族氣質總在不經意間損傷著我的某種情感,這情感亦或應該稱之為敏感,也許它是對大山的愚忠,也許它是對最初打動味蕾的山杏的逆反??傊?,它們無法撼動山杏在我心中的位置。最樸素的亦是最真摯的,最謙卑的亦是最溫暖的。
我那搖曳在童年時代的山杏情懷絕非留白太多的山水畫,而是草木葳蕤、百花爭艷的鄉(xiāng)間仲夏。愛山杏,不僅愛它的花,也愛它的果。
乍暖時候,山坡上的草芽惺忪著睡眼打量世界的時候,那一顆顆拱出枝頭的杏苞便在微寒的東風中編織起孩子們的童話。孩子們的心隨著杏苞的漸次綻放而被層層打開,原來,從冬日的冷酷沉悶到春天的豁然開朗只是剎那間的事?!班l(xiāng)野諸花皆寂寂,唯她樹樹正嫣然”。盛開時的杏花艷態(tài)嬌姿,壯觀動人??v然我們有“上樹褻玩”的欲望,但無奈懼怕蜂兒的毒針。在樹底下仰望杏花是一種享受,這素雅的妖嬈遣散著心間的苦悶,這苦悶大多來自對貧窮和饑餓的懼怕。當滿樹粉紅的花瓣變成一片雪白,杏花那短暫的青春期就算過去了。惆悵是有的,但對于果實的憧憬又輕而易舉地粉碎了這兒童時期不太清晰的悵惘。
眼下又是“花褪殘紅青杏小”的陽春三月,自然,蘇軾那種“多情卻被無情惱”的黯然落寞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對生活的真誠熱望和對藝術的不懈探求。當我的“礦工先生”從百里外的清沙坪帶回來幾顆小青杏,當那幾顆小青杏因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而光臨到小城居室的餐廳,當它們以強大的力量叩開了一個女人對故鄉(xiāng)的深沉懷念,這幾顆青杏已不僅僅是幾顆青杏了。記憶的神奇在于復現(xiàn)過去的生活情節(jié),但并不是過去的所有情節(jié)都能被真實地復現(xiàn)。感謝記憶,它讓我牢固而完整地記錄了一段故事,一個鄉(xiāng)村孩子對于山杏的熱愛。在我八九歲時,家里喂著一頭帥氣的黑騾子,它長得高大,皮毛發(fā)亮,兩只眼睛清澈得像一小塊湖泊。給黑騾子割草成了放學后的必修課,當然,這絕不是枯燥的課程,它充滿著樂趣。我常常在割完一籃子青草后溜到自家祖墳邊上,抬頭仰望,碩大的杏樹上星星點點的青杏在向我招手。我怎么能禁得住它的誘惑?一個在貧窮和饑餓中長大的孩子怎么能禁得住這美味的誘惑呢?禁不住的!那時,我完全忽略掉了女孩身份,像善于攀援的猴子,毫不費力地爬上杏樹,將身子安放在錯落的枝杈間,一伸手就能將那些深深刺激我味蕾的家伙囊入兜中。除非親歷,不然,你無法深味一個孩子對小青杏的情感。雖然急切,但我并不急于將它囫圇吞入口中,因為它腹中被白色皮囊裹著的汁水澀苦至極。于是,我只能耐著性子將它掰成兩半,再送入口中。酸!但就是這樸素而卑微的滋味卻溫暖著一個孩子過于單調的腸胃,豐富著一個孩子過于苦悶的生活。我近乎瘋狂地剝開一顆又一顆小青杏,任憑這清冽的酸摧殘我的舌尖,但這分明已不是摧殘,而是一種沁人心脾的享受??!直到感覺臉燥熱、舌發(fā)麻,我才停止這近乎機械的咀嚼。麥子黃時,山杏熟透。一顆顆橙黃的杏子耐不住南風的搖晃,它們落到密實的草叢中,像金子一樣蠱惑著孩童們的心。那是熟透的、摒棄了酸澀、充斥著綿甜的杏子!我依然在每次放學后挎著籃子割草,依然有意溜進自家祖墳邊緣的兩棵杏樹下。這時候,我熱衷于從密實的草叢中撿熟透的黃杏吃。掉落在草叢的黃杏泛著一種醇厚、綿沙的甜,而掛在枝頭的黃杏卻略帶酸澀。所以,我熱衷于尋覓掉落草叢的山杏。
時光流轉,老了青春,淡了情懷,荒了記憶。但搖曳在童年時代的山杏情懷卻清晰炫目,像母親的眼睛,父親的煙斗,溪澗的小鯰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