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濤
李迪傳奇
文/金濤
深夜,一個黑影,迎著寒風(fēng),縮著脖子,走在看守所墻外的小路上。路過帶電網(wǎng)的高墻,高處的哨兵突然打開探照燈,射向黑影,一個老頭兒慌忙喊道:“別開槍,我是好人!”
這個勾腰走夜路的老頭兒,就是作家李迪。2012年,文學(xué)界紀(jì)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70周年,在人民大會堂,李迪作為作家代表,談到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關(guān)系時,他講了七下丹東看守所的故事。初識李迪,在看守所那個走夜路的老頭兒的形象立刻在我心中定格。散會后,一群人中,我盯緊了他,希望了解更多情況,沒想到這老頭兒步子太快,我一直追到大會堂門口才趕上他。后來知道,他天天在公園里跳“僵尸舞”,每天堅持做100個俯臥撐,身體比小伙子都棒。
從2012年到現(xiàn)在,雖已年近古稀,但李迪深入生活采風(fēng)的腳步從來沒停下來過。短短三年多時間,他走沙漠,跑黃土高坡,六下無錫警營,成果豐碩,作品頻頻占據(jù)北京各大媒體副刊頭條。朋友們在一起,聊起李迪的創(chuàng)作勁頭,無不豎起大拇指。我問他,可以再談?wù)勥@些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嗎?他回答得嘎嘣脆,你定時間,我選地點,就在我家附近找個地方。為啥不到家里?他嘿嘿一樂,家里還有六只流浪貓呢,它們總找我說話。
紅衣、白褲,大多場合李迪都是紅白搭配,淺棕色小眼鏡一戴,倍兒精神。接受我采訪的這天上午,他還是這樣的裝束。我們選擇了他家附近的一處快捷酒店。還差十分十點,他對賓館服務(wù)員說:“姑娘,算我們十點鐘開始,行不?”服務(wù)員抿嘴一笑說:“肯定沒問題啊!”李迪也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倒不在乎省幾個錢,他是見誰都熱情,跟你閑扯上幾句,立馬成熟人。
開始講天南海北的采風(fēng)創(chuàng)作之前,李迪先給我上了一道“開胃小菜”。
這是他家門口的故事。兩堵墻,中間是塊兒空地,夾縫里擺了個修鞋的攤子,師傅是湖北人,四十來歲。在北京,修鞋匠不算多,但也不罕見。這個修鞋匠為啥吸引了作家的目光?原來這個修鞋匠和他一樣,熱情,愛聊。當(dāng)然,修鞋匠聊天,最主要的還是為了招攬生意。李迪最初過來擦鞋修鞋,就是想觀察觀察為啥這修鞋匠能和所有人都搭上話,見面熟。結(jié)果坐下一聊,本來不想修鞋的,后來也修了。修鞋匠很負(fù)責(zé),又會做生意,一來二去,李迪就發(fā)現(xiàn),這個修鞋匠別有特點。一是整潔,他背后的墻上,釘了一排排小釘子,所有的零件、工具碼放得井井有條。二是樂觀,那個修鞋攤,也就一平方米見方,后面有個小窄道,晚上工具就擱在過道頂頭,第二天再拿出來。也不怕丟,因為太窄,只有他能鉆進鉆出。在大北京,小小的修鞋匠在別人鉆不進去的角落里修鞋,但他并不覺得這是一件多么卑微的事,反而特別快樂、熱情,一天到晚都有說不完的話。李迪說,多好的題材??!我得寫寫這個修鞋匠。
這就是李迪,經(jīng)多見廣,性格開朗,平常人一個,沒有絲毫的架子,時刻敏銳地觀察著身邊的社會。李迪有一幫作家、編輯朋友,而且他又當(dāng)過兵、做過知青,性格中還帶著點兒野性,不光是文人的溫良恭儉讓。李迪說,我就像水一樣,遇到河灣我就順灣,遇著樹杈我就順杈,這樣才能和各種人都談得來,一下就接近,成為朋友。我形容自己是粘知了的膠,只要聽見樹上有知了叫,上去就粘住,粘住就別想跑,你就在我這膠上飛吧,我把你所有振翅發(fā)出的聲音全部錄下來,成為我的故事。
說完修鞋匠的事兒,李迪又端上兩道“大菜”。先說這第一個。
三年前,李迪隨團采訪公安部的清網(wǎng)行動。北上遼寧沈陽,南下浙江東陽,聽了幾百個匯報,但基本都是照本宣科,拿不到故事。一天下午,江蘇銅山公安局刑警大隊教導(dǎo)員徐華東說,我今天給首長們匯報我們的追逃,說完就開始念稿子,依然是程式化的套路,無非領(lǐng)導(dǎo)怎么重視,警力如何配置等。念到最后,他說,我把這個過失殺人的女逃犯抓到了,她逃跑了20多年,走的時候未成年,現(xiàn)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講到這兒,徐華東點上了香煙,吐出第一口青煙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我完成了任務(wù),她怎么辦?”聲音非常輕,現(xiàn)場幾乎沒人注意到。臺下聽報告的李迪卻差點兒落淚,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了這句話。
匯報結(jié)束,李迪專程從北京追到銅山。一見面,徐華東吃了一驚,說李老師你來了?李迪說,對,我來了,因為你差點兒把我搞哭。今天咱倆就在這兒,你重新講一遍姐妹殺手的事情,我相信不是像你講稿上念的那樣。徐華東半天沒說話。李迪心想,難道他不善言談?誰知,沉寂了大概十幾分鐘,徐華東突然開始講了。講著講著,他的眼淚就不自覺地涌出了眼眶。
原來在多年前,有兩姐妹住在舅媽家,因為瑣事爭吵,舅媽順手拿起鋤頭,打破了妹妹的頭,妹妹也急了,抄起割草刀,本來是要嚇唬舅媽,沒想到一下扎中要害,舅媽當(dāng)時就倒下了。姐妹兩個,一個剛成年,一個才16歲,一看舅媽不行了,都傻了。后來鄰居說,你們兩個傻瓜站在這兒干嗎,等警察嗎?還不趕緊跑!姐妹倆就騎車跑到了長途汽車站,背井離鄉(xiāng),躲了很多地方,最后落腳到內(nèi)蒙古烏海礦區(qū),安家生子,還經(jīng)營了一個小賣部,家庭很幸福,孩子也很好。徐華東說,如果不抓她們,那是兩個非常完美的家。
話又說回來,兇手跑了,老婆死了,舅舅憋了一肚子氣,就報了案。舅媽火化后,骨灰盒就放在姐妹倆家里,也不埋,一個孤魂就在緊鎖的屋子里關(guān)了多年。徐華東發(fā)現(xiàn)了姐姐的行蹤,并做通了她的工作。姐姐跟妹妹說,我知道你躲起來了,你想跑,姐姐給你點兒錢,咱們在長途汽車站見。實際上姐姐騙了妹妹。在長途汽車站,當(dāng)徐華東出現(xiàn)在妹妹面前時,妹妹馬上說,姐你騙了我。姐姐就哭起來說,今天是最后一天了,過了今天,你的罪行更大,不是姐姐騙你,姐姐要救你,你原諒姐姐。兩個人抱頭痛哭。講到這里,徐華東的眼淚又下來了。
李迪問我,你知道徐華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黑黑的,鐵塔似的剛強鐵漢。有一次追捕行動,歹徒一槍打到他嘴上,牙齒都打掉了。換牙時大夫說他,你真命大,差點兒就掛了!現(xiàn)在每到下雨天,他的舊傷就疼。就是這樣一個經(jīng)歷過生死的硬漢,心里卻有最柔弱的一面。
聽完徐華東的故事,李迪說,這還不夠,我得見見這個妹妹。徐華東說,我都跟你講完了,你還去見她干嗎?李迪說,就麻煩你聯(lián)系聯(lián)系,我還想聽她說說。
當(dāng)時妹妹已被關(guān)進看守所。徐華東說,現(xiàn)在是晚上六點,山里已經(jīng)大黑,到看守所還要三個來小時的車程,到了也沒人接待,要不明天再去?李迪說,就是要趁著這一盆熱火,讓它燒得更旺。到看守所時,已是晚上十點半,看守所要熄燈了。一敲門,所長出來問,怎么回事?他就說這是作家李迪,想采訪誰誰誰。所長有些興奮,問,是寫過丹東看守所的李作家嗎?因為看守所很多管教都看過《丹東看守所的故事》這本書。借著這層關(guān)系,看守所破例接待了這個“不速之客”。等采訪真正開始,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了。
來到面前的女人,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姑娘,歲月的風(fēng)霜在她臉上走過了20年。不過在李迪眼中,她還是當(dāng)年十六七歲的樣子。她還沒坐下就開始哭,邊哭邊講,說,逃跑時,姐姐順手給她戴了一頂草帽,因為腦袋破了,還在流血,草帽能遮一遮。這頂草帽是舅媽買給她的,她一直留著,每次看到,都會想起舅媽。
這個草帽的細(xì)節(jié),徐華東并不知道,卻成為李迪后來寫作的重要情節(jié)。
姐妹倆被抓住以后,舅舅跟警察說,算了,孩子已經(jīng)回家,家就算圓了,誰讓我們是太近的親人,就饒了她們吧,不要再讓兩個家庭都陷入不幸。最后,舅媽放在屋子里的骨灰也入土為安。李迪說,這其實并不是姐妹殺手,而是親人間的誤傷,這樣的故事里面充滿了人性。
這篇作品,發(fā)表在2012年8月10日的《光明日報》上。
再說這第二個。七下丹東看守所,六下無錫警營,李迪不是公安系統(tǒng)的作家,但在公安領(lǐng)域的采風(fēng)創(chuàng)作,成果多多。最近,他成為全國公安文聯(lián)特約簽約作家和無錫市公安局簽約作家。
時間回到1983年,那是一個春天。李迪到北京市公安局七處體驗生活,一去就是半年。七處位于城南偏僻之地,地名嚇人,叫半步橋,是死是活,只差半步。這里是預(yù)審處也是看守所,夠槍斃的從這里直接拉到刑場。在籠罩恐懼與神秘的小院里,在小院低矮昏暗散發(fā)故紙霉氣的檔案室里,一份死刑卷宗讓他的心收緊。一個女人凄楚哀怨的聲音自卷中傳出,嗚咽地向他講述了一個愛恨交加的故事。愛她的人以死向欺辱她的人復(fù)仇,她為愛她的人拒不吐實寧愿赴死!最終,李迪用偵探小說樣式,寫成了《傍晚敲門的女人》。自此他與公安題材開始結(jié)緣。幾十年過去了,《傍晚敲門的女人》一版再版,成為中國當(dāng)代推理小說的代表作。蘇聯(lián)漢學(xué)家謝曼諾夫和法國女翻譯家帕特麗夏為翻譯這部作品專程來中國,他們問李迪,女主人公真是自殺了嗎?李迪只有點點頭。他不愿意讓他們知道事實的真相,因為那太殘酷。
自2009年起,兩年多時間,李迪完成了《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之后,從2014年深秋至今,又六下無錫,寫出長篇報告文學(xué)《鐵軍·親人——無錫公安協(xié)奏曲》,最近已由群眾出版社出版。這期間,他走進警營,深入生活,上宜興,下江陰,采訪了127位基層民警,一對一地傾聽他們的故事。平均下來,一天要采訪九到十人,有時候晚上到11點。他說,這些警察的感人故事,不是閉門造車能編撰的,而是真真切切發(fā)生在眼前,有血有肉,有頭有尾,這個沒結(jié)束,那個又開始。當(dāng)然,不是所有人都會講故事,怎么辦?他說,在采訪中,要注意抓住被采訪人反差大的話刨根問底,這句話可能很不經(jīng)意,卻有可能挖到一個好故事。說到這里,李迪向我講起他寫報告文學(xué)《玉碎》的緣起。這篇作品發(fā)表于2015年5月6日的《人民日報》,成為《人民日報》副刊“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專欄的開篇。
《玉碎》的主人公是無錫公安局的社區(qū)民警周五南,無錫市十大愛民標(biāo)兵。李迪本來要采訪他的愛民故事,中途,周五南接了個電話,電話中有人向他打聽鑒玉的事。李迪一聽,哎喲,如果警察懂槍、懂刀,這些都不新鮮,但他懂玉,這反差好大啊!放下電話后,周五南冒出一句,玉有價,情無價啊。說罷,正要接著講他的愛民故事,李迪說,五南,打住,你怎么還懂玉呢?你先給我講講玉的事吧。好嘛,一講起玉來,周五南滔滔不絕,不但說了他為什么懂玉、愛玉,而且講了他在處理民事糾紛中碰到的幾個有關(guān)玉的賠償故事。得,后來,這些故事,成就了李迪的《玉碎》篇。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抓住一句話,背后是巨大的付出。當(dāng)年李迪寫完30萬字的《丹東看守所的故事》,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高洪波贈詩:“老姜入水味益濃,監(jiān)所潛行看迪兄。一支禿筆蘸心血,死刑犯中覓真情。”為了拿到想要的素材,李迪在看守所里度過了三個春節(jié),那些在押人員跟父母都不說的話,跟李迪說了。
2009年冬至2011年夏,李迪七下丹東看守所。關(guān)在看守所里的人,要么活著出去,要么走上刑場,生死碰撞,愛恨糾纏,文學(xué)的永恒主題在這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李迪看準(zhǔn)了這是一口生活的深井。他說,丹東看守所當(dāng)時可以說是全國最窮的看守所。屋子漏雨,天寒地凍,四面透風(fēng)。在那里采訪半個小時,每一個手骨節(jié)都會凍得生疼。因為沒有暖氣,也不能烤“小太陽”。電線老化了,烤“小太陽”怕引起火災(zāi)。看守所的房子是南北向,南向還有陽光,警察把南向的房間全給了在押人員,他們值班都在陰冷的北面。在這種艱苦的地方,準(zhǔn)會有故事。
銅塊(99.5%,直徑8 mm):某化學(xué)試劑廠。硝酸銀(AgNO3):某化學(xué)試劑廠。正十八硫醇(C7H15COOH):某化工科技有限公司。無水乙醇(C2H5OH):某化學(xué)試劑廠。
來到丹東看守所后,按戴所長的意思,要安排賓館住。李迪說,別了,就讓我住所里吧!看守所地處深山,離賓館還有十來里路,晨接晚送,加上中午悶一覺,一天車接車送要跑四趟。所里警力本來就有限,不能再添麻煩。再說,我在賓館好吃好住,人家會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警察不待見,在押人員更另眼相看。戴所長說,不行,這地方太冷。李迪反問,你們不怕冷,我為什么怕冷?于是,李迪就住進了看守所,跟在押人員共用衛(wèi)生間,一日三餐混在警察堆里。時間一長,就從“李作家”變成了“老李”、“李老頭兒”。
李迪七下丹東看守所,三次在那里過春節(jié)。臘月二十五去,大年初五才回,還帶去了北京的糖果,把流浪貓和老伴兒都丟在了家里。為什么要這樣?他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看守所的春節(jié),是孤寂的、寒冷的。這時候,在押人員,還有值班警察,更想念親人,會有很多話要說。自己舍家而來,能感動采訪對象,搭建起溫情的橋。在押人員要跟人談話,事先得給管教寫條,經(jīng)批準(zhǔn)才能安排。春節(jié)這幾天,在押人員都想跟李迪待上一會兒,他們對管教說,我這輩子跟父母都沒說的話,今天要跟李老師說說,因為他把我們當(dāng)親人。萬家團聚時,夜深人靜處,面對冰冷的鐵欄,一個在押人員得有多少話要說呀!
李迪對我說,那個時候的話,才是最真誠、最感人的。
無論小說,還是報告文學(xué),都要寫得讓人愛看,這是李迪對自己的要求。怎樣才能讓人愛看?李迪說,有了寫作素材,就好像一塊不錯的料子到手,你要把它鋪到桌子上,反復(fù)觀察,看它適合做什么,是旗袍?是褲子?哪兒當(dāng)里?哪兒做面?然后再剪裁成形。寫文章也是這樣,剪去沒用的,留下精華,放在最恰當(dāng)?shù)奈恢?,這就需要技巧。
李迪是快手,但他又對每個字都精挑細(xì)選,甚至到標(biāo)點符號。有一次,跟我談起文章中一個標(biāo)點的修改,他說,小金啊,我是把標(biāo)點符號都當(dāng)漢字來用!李迪遣詞造句,行文起承轉(zhuǎn)合,看似隨意,實則講究,尤其注意開頭和結(jié)尾。他說,開頭一旦抓不住人,前功盡棄。收尾也是如此,編筐編簍,重在收口。收口非常重要,如果收不好,筐里的東西就掉下去了。
快70歲了,李迪常常會想,自己的思想僵化了嗎?寫法是不是陳舊?能不能跟得上眼下的閱讀?為解決這些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從去年開始,他創(chuàng)造了一套訓(xùn)練寫作的“體操”——寫一百個故事,每個故事一千字,主角都是一個人——警官王快樂。要求故事不重樣,開篇有新意,收尾出意外。字?jǐn)?shù)不多不少一千整,多一個字刪掉,少一個字填上。再有,讓人看了一定要能笑起來。
這樣的訓(xùn)練,其實也是給逼出來的。這幾年,李迪跑江浙警方,特別是后來落腳無錫,搜集了大量素材。有時候,僅僅是一句話,或芝麻大的一件事。但恰恰是這一句話或一件小事,很暖人。李迪卻把它們當(dāng)寶,說這些就是大樹上的一片葉子或葉子上的一根脈絡(luò)。好吧,他就給自己出了這個訓(xùn)練科目,將這些只言片語都搜羅起來,塑造了一個警官王快樂。一百個不一樣的故事,一百個喜聞樂見的開頭,一百個懸念叢生的走向,一百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都集中在王快樂身上,機智、幽默、古道熱腸,沒有清規(guī)戒律,不按常規(guī)出牌,一切為了百姓的幸福平安。
如今,《警官王快樂》已經(jīng)完成?!度嗣窆矆蟆访恐芤黄?,連載了一年多,王快樂成為了“明星人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北京日報》《天津日報》及《啄木鳥》雜志也分別選載、連載。最近,此書將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高洪波贈詩:“百篇王快樂,珠玉信手拈。文采花濺雨,巧塑新警官。”
語言是一個作家最具個性化的標(biāo)簽。說到李迪的語言,在他這個年齡段的作家中,真是獨一份兒。為啥?我們不妨分享一段《警官王快樂》的開頭。
“這也難怪,當(dāng)初蓋的時候老百姓過的什么日子?別說汽車了,誰家買了電動自行車都擠破腦袋看。誰家成了萬元戶,鄰居舌頭伸出半尺長,乖乖,一塊大磚頭耶!現(xiàn)在可好啦,別說買汽車,還有讓錢燒的買飛機呢!那天有一家土豪結(jié)婚,新娘子從賓利車上一下來,嚇人一跳,媽呀!還以為是機器人呢,脖子上套了七八圈兒金手鐲,每圈兒有二十多只,都是最粗最野蠻的那種,金晃晃的,墜得直不起腰。婚禮結(jié)束,出來一看,賓利屁股少了一大塊,不知被誰家的車給刮了。土豪氣得嚎?!?/p>
再看《玉碎》中的一段:
“老天知道周五南懂玉,跟他干上了。剛化解了蘇老太的玉碎,又來一檔玉碎。怎么回事?打工妹丹丹騎著電動車去上班,剛到大門口,人稱女漢子的劉霞騎著電動車突然從側(cè)面拐進來,嘭的一聲,兩車相撞,二女尖叫,噼里啪啦!還好,都年輕,活魚似的,誰也沒摔著。”
鮮活,口語,接地氣,用起網(wǎng)絡(luò)語來,一點兒不讓年輕人。李迪的語言如何能返老還童?秘訣無他,答案似乎有些老套:一切生動的語言,都來源于群眾。李迪說,一是要多聽,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尋找最鮮活的聲音。二是要多看,尤其是多學(xué)習(xí)網(wǎng)絡(luò)語言。多年來,他養(yǎng)成了一種愛好,特別愛看網(wǎng)民評論,興致來了,一氣兒能看到半夜。這幾年老人摔倒了扶不扶成為社會話題,一件新聞出來,網(wǎng)上就會有幾千條討論。李迪說,甭管網(wǎng)友水平什么樣,但評論那叫一個生動!他將這些生動的語言摘錄下來,存在固定的地方備用。
就在我采訪的前一晚,他還在整理論壇上網(wǎng)友的發(fā)言。啥事?原來半個多月前,他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件事,有個女孩兒撿了個錢包,里面有各種卡和身份證,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女孩就打電話給失主,說我撿到了錢包,里面有卡,還有兩塊五毛錢。結(jié)果對方說不對,錢包里有四千塊錢。就這樣一個消息,網(wǎng)民發(fā)了一千多條評論,李迪都給下載下來,逐條做了整理。根據(jù)這個新聞和評論,他說,馬上又有了一個很好的短篇,題目都想好了,就叫《星期四,路有拾遺》。
網(wǎng)絡(luò)上的語言豐富鮮活,反映了這個社會,也反映了人們對同一件事不同的態(tài)度,語言之生動不是作家們能編出來的。怎樣能在將近古稀之年與當(dāng)下語言接軌,李迪說這是他非常重視的一個問題。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散文,《我們永遠(yuǎn)年輕》。他說,我們都老了,但我們的心永遠(yuǎn)年輕!
武林高手,通常有一招致勝的看家本領(lǐng)。李迪寫作,也有自己的獨門秘籍——朗讀,還要扮演角色,有感情、帶表演,而且要大聲。對于每個作品,他不說都能背下來,但從頭到尾生動地講出來不在話下。他說,朗讀時,凡不順溜的、擰巴的話都要砍掉,語言不口語不行,書生氣不行,像報紙社論不行,像學(xué)生作文更不行。一句話,“字話”不行!他邊讀邊改,邊改邊讀,一篇作品寫下來,往往要朗誦好幾遍。
聽過李迪朗誦的人,都會對那激情飽滿的勁頭兒留下深刻印象。有一次,他到北京電視臺做講故事的節(jié)目,結(jié)束以后大家都鼓起掌來,說這是作家嗎,哪兒請來一個這么會講的?李迪就偷著樂。這全是自己平常朗誦的結(jié)果?。≡谒竺娴募钨e說,李老師,您都講成這樣了,我待會兒還怎么講?
清網(wǎng)行動采風(fēng)過后,李迪受邀到公安部參加座談會,對面坐的就是部長,結(jié)果他發(fā)言聲兒特別大,工作人員私下里說,李老師,你聲音怎么那么大呀?李迪就樂了,說,第一,我聲音就這么大,人老底氣兒足。第二,你們跟部長是上下級,我不是,我講的是追逃,人民警察和犯人的生死搏斗,就是要帶感情。一激昂慷慨,聲音自然就大。還有一個原因,李迪當(dāng)面沒說,那就是他朗誦鍛煉的“后遺癥”。
李迪說,打開電腦,“走”進電腦,從第一個字到一篇作品的完成,人物從無到有,活生生立在面前,我跟他真事兒似的對話,這就是寫作的快樂。
采訪結(jié)束,李迪還沒有忘記那個修鞋匠。他說走,我領(lǐng)你看看去。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講起事情來,難免會踵事增華,李迪口中那個陽光敬業(yè)的修鞋匠,是否真如其所說,我還真有點兒懷疑。從酒店走到修鞋攤兒,也就幾分鐘路程。我看到兩堵紅磚墻中間,那個修鞋攤確實不怎么惹人注目。但仔細(xì)看修鞋匠背后的墻上,所有工具都整齊地掛著,各式閃亮的小釘子、小扣子,還有鞋帶、補鞋用的皮子,有點有線有面,毫不雜亂。我們?nèi)r,修鞋匠正給一位女士修包。女子說,少一個扣子,找了好幾個地方,都配不到合適的,他這里竟然有!修鞋匠笑了,抬起頭很自豪地對我們說,我就喜歡收集這些小東西。只要你相信我,把鞋交給我,我都能為你找到!嘿,這個修鞋匠,比李迪講得還好!
感謝生活!
(本文作者單位:中國文化報社)
李迪簡介:
李迪,生于1948年,北京人。當(dāng)過知青當(dāng)過兵。197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F(xiàn)任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全國公安文聯(lián)特約簽約作家。
先后著有《野蜂出沒的山谷》《這里是恐怖的森林》《槍從背后打來》《黑林鼓聲》《豹子哈奇》《第三條毒蛇》《〈悲愴〉的最后一個樂章》《血色蘭花》《丹東看守所的故事》《新華書店》等中、長篇小說,報告文學(xué)20余部。多部作品被拍攝成電影、電視劇,榮獲國家多項文學(xué)獎及中國報告文學(xué)金獎、“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圖書出版工程獎。創(chuàng)作于20世紀(jì)80年代的推理小說《傍晚敲門的女人》,相繼在俄國、法國、韓國出版,開創(chuàng)了中國推理小說走向世界的先河。他的紀(jì)實文學(xué)最新力作《鐵軍·親人——無錫公安協(xié)奏曲》的精彩篇章,近期內(nèi)將陸續(xù)在我刊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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