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梁
唐代大詩人賀知章才學了得,且在武則天證圣元年(695年)中過乙未科狀元,但在為官處理群體事件方面,顯然不是高手。開元年間,唐玄宗的弟弟李業(yè)死了,禮部侍郎賀知章負責給李業(yè)的葬禮挑選“挽郎”,《新唐書》里說他“取舍不平,蔭子喧訴,不能止,知章梯墻出首以決事,人皆靳(嘲笑,奚落)之”。登梯子爬墻頭探出腦袋來解決問題,膚瑟股栗,畏葸不前,一副害怕“群眾”的模樣。而這些爭著要當“挽郎”的落選“蔭子”,又都是些有來頭的“群眾”,“誰也沒有兩次當‘挽郎的機會”,所以拼著小命要擠到“后備干部”隊伍去,而“對話”的領導一旦靠墻頭當掩體,便迅速流失了果敢、機智和智慧?!皦︻^效應”,給人們以暗示性的縱容,事故陡生,由異數急劇地變成常態(tài),所以鬧到最后,賀詩人只好轉調到工部去了。
所謂的“挽郎”,就是出殯時牽引靈柩的人。給皇室當“挽郎”,是要有資格的,跟草根渾不搭界,必須是“官二代”。用這些人,無非是表述君臣親如一家的深情厚誼。他們無需汗流浹背,主要是在莊嚴的儀式中有逼真的表演,烘托氣氛,顯示有震撼力的場面。想一想也駭人——上百個年輕的漢子牽紼、隨靈柩唱挽歌,亦步亦趨,低聲抽泣,突然間一個手勢,便讓他們像擰緊了發(fā)條的機械鬧鐘,頓時“嘩嘩”地悲傷起來,整齊、浩大,抑揚頓挫,驚天動地,真是操縱下的視覺奇觀。魔術師有句老實話:“無氈無扇,神仙難變?!边@無形之氈、無形之扇,就是懸在“挽郎”鼻子底下若即若離的烏紗帽。
當了官的都想讓兒子也當官,故而蔭補制度應時而生。這是專為官僚集團設計的封閉、壟斷的優(yōu)惠制度?!肮俣北贿x中當“挽郎”,神情肅穆地穿過“白布深衣”,就能夠輕松地走上仕途了?非也。顏真卿在給其兄寫的“墓志”里道:開元十五年(顏允南)“以挽郎選,糊名考判入高等,授鶉觚尉”。經過考試,還要經過考官糊隱姓氏、籍貫的嚴格閱卷,才鬧了個鶉觚縣的公安局長。所以,“以挽郎選”并不能就此一步登天。而“蔭子”爭當“挽郎”,無非是要借助這塊“上馬石”罷了,至于能不能跨鞍揚鞭、奔逸絕塵,還得靠個人造化了。
像賀知章遇上的這般群體事件,一旦上達天聽,皇上知道了,也只會笑吟吟地不置可否——人越是爭當“挽郎”,越有過激行為,愈發(fā)表明了對皇家的忠誠。說到底,充其量是“眾犢觸乳”,只為了多吮吸些奶汁,并無故意頂撞母牛的意思;反過來,倘若大家都不稀罕這“挽郎”,視之如敝屣,問題就有些嚴重了。
曾記否,河南盧氏縣委原書記杜保乾是個大貪官大惡霸,他的后爹死了,在祭祀時哭得最厲害的三個官員后來均被安排在縣里最要害的崗位上。那幾個官員是不是從“挽郎”那里覓到了靈感,并有所發(fā)展?反正,杜保乾倒有些不正規(guī)的“皇家氣派”,曉得本來一竿子打不著的,眼下卻披麻戴孝、如喪考妣,哭得死去活來,比“挽郎”更顯忠誠,實在應該對他們有所補償。
過去,我對為長官的爹媽號啕、抹眼淚的下屬非常不理解,后來終于明白了,許多遙遠而丑陋的事物總是在借尸還魂,頑固地進行“同類項合并”,或者說,老是試圖與嶄新的荒唐、罪惡對接。我對于被選上的“挽郎”,集“一時秀彥”的說法,一向持懷疑的態(tài)度。當然也不能因為人家是“官二代”就盡情糟踐,“挽郎”不可能都是飯桶,就像在一堆“啞板龍洋”里,也有一兩塊真銀圓一樣,只不過它不像一般銀幣那樣聲音柔和、清脆而有轉音,是因為被火燒過或曾埋于地下,或被石灰不幸鏹過的。適當的“另類”,畢竟有利于撇清干系,樹立典型。
當好“挽郎”是對“領導”最出色的恭維。雖說過度的虔誠,難免矯情,但在“領導”卻是心知肚明,巴不得自“朕”以下的精英都有這樣一段光榮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