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內地動蕩期間,有很多大陸知識分子離鄉(xiāng)別井,來到香港從頭打拼,這些奮斗史雖貌似波瀾不驚,卻隱含跌宕,從側面勾畫了一幅中國現(xiàn)代史。從這期起,我們陸續(xù)刊發(fā)蔡玄暉博士的一系列訪談文章,通過這些來自北大、清華、復旦等著名學府的老“港漂”口述歷史,感受一段難忘的歲月。
人到中年,接觸過神秘的頂層圈子,也撫慰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混跡最多的,還是營營役役的普羅大眾。人沒有優(yōu)劣之分,只是際遇不同而已。到老了,一切就都現(xiàn)出原形了。于是,我特別喜歡觀察人,尤其是老年人。古人曰:存乎人者,觀其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
年紀大了之后,相由心生,一輩子的心思全暴露在臉頰上,尤其是雙眼,瞭眊之間,善惡立現(xiàn)。
10年前,我參加了一次北京大學香港校友會的活動。一位致力于助學的老校友讓我印象深刻。70多歲的高齡,依然奔赴在扶貧第一線,親自趕赴貴州,監(jiān)察善款去向?;顒雍螅乙恢庇洅熘o他寫信,表達追隨他的心意。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惰性拖延下去,甚而忘記了他的名字。10年之后,我竟然又在校友會上碰見了這位老人,并且記住了他的名字—岑超南。
10年之間,生活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對老先生的興趣,已不僅僅是扶貧助學這么簡單。我更想了解他們這一代人,生于民國,經(jīng)歷過抗戰(zhàn),懷揣報效祖國的滿腔熱血,考上名校,卻接連陷入各種運動中。人到中年,離鄉(xiāng)別井,移居香港,從頭開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來,他們也曾欣喜或猶豫。大國崛起,他們卻衰老了。這一生,他們是怎樣走過來的,又是如何回顧呢?于是有了這一系列的訪談稿。
第一位受訪者,當然就是引發(fā)此次訪談的岑超南先生。岑先生年逾80歲,面貌慈祥,笑容可掬。他身材不高,穿著樸素,總是拎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街坊大伯”??墒瞧椒驳娜艘灿胁黄椒驳牡胤?。岑先生的做事風格,從我向他表達想要采訪他的意愿之后就表露無遺。他先是給我寄來了一些資料。訪談當日,他早早就到約定地點。訪談一開始,他又從書包里拿出幾本他編撰的書以及一疊和他有關的資料復印件。
岑先生是廣州人,省港本是一家。他諳熟粵語,又精通中英翻譯,因此到香港之后,并沒有出現(xiàn)如我想象中的港漂之苦,而是相當順利地安定下來。也因為岑先生結婚生子都較晚,獨子到香港后入讀小學四年級,聰明懂事,亦不需他操心。再順遂的人生,總有意外,他炒股曾經(jīng)輸?shù)粢话肷砑?。岑先生笑著說:“錢乃身外之物。只要不是借的,輸?shù)艟洼數(shù)袅税伞!辈稍L結束,岑先生固執(zhí)地不讓我請吃飯。80歲的他,又在籌劃另一個慈善基金。他說,人活著,要做對社會有益的事情。吃吃喝喝,不是最重要的。
受訪者:岑超南
訪談時間:2016年1月4日下午
訪談地點:香港九龍?zhí)劣忠怀?h3>“日本投降那夜我通宵在街上賣號外”
蔡玄暉:岑老師,很榮幸見到您。能請您先談談您的身世嗎?
岑超南:我1930年出生于廣州。我家是個大家族,我有5個母親,32個兄弟。我家和香港的何善衡家族、澳門的何賢家族都有交往。日本兵打進來后,家產(chǎn)盡毀,我們就從廣州逃難到上海。我的小學是在上海讀的。后來回到廣州,讀到初二就輟學了。家道中落,我失學做工,當報童。日本投降那夜,我通宵在街上賣號外,聲音都喊啞了。天亮回家,母親給我煮了一個雞蛋當作慰勞。
我從小跟我母親學古文,養(yǎng)成閱讀的好習慣,十四五歲時一天要看一本武俠小說,因此奠定良好的中文基礎。上海的英文教育又很強,小學生就要學習深入分析英文語法。18歲時我哥哥在廣州開辦藥房,派我到香港負責采購。工作需要,我在工作之余繼續(xù)補習英文。因緣際會,我擁有了扎實的中英文底子,為日后從事翻譯并被評為中國資深翻譯家奠定基礎。
蔡玄暉:那個時候,很多人離開大陸,滯留香港。您又為什么回到廣州考大學呢?
岑超南:那時候,省港還沒斷絕,來往自由的。年輕時滿腔熱血報效祖國,服從國家分配,不考慮個人的??墒钱敃r規(guī)定必須高二學生以上才可以參加高考,我只有初二學歷,于是從香港弄了一張假證書,就這樣去報考大學。我中英文底子好,政治答題又切中要義,數(shù)學物理發(fā)揮正常。于是考入當時錄取分數(shù)最高的北大物理系。進校不久,我就主動向系主任坦白了學歷造假的事情。系主任很開明,說我是憑實力考上的,既往不咎。
蔡玄暉: 北大5年,您是怎么過來的?
岑超南:我運氣很好,是院系調整之后第一批學生,隨后幾年中國政治相對安定,學生們可以專心求學。院系調整之后的北大物理系,師資力量非常雄厚。周培源、王昆、周光召等著名科學家都是我的老師。被譽為中國物理學奠基人的葉企孫教授是我的恩師,對我很關懷。他晚年很慘,我很后悔當時沒有去看望他。我的很多同學后來都成了教授、院士。那個時候,大家都拼命學習,談對象都會被看不起,認為浪費時間、沒出息。當時大家都是一心向科學進軍,以進入科學院,攀登世界科學頂峰為己任。我不是天才型的學生,只能分秒必爭地學習,一邊走路一邊背俄文單詞。
蔡玄暉:可是1957年一張大字報斷送了你的前程。你在工廠工作時的情況如何呢?
岑超南:我沒有參加什么政治活動,只是有話想說,認為整風運動不恰當。60年了,時間證明我當時的觀點是對的。我一生知足,生活節(jié)約,如果說有遺憾,那就是當了右派,徹底改變前程,做不成科學家了。反右運動之后我就被送去北京玻璃廠接受勞動教育,從事高溫熔爐工作。我心態(tài)較平穩(wěn),既然沒法改變的事實,那就接受命運的安排。在工廠,反而單純,沒有那么多斗爭。工人們主要看你肯不肯干。我運用我自身的數(shù)理知識為熔爐建造解決了一些技術問題。吃苦耐勞又有技術,自然就受到工人的尊重。那時候我和工人同等待遇,吃飯都吃得很飽的。
蔡玄暉:這期間您還翻譯了大量科技著作?
岑超南:是的。我從大學開始就參與翻譯工作??萍挤g既要求中英文好,又要求有科學知識。而且科技翻譯不涉及政治,不問出身,是我當時唯一的出路。國家發(fā)展自然需要利用國外科技成果。重慶中國科技情報研究所在全國招收大批精通外文的科技人員,編寫世界性的科技文摘,我被錄取了,成為兼職翻譯。周末我都是一大早就去北京圖書館看各國科學期刊,編寫文摘,后來和圖書管理員混熟了,還可以進入書庫去呢。雖然如此,在玻璃廠也不是說就不受到歧視。
1971年平反之后,我發(fā)表技術文章依然要重重審核。后來北京玻璃總廠從德國進口了一條生產(chǎn)線,全部技術資料都是英文的。我就被派去翻譯這堆資料,我還根據(jù)這些資料,編寫了一本書,書名叫《現(xiàn)代玻璃制造和檢驗技術》。之后我又陸續(xù)將3本英、日、俄文的科學著作翻譯成中文出版。由于做了大量的科技翻譯工作,2005年中國翻譯協(xié)會首次評選“資深翻譯家”,我有幸名列其中。
蔡玄暉:1971年平反之后,您提升為工程師。事業(yè)有了新發(fā)展,為什么要選擇離開大陸移居香港?要知道您那時候已經(jīng)48歲,而且香港也不同過往了,大陸學歷可是不獲承認的。
岑超南:1978年有新政策出臺,從香港回國的人都可以申請回香港。我在內地始終是低人一等,香港繁榮富裕,想改善生活環(huán)境是人之常情。我的哥哥姐姐都在香港,我們家族在香港粉嶺有一塊地,我也需要過來繼承財產(chǎn)。后來這塊地賣了出去,我分到了一筆錢。饒是如此,一開始我也是做好了吃苦的準備,所以先孤身一人到香港,家人是兩年后才過來的。
剛來的時候,我去應征過理工大學的工作,不過失敗了,學歷不被承認嘛。不過我是廣州人,語言沒有障礙,找工作還是很順利的。到了香港沒多久,我就找到了份翻譯工作。那時候,大陸剛開放,舉辦了很多展覽會,技術翻譯人才急缺。我派上用場了,工資待遇都還可以。我太太就不一樣了,她是護士,來了香港后只能當家庭主婦。因為不諳廣東話,還是受到些歧視的。香港人,有他狹隘的一方面。
我始終年紀大了,又要養(yǎng)家,所以工作方面以穩(wěn)定為原則。后來就在永新技術開發(fā)有限公司(中國技術進出口總公司和香港永新集團的合資企業(yè))任電子部總經(jīng)理和國際信息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直至退休。工作期間,每年我都要去北京出差,每次去都會請我的老同學吃飯。我在香港的發(fā)展還算是平穩(wěn)吧。
蔡玄暉:1994年退休之后,你就投身于北京大學香港校友會的工作了。后來還倡導成立了北大助學基金會。在你擔任總干事期間,基金會獲得蓬勃發(fā)展,你還獲得香港義務工作發(fā)展局頒發(fā)“香港優(yōu)秀義工獎”。能講講你是如何募捐的嗎?
岑超南:我少年時遭遇輟學之痛,很清楚教育之重要性。其實自己并沒有什么辦法募捐,開始時是校友和親友們支持,規(guī)模不大,基金會從一開始就堅持“捐款點滴歸貧、運作徹底透明”的宗旨。和有些慈善機構動輒扣掉百分之二三十捐款作行政費用不同,北大助學基金會基本實現(xiàn)捐款全部用于貧困學生。義工們基本都是自掏腰包前往山區(qū),通訊費什么也不報銷。
霍宗杰先生和香港道德會成為北大助學基金會最大最主要的捐主后,捐款才急速增加,最后幾年每年捐款達1000萬港元。截至我卸任總干事時,北大助學基金會總共捐款達到5000萬港元,光給母校北京大學就捐助了2400萬元。我們總共興建了24所學校,援助了貧困學生及老人3萬余名。
蔡玄暉:那你這輩子引以為自豪的又是什么呢?
岑超南:我在我兒子的婚禮致辭中提及我的3個幸福觀。一是身心健康。我80多歲了,長期注意健康,未患過大病,至今牙齒還都好好的。我活到現(xiàn)在,沒跟人吵過架,沒欠過人錢,心里坦坦蕩蕩。
二是家庭和睦、孩子成才。我的孩子港大畢業(yè),現(xiàn)在在銀行做高管。我對孩子的態(tài)度主要是尊重,從小到大未打過、罵過。比如為維護他的自尊,我給錢給他讀書都是定期銀行過戶,不必他向我伸手?,F(xiàn)在我兒子非常孝順。
三是對社會要有些貢獻。我認為我們現(xiàn)時享受的繁榮富足,是千萬年人類文明發(fā)展的積累。我們享受著人類的創(chuàng)造成果,也應該為社會進步做些事,才無愧于先人。我的座右銘便是“社會進步、人人有責”。
我生活簡樸,花錢主要是滿足基本的生理需要,例如餓了、冷了。而不會去追求心理的滿足,心理的滿足是無底洞,欲壑難填。我做事都是先考慮別人利益,信守承諾,從未遲到。所以工作一直較為順利。現(xiàn)在80多歲了,仍堅持每天5點半起床工作。這個社會,比我困難,比我不幸,或者比我強的人都多的是。我現(xiàn)時基本能達到以上3個幸福觀的要求,所以很知足,感覺很幸福。
蔡玄暉:您接觸到不同年級不同學科的新老港漂校友,請問你對年輕一代有什么寄望呢?
岑超南:年輕的新來港校友經(jīng)常帶給我的感覺是他們看問題很實際,對社會前途、人生責任談的很少。比如我們邀請他們參加校友會工作,會有人問:參加校友會有什么好處?我很震驚。我參加校友會這么久,從來沒想過得到什么好處。太精明就是不高明,是二等聰明。所以有時候我對國民性中的奴性和自私挺悲觀的,可是我又對整個社會發(fā)展很樂觀。我還是相信中國社會會越來越好,年輕人要多關心社會和人類的發(fā)展。在力求改善自己生活的同時,亦要為社會和人類做些貢獻,才無愧于一生。
岑超南,1930年生于廣州富裕家庭,后因抗日戰(zhàn)爭家產(chǎn)盡毀,14歲輟學打工。23歲自學考上北京大學物理系,27歲被打成右派,下放北京玻璃廠改造。41歲獲平反,擢升工程師。48歲赴港定居,從事翻譯、電子工程等工作。75歲榮膺“中國資深翻譯家”稱號。曾任職永新技術開發(fā)有限公司電子部總經(jīng)理和國際信息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北京大學香港校友會秘書長、北大助學基金會總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