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大生活
我們準(zhǔn)備不足,無法抵達(dá)那些大生活。
它們總是倏忽而過,在仍然充滿了陳舊空氣的院落里,那激情洋溢的歲月倏忽而過,我們迄今對它并無體察。
在我們的心底,歲月總是停滯不動,它小到了極處。
那些激情洋溢的歲月反證著流動的金色,包括那些樹木和落葉,它們對未來的一切作出預(yù)測。我們從未真正地貼近那金色的,未來的時光。它們在高度污濁的空氣里變成一片灰茫。
在那過去,信服時間的人從未有過。我們總是沉浸于“細(xì)節(jié)之莢”,而渾然忘卻一切物外。
在我們的心底,光陰總是停滯不動,它小到了極處。
在所有的記述之中,都包含了這樣絕對的真理。
我們并非固守一地,但光陰總不流動,它只是讓我們看見了浮塵。在我們長達(dá)數(shù)十年的懵懂之中,誕生著最為本質(zhì)的詩人。他很粗俗,像個自我愚弄的匠人。
我們從來都不寫作,只是,在欲望歡騰的舊日,我們都是樂于抒情的匠人。
那些唯一的,貼近我們自己的小的時空,它們多么莊重,懇切。
那些小的,殘缺的時空,我們并無法補救。在數(shù)不清的懷念之中,我們并不自由。
如果無法遣懷,我們大可做個手藝在身的匠人。林木森森,它們都多么懇切而莊重,那些濃密的事物,揪心的劇情,都造訪了我們的家園,并超越我們的界限。但是,它們終究也會過去。我們無法將它們挽留,并使之成為我們的內(nèi)心。
我們只是度過了唯一的生命。它過于破碎,毫不完整。
我們總是在看到,那些磅礴如同煙云的事物,它們層層疊疊,占據(jù)著時光,如同我們骨子里的舊物。在偽造的夢幻之中,我們也有自己的歷史,它們夸張而荒誕,如同空心的時光。
感染力的源頭
正午的陽光使我暈眩。它多么輝煌,如同童年夢中高大的燈盞。
但是,我仍然想到了哲學(xué)家的瘋狂,以及上帝的瘋狂。在精神高揚的時刻,那澄明的鏡子映照著這悲哀的人世。那時,整個星球上的人類都處于這樣的時刻:他們的內(nèi)心純潔如銀,根本沒有任何外物可以阻擋他們向死而生的進程。
他們純凈如銀,奮身高舉,悲哀抵達(dá)。
雪山靜默,宇宙空荒。
到處是單一的純明的色澤。
這是他們在冷熱適度的人間漫步的時刻。那些嗜血的野獸都處在這樣悠長的午后,它們瞪視著這創(chuàng)世者的目光中靜默的時刻。那些陽光如同跳躍的小鹿,它們寧靜而單純。那些粉紅色的花朵開放在無數(shù)兒童夢幻般的注視之中。這是他們在毫無寒冷的季節(jié)之中的佇立,他們守候著童心的初萌。那些粉紅色的花朵如同上帝的孩子一般誘人。他們美得炫目。
好吧,我們不說奉承話,我們都沒有變成上帝哲學(xué)家。但是,那是黑色的假日。
后來,在對于無數(shù)揪心的痛楚感同身受的時刻,我會愈加明晰地憶起一些童年場景。它們無比寧靜而單純,似乎毫無緣由。
不,我沒有黑色的痛楚。只有為了及早地完成某一樁事情的種種焦灼。似乎我的一生都是為了生長速成的靈魂。在我深感無法消除干擾的時刻,受氣候的影響,我所能看到的那些心靈的污穢也漸漸地加深了。我躺在陽光匝地的時分。那些高樓,它們都是我內(nèi)心的戰(zhàn)爭。我無法生活在樹蔭之下,我無法生活在陰影之中。它們都很審慎。
而一些耽于內(nèi)心的時刻,與高樓和草地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它們只是上帝授予我們的圖騰。
我們在此,必須考慮生死。
是美麗的事物使我感到憂傷。我想象著那些絕地峰巒。
我將自己投入到世俗的汪洋之中。我很容易感到厭煩,卻總是無法抽身。
我將自己投入到時光的海中,直到皺紋密布。我從公交車上下來,帶著一個熟人進關(guān),像帶著我的化身。那已經(jīng)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對于未來,有著深刻的反省和動人的迷茫。
十五年中,無時無刻,我都帶著我的化身。它們被分裂出多數(shù)。
十五年中,我已經(jīng)度過了我的一生。有時,我的確想寫作,毫無阻礙地寫作,但從來沒有這種可能。我深受自我啃噬之苦。
有時,我想裸身寫作,在徹底敞開的靈魂之中,我看到人間俗眾之苦。
但糟糕的是,我不只痛恨,而且還愛他們。我想在文學(xué)中拋棄他們。
我只想攀登虛無的高空:那些酷寒記憶,使我常受震驚。它們影響了我的夢境。
它們影響了我的愛情;它們影響了我的記憶;它們影響了我的婚姻。
我經(jīng)常在內(nèi)心中,高聲朗誦:我在無比靜謐的時刻,制造自己所受噪音紛紛的現(xiàn)實。我無法在內(nèi)心徹底清晰的時分寫作。我無法將自己固定在任何區(qū)域,盡管,我們身受美景,它們在重新塑造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時分。是一種黯然中的感傷,使我們變成了小說家而非詩人。
我對于耽于抒情的舊日,充滿了不加約束的感恩。對于這一切,似乎無人能懂。
但是上帝從未為了領(lǐng)受痛苦而活著。
但是,他注視我們的盲目,并不加約束。
這些枯燥時日,像某種魔法般,將我們牢牢抓住。我不知道美景為何。
只有寒冷之中的颶風(fēng),將我們牢牢地抓?。骸拔覀兌急还鼟抖撸裆聿挥梢训墓聵?。”
觀彼日出
我們并沒有出現(xiàn)在天地洪荒之時。
那日出絢麗多姿,它只面對空茫茫大地。它只面對那高峻的山巒。
它只面對碧藍(lán)的海水,一望無垠的河灘和茂密的森林。它只面對裸露的巖石。
像億萬年后,我們面對那絢麗的日出,那海水和茂密的森林,那裸露的巖石和一望無垠的內(nèi)心。這是日出之旨。它以最濃烈的光芒刺傷大地。那日出攀上山巔。
我們站在日光初露的田野,看那日出攀上山巔。千萬年后,我們還是如此,那日光在緩慢地攀上山巔。在此期間,我們經(jīng)歷了各種生死。故事的潮水漫過大地。
天地洪荒,這是從始到終的絕望。
日出以橫掃六合的雄壯之意漫過大地。那天空多大,它看著無數(shù)日光的個體漫過大地。它包藏著冷漠和酷熱的內(nèi)心。
那時,大地上空無一人。只是無數(shù)裂隙,吞噬著從黑暗到光明之間的各種虛幻。
后來,很久之后,大地上才出現(xiàn)了寫故事的人,吞吃各種野獸的人。大地上先有了各種光芒,然后才有了寫故事的人。他們多么像虛幻的日出,盡管日日重現(xiàn),但仍然無法捕捉那更為廣大無極的空際。那天空中有無數(shù)太陽。星空璀璨。
有日出的日子多么迷人,它們是幻術(shù)家置于人間的奇境。那些色彩豐富,飄渺,沉重。
它們壓迫著沉甸甸的樹木。
它們壓迫著高山雪線。
它們壓迫著寫詩的人,信教的人,一切藝術(shù)家和他們的內(nèi)心。
經(jīng)歷了種種不自由才能夠看到的日出多么虛幻,它們高大,明亮,如同那天地洪荒之間的時光。那些光明的因子跳躍著,像輕度瘋狂的小獸。
那些日光覆蓋了山崗,草甸,短暫的愛情和人類的盲區(qū)。
那時,人們都還在沉睡之中,許多鳥獸已經(jīng)先此一步,攀上了那巨峰高聳的歲月。它們站在那高高的山上瞭望,像帶甲的士兵依戀著田園。
它們并非天然生長的時光,那無數(shù)的挨挨擠擠之心,都在等待著那日光啟幕后的輝煌。
那時,很多區(qū)域尚未有人類居住,迄今亦然。
那日光照耀著山坡上的花草,它們并不悲觀,欣悅。
那日光照耀著人類愛我之心,它們并不悲觀,欣悅。
但是,在蒼茫大地上,仍然有無數(shù)奇幻。
它們爭奪著那些高山,草地,日光。
它們爭奪著那些海水。
它們爭奪著一切,在日光之下,有各種血腥和窒息。
我們并沒有看到天地洪荒。
在那些遙遠(yuǎn)的日光出沒之地,我們尚且只是卑微的生物。
在那些背負(fù)沉重的人群中,我們并沒有看到任何奇幻。
但是,我們活著,伴隨日出之始終。
我們感覺了各種戰(zhàn)爭,但是,我們彼此沒有爭斗。
我們皆是善良的獸。
那些日光照耀的盲區(qū),充滿了各種牽腸掛肚。
我們相互思念。盲目愛恨。彼此情仇。
我們皆是優(yōu)美的獸。
選自《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