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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井

2016-02-02 15:35馬暮暮
文學港 2016年1期
關鍵詞:冉冉虎媽孩子

馬暮暮

雪薇為這次新書發(fā)布會細心地化好了妝,穿上了和虎媽一起買的深綠色緞面連衣裙,還有新買的高跟涼鞋?!昂芷?。”虎媽在說她的發(fā)型。她笑笑,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彌勒佛玉墜。

三十三歲,她開始化妝上癮。

忘了是哪一次,小希望之家的幾個同事,虎媽、嘉樂,都委婉地要求她出門必須化妝。她看到了網上惡搞的截圖,她素面接受采訪時扭曲的臉,像個巫婆。從那以后,雪薇知道自己不再有權利自由支配她的臉。那一天,她發(fā)狠地往眼睛上涂抹睫毛膏。

《小希望》是她的第二本書。“救救受虐的孩子!”出版社在腰封上設計了巨大無比的橘色字體,他們認為這有警醒讀者的作用。雪薇饒有興趣地接受了他們的觀點。

發(fā)布會上的三十張椅子都滿了,除了出版社的編輯之外,還有三家媒體也來了,都是她的朋友。她一一向他們點頭致意。出版社和她的團隊協(xié)商之后,雪薇的抬頭就變成了——中國第一家關注受虐兒童的NGO創(chuàng)始人,鳳凰網專欄美女作家。雪薇覺得有些好笑。

發(fā)布會正式開始。她清了清嗓子。

“這本書的寫作是從四年前開始的,其間因為一些家庭的變故,到今年年初才完稿。”她接下來要講的話已經是第幾遍重復了,雪薇自己都記不清。每次的形式稍有不同,但總能打動在場所有人。

“小希望之家是四年前的3月16日成立的。那一天,南京江寧縣有兩名女童活活餓死在了家中,一個一歲,另一個三歲。他們的父親因販毒被關在監(jiān)獄,他們的母親在夜總會上班,因為吸毒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管過孩子了?!?/p>

孩子又在她的敘述中死了一次。她有些困倦得睜不開眼,正前方的一排燈光射著她的臉。演講時的表情十分重要,她努力地想,聲音也是,如果能用深沉的顫音加上幾滴眼淚,觀眾們保證都會潸然淚下??墒墙裉?,她的臉有點木木的不聽使喚。也許是妝化得太厚了。她感到精疲力竭。

事件變得乏善可陳。觀眾的掌聲很殷勤,卻沒有平時的熱烈。一名觀眾站起來向她表示崇敬之心,她禮貌而優(yōu)雅地道謝。另一名觀眾說了什么,她不太記得清了。

第三名提問的是個大學生,面孔上有年少特有的正義。他問雪薇有沒有看到那則新聞,天津市一名無肛嬰孩被丟棄在了臨終關懷醫(yī)院。

她微微地一頷首。

他問小希望之家打算怎么辦。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首先我們在天津市的志愿者已經開始行動,搜集信息了。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了解關于這件事的所有情況,跟她家長和醫(yī)院取得聯系,搞清楚這名兒童是否真的沒法治療。我們還會聯系媒體跟進這個事件。”

“你們會親自過去考察嗎?”

“情況不樂觀的話,會的?!?/p>

那名大學生若有所思地不斷點頭。

新書發(fā)布會結束后,雪薇和編輯、媒體的朋友一起聚餐,她喝得微醺。在恰當的時機露出醉態(tài)不是一件壞事。這樣,她就可以趁機說點別的,孩子啊幼兒園的伙食啊緊巴巴的房子首付啊之類的。精心組織語言的孩子的死亡,需要用酒肉和謾罵來消解。如果朋友們愿意,這時候她說的話可以不必當真。

一個去了外地三年最近剛回來的媒體朋友問她:

“哎,那個誰,劉俊……你愛人有消息了嗎?”

虎媽忽然插話,問大家要吃什么點心。

“劉俊陽嗎?他跟我沒一點關系了,法律上我們早離婚了?!毖┺焙芨纱嗟赜趾鹊粢槐?,玉佛墜子在她通紅的脖子上晃悠著。

“噢?!蹦莻€朋友有一點尷尬。虎媽把點心的單子塞到他面前。

雪薇和劉俊陽認識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時,雪薇研究生畢業(yè)兩年,在一家報社做記者。童平,她的一個同事做財經新聞。那陣子童平的小孩得了傷寒,家里急得不可開交,雪薇就把他的活兒接管了一陣。在做一條房地產市場的新聞時,劉俊陽成了雪薇的采訪對象。

沒多久,劉俊陽就約雪薇一起吃晚飯了。他只比她大三歲,在加拿大留過學,拿著加國的綠卡回來工作了七八年,今年剛升為某房地產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他會親自為她把餐巾對折好,倒紅酒的時候喜歡用碩大的高腳酒杯,且只倒三成滿,完美的黃金分割比例。盡管他老是下了班就匆匆趕來,西裝和白襯衫都不換,但雪薇并不覺得他討厭。他長得還行,不挑剔的話還挺帥,玩笑話也能說得自信滿滿。

他說自己交往過兩個姑娘,一個一年另一個三年。雪薇是他第一眼看到就想與她結婚的。

雪薇倒并不以為然,她那時戴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鏡,剪著平劉海,因為年輕而無憂無慮。但他把準了時機,一些火種真的在雪薇心里悄悄點燃。連她自己都犯迷糊的時候,他們已經要命地黏在一塊兒了。

雪薇記得媽媽吩咐過,不要找太過精明的男人。她不知道劉俊陽算不算。但當她撲倒在他懷里時,斤斤計較對方陪自己的時間都變得順理成章。標準是用來自我折騰的東西,而上天沒有讓雪薇折騰很久。

她懷孕了。盡管他每次都一絲不茍地戴上避孕套不然寧可不做,她還是不知怎么的就懷上了。事后她很氣憤地想投訴那個牌子的避孕套,卻被劉俊陽取笑有吸取天地精華之功。而她很小就隨媽媽皈依了佛教,深信不能墮胎。孩子,讓她又得以逃脫一次做決定的折磨。

任何一個人,包括雪薇的媽媽,都覺得雪薇無比幸運。人家有房有車,年紀輕輕就當上了財務總監(jiān),而雪薇你只是一家小報的記者。呆人有呆福,他們說。雪薇大體上也是滿意的,主要是因為,她終于找到了一個以后幫她做決定的人。

“一轉眼就老了?!被屍D難地挪開小希望之家里的書柜??墒撬妊┺边€小三歲呢。三歲意味著太多了。虎媽即使生完孩子,臉上也并沒有太多斑點,肚子上的贅肉還不明顯。紫色緊身連衣裙能被她穿得非常性感,散發(fā)著成熟橘子的氣息。雪薇不行,她已經明顯感到體力的下降了。讓她像年輕時那會兒一樣,為搶頭條百米沖刺,她可吃不消了。

“你們可以考慮再生一個,現在政策放寬了。”雪薇泡了一杯熱水,放了幾顆胖大海。她感冒了,也許是發(fā)布會那天喝酒到深夜引起的。

虎媽搖了搖頭。“養(yǎng)不起,現在的小孩太難養(yǎng)了。對了,我說你倒是考慮考慮上次那個男的呀,冉冉需要個爸爸,趁著她現在還小,能適應?!?/p>

雪薇一口一口地喝水,嗓子火辣辣的。冉冉過了年就五歲了。有一次拼音課下課,冉冉手里揣著“B”的拼音字母牌問她:“我的爸爸在哪里?”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想然后誠實地對女兒說,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在很遠的地方。冉冉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追問下去,只是小口小口地喝著旺仔牛奶。雪薇看著心里發(fā)酸。

雪薇也想過給冉冉找一個爸爸。但到約見的時候她總推說,忙,抽不開身,或者索性病了。她可不像虎媽,平時她手頭都有干不完的活。有一回她鼓足勇氣見了虎媽的一個工程師朋友,那個男人有些木訥,年紀也有一點了,說話時始終不敢抬頭看雪薇,還有著濃濃的湖南口音。他吭哧吭哧地說出的第一句話是,我會好好待你女兒的。

“關鍵是人老實,也有錢?!被屨f,忽然尷尬起來,連忙整理起書柜上的畫冊。雪薇默默地看著她。

天津市的志愿者打來了電話。無肛女童的狀況非常糟糕,是從兒童醫(yī)院被送到臨終關懷醫(yī)院的。按照她父母的說法,孩子活不過兩個月。志愿者親自去天津市第一醫(yī)院做了訪問,醫(yī)生紛紛表示這個病是可以治好的。這絕不是致死的,醫(yī)生對媒體這樣說。可是父母拒絕讓孩子接受治療,斬釘截鐵。志愿者說,你看,你是不是過來一趟?

我今天晚上到。雪薇馬上說。

她迅速買好機票,收拾好手提包,把文件理好給虎媽一一作了交代。辦公桌上露出冉冉笑得很燦爛的照片。

四年前在江寧,雪薇去見兩個女嬰的尸體。當時她懷孕兩個月,出了這事以后,她打算親自去調查出稿,隱匿在結伴而去的虎媽、嘉樂等八名熱心網友中間。

在殯儀館門口他們被阻攔了,不行,工作人員說。快回去,別多管閑事,他開始用棍子趕他們。雪薇掃了一眼殯儀館的鐵欄,門口停著一整排的警車。

尸體被送進爐子的時候他們還是看到了。兩具小小的尸體可以被一件棉衣輕易裹住,看上去像蜷縮的貓或別的什么。然而雪薇看到了露出的一只小小的手,幾乎只剩骨頭,而且呈現出一種暗淡的色澤。高度蠟化,她猛然識別出。那只小手被黑洞洞的口子吞沒的時候,雪薇感到肚子里的孩子動了一下。像是一陣細小的擂鼓聲,傳遍了她全身的神經。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俯下身子開始嘔吐。

寶寶有胎心了。

兩年的記者生涯中,雪薇遇到過父母把孩子摔死的,遇到過販賣兒童的??蓻]有哪一次,她是像這次一樣大哭著回家。那天晚上她回到劉俊陽懷抱中時,還在語無倫次地說,孩子死前用頭撞門,吃糞便,小區(qū)里掛滿了辟邪的紅布。劉俊陽哄著她,一邊掩飾不住喜悅地撫摸她光滑的肚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最后一句帶著哭音:中國現在連一部有效力的兒童保護法都沒有啊!

劉俊陽躺在她身邊翻了個身,用一種息事寧人的口氣說:“這樣吧,你干嗎不去建立一個保護受虐兒童的機構?”

“我?”

劉俊陽打了個哈欠?!笆前?。正好把你報社的工作辭了。反正有我養(yǎng)你。都要做媽媽了,你就別在外頭瞎跑了?!?/p>

雪薇把他隨口一說的建議當真了?;蛘哒f,是劉俊陽沒想到她真的會去成立這樣一個機構。

他幾乎是立即反悔了。

“哪個孕婦像你一樣成天往外跑?給你買的一摞書都不看,胎教也不搞!”

“成立NGO當初不是你的主意嗎?”

“那你干嗎去當個負責人?瞎搞搞就得了,那么認真?!?/p>

“我能吃得消啊!”

“你吃得消個屁!你以為我不知道,一個NGO最艱難就是創(chuàng)業(yè)初期嗎?你非得趕這趟渾水?你那個虎媽,嘉禾什么的,就不可以代你做負責人嗎?”

“嘉樂,不是嘉禾。而且我跟你說過,虎媽也懷孕了,她也還在做。”

“我不管別人怎么樣,反正雪薇,”劉俊陽口氣一軟,把她拉到自己大腿上坐下,雪薇氣鼓鼓的?!澳愣亲永锏目墒窃蹅兊膶殞?。你得好好照料著,要是生出來個殘廢怎么辦?”

雪薇剛想沒頭沒腦地回敬說要是個殘廢也由她養(yǎng)著,他就兩手一拍滿意地宣布:“好,就這樣定了,這攤子交給她們去負責,一切等你生完孩子后再說。那時候你想怎樣我都不攔你?!?/p>

雪薇考慮了幾天,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機構的事情就這樣擱置下來了。不多久,她就只能一天到晚坐在家里讀《西爾斯親密育兒百科》或《每天胎教10分鐘》這樣的書了。

冉冉出生后,雪薇的奶水一直不夠,只能喂奶粉。她坐完月子之后就重新開始籌辦NGO的事,冉冉放在家里由保姆照料。保姆是劉俊陽花了很高的價錢請的,他似乎覺得花錢越多就越有保障,而且200平米的房子打掃起來確實費勁。

雪薇忙得團團轉,政府、企業(yè)、福利院,見各種各樣的人,比她當記者時忙多了。她每天吃得很少,顴骨都凸出來了,臉上卻有紅暈,跟得了甲亢似的。她還開始構思寫一本書。

而劉俊陽開始跟她吵嘴。有時候當雪薇半夜回來,燈也不開就悄悄溜進臥室,他原在床上裝睡,突然翻身醒來,開始責罵雪薇不負責任。

“我沒有不負責任,我一回家就抱冉冉?!?/p>

“狗屁!你根本不像個當媽的樣子?!?/p>

“我只是因為太忙了?!?/p>

“你是瞎忙?!?/p>

“你也可以管管孩子?。 ?/p>

“好哇,你有臉怪我?”

“是你說孩子沒被照顧好的?!?/p>

“我他媽要掙錢養(yǎng)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手里要流過多少錢,嗯?差一分整個報表就要作廢,你個無知的蠢婆娘!而你呢?你除了浪費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還做了什么?”劉俊陽從床上一躍而起,繃著精干的肌肉。

孩子被吵醒,哭了起來。雪薇救火一樣推開他,把孩子抱在懷里,哼著曲子輕輕搖著直到她重新睡熟。

他們重新躺下?!拔覜]有浪費你賺的錢。是你說要養(yǎng)我的?!毖┺蓖磉吙苛丝浚p聲說。

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了一會兒,然后把手粗暴地伸進她的睡衣,捏她的乳房。雪薇沒有反抗。他發(fā)了狠勁跟她做愛,好像恨不得把她揉碎似的。有好幾次,他都沒有戴套,盡管床頭柜上就放著一盒。雪薇不敢打斷他,只能在事后偷偷吃避孕藥。她有時會想,冉冉來到世上太草率了點兒。她不適合也不愿意做個全職母親,哪怕是裝裝樣子給劉俊陽看,討他的歡心。

有一回雪薇去了外地,連著三天都在處理一個棄嬰的事,直到把他安頓在了福利院。那天傍晚,她精疲力盡地回到家,剛把鑰匙往茶幾上一丟,劉俊陽就走了過來,直直地往她臉上甩了個巴掌。

她一下子懵住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冉冉呢?”

劉俊陽的臉像一面扭曲的古銅的墻壁?!澳氵€知道回來啊。”

她咬了咬嘴唇,右臉頰開始火辣辣地疼痛?!叭饺皆谀膬??”

劉俊陽冷冷地哼了一聲?!白≡簝商炝?,高燒38度半,她媽媽一直在外面搞雞巴蛋玩意兒?!?/p>

一句“雞巴蛋玩意兒”讓雪薇終于哭了起來。劉俊陽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爆粗話,他一直都很有紳士風度,盡管有點驕傲。她淚眼朦朧地試圖在這個深井一樣的男人臉上找出冉冉的行蹤,可劉俊陽一絲機會都不給她,摒除了一切表情只留下脆生生的仇恨。

“她現在怎么樣了?求求你快告訴我?!?/p>

“你配嗎?”

雪薇的眼淚流得更急了,家里的中央空調沒開,一股冷颼颼的空氣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眼淚鼻涕糊在了一起。她想起身去夠那盒茶幾上的紙,腿卻軟得站不起來。劉俊陽連一張紙巾都沒遞給她。

“那,保姆在醫(yī)院陪她嗎?你這個當爸爸的為什么不在醫(yī)院呢?”

“問得好。誰來通知玩累了回到家的媽媽呢?”

騙人,胡話。雪薇絕望地搖著腦袋。他有著一百種方法來通知她!他可以打電話叫她回家,完全沒有必要守在家里等她。他要折磨她,告訴她是個婊子,親眼看著負疚感把她整個兒地吞沒。這才是他想要的,連孩子都成了他加以利用的道具。

他從沒真正關心過自己的孩子。連換個尿不濕都沒有。他口口聲聲說為了孩子多點時間回家,但他在家里只會坐在電腦前,分析那條股票的數據線。他會很興奮地搓著手從椅子上跳起來,把冉冉從搖床上抱起來親了又親,說:“爸爸又賺了,爸爸是不是很厲害?”

雪薇收回了抽噎,冷靜地看著這個陌生男人。他在等著她道歉,示弱,展現女人最柔軟的一部分,讓他覺得自己又贏了。哪一天他的征服感不夠用了,他就又會以折磨身邊的人為樂。但今天雪薇不想滿足他了。

她摔了門出去,給保姆打了個電話,去醫(yī)院找孩子??吹饺饺皆诓〈采虾粑鶆虻厮?,額頭已經不燙了,小臉兒軟塌塌的,雪薇才放松一直緊繃的神經,雙掌合十,把頭埋在臂彎里,累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雪薇在醫(yī)院住了三天,直到冉冉出院。冉冉打針的時候哭得驚天動地,她和保姆兩個人都按不住那扭動的小身子。雪薇親眼看著針頭戳進自己的孩子嫩嫩的皮膚,痛得她直掉淚。玉佛墜子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熱乎乎的。出院的時候,冉冉的頭發(fā)少掉了一塊,像個傷兵,眼睛卻賊溜溜的。雪薇給冉冉買了一頂粉紅色的軟帽,和一只頭大得離譜的熊寶寶。冉冉嘻嘻地笑,咧出剛冒尖的兩顆小牙齒,口水黏糊糊的。沒等到家,熊寶寶的頭就被她扯掉了。

這其間劉俊陽始終沒有出現,但雪薇為那個棄嬰做的事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版。這是小希望之家的第一次公開露臉。

不管怎樣,當劉俊陽在家里對她露出熱情的笑容時,她還是很驚訝的。事實上,他有點熱情過了頭。

他向她努一努嘴,示意茶幾桌上這三天來堆積的報紙。接著他主動把冉冉抱過去,拿手鈴逗她。孩子笑得拼命蹬腿,一副在空氣中走路的架勢。

“晚上我上司汪總要來咱們家里吃飯。我買了點菜,一會兒咱們一起做吧?!彼自诤⒆有〈策?,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雪薇正把襪子脫下來。她看了他一眼。他正阻止冉冉把拳頭塞進嘴里。

“好啊?!彼悬c不知所措地回答。

這個晚上是幾個月來最寧靜的。在汪總看來,這個家庭體面而喜樂。劉俊陽年輕有為,他的老婆也是佛教徒,還是公益圈中的知名愛心人士。劉俊陽一夸獎起他老婆來就止不住眉飛色舞。他們的寶寶正處在最愛笑的年紀。他當然會把新成立的項目交給劉俊陽做了。劉俊陽被提拔為財務總監(jiān)后,沒有一次讓他失望過。汪總手里轉著佛珠,為自己的眼光感到滿意。

“肛門閉鎖、多發(fā)瘺、腎積水、心臟卵孔未閉,這些沒有一樣是致命的。孩子完全可以通過治療恢復正常,你們不能就這樣放棄她?!?/p>

“你來試試治療期間的痛苦呀?你來承擔孩子長大后工作、結婚、生子中的壓力呀?孩子是我們的不是你的,你無權干涉我們所做的決定?!?/p>

“孩子是屬于社會的,而且,你們無權剝奪孩子生存的權利?!?/p>

“我想提醒你一點,孩子的監(jiān)護人是我們,而不是你。你以為我們就好受?我們就愿意?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孩子我們愿意看著他死?放棄治療比接受治療需要更大的勇氣!”

“如果你們養(yǎng)不起或者不想要孩子,沒關系,請你們放棄監(jiān)護權,我們也好福利機構也好,都會讓孩子健康地活下去?!?/p>

“養(yǎng)不養(yǎng)得起跟你無關。我們是不會放棄監(jiān)護權的?!?/p>

“可是你只是孩子的大伯,你沒有監(jiān)護權。我要跟孩子的爸媽談?!?/p>

“你給我滾?!?/p>

面前的這個年輕男人,臉龐瘦削,猙獰的疲憊爬滿了他的每一根皺紋。西服像御敵的盔甲一樣包裹住他,但雪薇瞥見了他腳上一雙白色的阿迪達斯運動鞋。

你給我滾,他說。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雪薇幾乎是被拎著摔出門的。

她在樓道里緩緩站起來,整理被揪的衣服領子。

雪薇見過殺人犯的臉,跟平常的男人沒什么兩樣。這個男人也是,甚至有著一絲怯懦而倔強的善良。他家的客廳干凈整潔,茶幾上插著一束百合,玻璃門上貼著的“囍”字還沒完全褪色。他是個老師,還是個醫(yī)生?銀行工作人員或者公務員?他的弟弟和弟妹,這兩個當事人躲去了哪里?他們家的燈光,是小區(qū)里無數燈光中的一點,模糊的,了無生氣的。他們家的幸福,也跟別家的一樣。

他們覺得自己有權在孩子的生命上打鉤或打叉。跟財務報表似的。

臨終關懷醫(yī)院的病房里寂靜無聲,偶爾被一兩聲痛苦的呻吟打破。大部分是垂死的老年人,腐爛的鷲鷹已經率先撲到了他們臉上。

雪薇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初生嬰兒。

臉色近灰,嘴唇脫水,肚子鼓脹。如果沒有這些疾病,她會是個漂亮的孩子,睫毛長長地下垂。她睡在粉紅色的嬰兒帽下。雪薇有一刻懷疑她是不是已經死了。然而她微弱的呼吸噴到雪薇手指上,雪薇猛地把手一縮。一陣寒意讓她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噴嚏。

這里冷極了。

雪薇凝視著嬰兒灰色的臉。她連名字都沒有。

冉冉在這么大的時候,在喝奶,在尿床和發(fā)脾氣。后來她就長了牙,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她八個月大那次發(fā)燒住院,我們一直在她身邊。不,劉俊陽不在,大概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做好拋棄這個家的準備了。

雪薇感到虛脫,她原地坐下,試圖驅趕天旋地轉。我要喝水,我必須立刻去找水。

她厭惡“無助”這個詞。被人們咀嚼爛掉了,以至于根本無法承載那種容量。她原以為自己剩下的匆匆的生命里,已沒有這個詞得以伸展的空間了。四年前的那場變故,讓她花了太久去對抗這個詞和其衍生的種種應激病變。

那是汪總做客之后的一個禮拜,雪薇在小希望之家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白天。她急急地回家,甩掉高跟鞋,想去抱冉冉。保姆坐在搖床邊,讓冉冉伸出小手去抓木雕的小馬。

冉冉看見她發(fā)出開心的聲音。她一把舉起這小丫頭。

劉俊陽呢?

他可能又在加班了。最近他回來得普遍很晚,眼睛布滿了血絲,脾氣古怪,動不動就烏鴉一樣怪叫一聲。汪總給他的新任務給了他很大壓力,他整夜地翻來覆去,睡下去又驚恐地大喊著醒來。

他有一天回家時,給冉冉買了這只木雕的小馬,冉冉很喜歡。

雪薇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間,她想問他來不來吃晚飯了,如果超市還開著門就順路帶一點蝦皮回來。

可是對方是空號。

雪薇感到難以置信,又打了一遍。是的,號碼似乎不存在了。

保姆奇怪地看著她,說,劉先生今天上午回來過,但是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心一沉。一種下意識的直覺,讓她求證似的打電話給劉俊陽的辦公室,上司,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朋友。沒有,他們說,沒有和他在一起,他今天請假沒上班,在享天倫之樂?

是的,他的轎車還停在車庫里。他的衣服,領結,都整齊地疊在柜子里。牙刷和剃須刀也沒有消失。保姆也說,他走的時候似乎沒帶什么東西,她沒在意,也沒過問。

但是護照不見了。她報了警。

一個小時后,警察砰砰地敲開她家大門,她冷靜地準備好了關于他行蹤的一切回憶??墒蔷靻柕牡谝痪湓捠?,你知道你的丈夫在期貨市場里輸了上千萬嗎?

雪薇愣愣地看著領頭那位警察的嘴。她不明白。

“接到你的報警后,他所在的房地產公司里有人發(fā)現,用于新項目研發(fā)的一筆數額巨大的款項消失了?!?/p>

她盯著警察的嘴一開一合,奇怪,她完全聽不懂。

“這個,”高個子的警察掏出一頁紙,“是他護照和機票的復印件。他在今天上午乘上了去溫哥華的CA909次航班?!?/p>

“作為涉嫌挪用公司款項嫌疑人劉俊陽的妻子,你被捕了,請跟我們走一趟。”

在她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之前,她已經被帶到了局里,手上戴著锃亮的手銬?;盍私?,她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跟“嫌疑犯”三個字扯上關系。很多媒體守著她被押上警車,很多人沖著她喊話,閃光燈肆無忌憚地對著她,她模糊地還看到了同事童平。她想,這一幕似曾相識,我做記者的時候報道過幾次這樣的刑事案件呢?

“某房地產公司款項被污,著名公益機構小希望之家負責人為其妻”。

或是“關愛虐童機構創(chuàng)始人之夫已確證逃往加拿大,警方稱其已改換身份逮捕難度大”。

沒有人聽她的聲音。媒體就是這樣,她再清楚不過了。哪怕她已被證明是無辜的,接下來的兩年,她都在跟律師和重度抑郁打交道。她告訴治療師,她像是被丟在了一口干涸的深井底部。兩年內,她兩次試圖自殺和殺死自己的孩子。一次孩子被她掐得尖聲哭叫,另一次是雪薇在系繩子時看到了孩子手中那匹木雕的小馬。

她身體中有一種更深的聲音,它或許更日常,或許比真實的她更虛偽,它在告訴她說這一時刻還沒到來,可以緩一緩。玉佛的墜子被她砸得粉碎,后來,她又去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雪薇是這樣走過來的。

而小希望之家需要她。它幾乎成了與她禍福同享的連體嬰兒。她寫更多的文章接受更多媒體的采訪。每一次,當雪薇解救出一個被拐賣的兒童,她就覺得離逃脫的井口更近了一點。冉冉會走路了,她在井口蹲著看雪薇,嘻嘻地笑,手里拿著那匹小馬。

是的,雪薇永遠不再需要劉俊陽了。

然而劉俊陽偏偏在今天打來電話了。

他說,他在魁北克的一個村莊里,生活得挺好的。他說攢了兩年錢買了一套別墅,加拿大的房子很便宜。

他的聲音更成熟飽滿,恢復了六年前的活力,聽上去卻似乎更孤傲了一些。

他在電話里嗤嗤地笑,告訴她:“這里的風好大,特別冷。尤其是冬天,魁北克人會做一堆冰雕,特別壯觀,你真應該過來看看。圣勞倫斯河上有各種鳥,我有時候去釣釣魚,有時候就想到林子里去打獵。對了,我還買了一把獵槍?!?/p>

雪薇沉默著。她坐在臨終關懷醫(yī)院的門口臺階上,耳朵凍得又紅又脆。醫(yī)院已經下班很久了。凜冽的空氣里,她抬頭看到了北方的星空。

“冉冉今年應該四歲多了,她怎么樣?你也還好?”

“都還好?!彼罩謾C,沙啞地說。

他的語氣似乎安定了一些?!澳蔷秃?。我之前沒法跟你們聯絡,我不知道怎么開口,做了那件錯事之后我后悔極了,但是一切都不可能重頭來過。你可能不懂,那段時間我煎熬得有多么艱難。我巴不得出門就被車撞死,或者是電梯從11層墜落。我試過,可是做不到,雪薇,一瞬間你就會明白根本做不到。只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都無所謂了。隱姓埋名了兩年,終于都過去了。你會原諒我不辭而別吧,會嗎?”

雪薇太明白了。她忽然很想告訴他,那一次汪總被迫辭職,他的公司為了不破產,裁掉了好多新老員工。

“如果你說不辭而別,那根本就沒有什么原諒不原諒的?!彼f。

“那就好?!彼靡环N受鼓勵的欣慰語氣說,這讓他像個能說會道的孩子。他本來就是?!把┺保阋?,我那時候沒有別的選擇了。要么死,要么走。是他們聯合起來騙了我,我以為補了這個漏子就一定可以賺回來的??墒堑诙禳S金利率就跌得一塌糊涂。我不甘心,你想想我才三十出頭,我的一輩子不能栽在那些該死的婊子手上,我的才能可以做更多的事。我想從頭來過。他們越是要害我,我就越不能讓他們得逞?!?/p>

雪薇咳了幾聲,喉嚨依然啞著。她不想談以前的事?!敖裉鞛槭裁唇o我打電話?”

“那天,”他停頓了一會兒,“那天在網上看到你的新書出版的消息了。還有你的照片,很漂亮?!?/p>

雪薇的喉嚨里堵著的東西在一點點融化。

他嘆了口氣說:“雪薇,帶著冉冉過來吧,房子里空蕩蕩的。我想起你們,我會連續(xù)好幾天睡不著覺。我經常在想,我一個做爸爸的,只給我的孩子買過一只木頭小馬,還是在臨走前幾天在地攤上買的?!?/p>

雪薇的眼里簌簌地掉出淚。她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話,當愿眾生,舍諸偽飾,到真實處。

她用手抹了一下,用平靜的口氣說:“劉俊陽,已經過去了,就沒法回去了。以前我覺得什么都是可以依托別人的,其實不是。治療師跟我說,母腹期有過創(chuàng)傷的人,有一種治療是讓他獨自爬過一條又長又黑又狹窄的管道,就像重新出生一樣。不管怎樣,總得爬出來呀。爬出來也許就好了。劉俊陽,你的解釋今天已經對我不重要了,我不會過來加拿大的。冉冉跟著我就很好,還有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了,可能我又會有一個新的孩子了。”

她輕輕掐斷了電話。在她說出最后一句話時,她知道自己決定了。

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仰起頭呼出一口氣,霧團很快消失在星空之中。她的腦子里,形成了一個荒唐的計劃。

她給自己的律師打了個電話。律師提醒她,涉嫌綁架兒童的罪名一旦成立,最少也要蹲7年的監(jiān)獄?!拔彝耆斫饽愕男那?,但是不是有其他好點的辦法?”他說。雪薇笑了笑,“如果真是這樣,到時還請你幫我做辯護啊?!?/p>

一刻鐘后,兩束雪亮的車燈急速靠近。志愿者的車子趕到了。

她焦急地看著手表。十分鐘過去了。也許要等二十分鐘,或者更久。雪薇凍得抱緊胳膊。她想到冉冉,這個時候她肯定在幼兒園的床上睡著了。手機響了,是虎媽的短信:搞定。北京仁和私立醫(yī)院。

她的心歡躍起來。

她整了整衣服,快步往醫(yī)院里走。守在門口的值班的護士低著頭打著瞌睡,聽到響動猛然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哎哎哎,你干什么的。

她捂著小腹,憋出一副窘迫的樣子:“姑娘,借個廁所,快撐不住了——”

小護士的手一揮。去吧,快點出來啊。

她調整著急速的呼吸。一樓。二樓。202房間。

然后她幾乎是以飛的速度沖向病房。門并沒有鎖。她在心里默念著,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借著窗戶里透過來的微弱光線,她準確找到了孩子小小的身體。抱在懷里的一瞬間,也許是感受到了體溫,孩子猛地張開了眼睛,扯開嘶啞的嗓門哭了起來??蘼暭毿?,虛弱,像一只小老鼠。一只灰色的小手,在用盡全力搖晃著。她要活下去。

雪薇感到懷里的孩子滾燙。還是自己的身體滾燙?她快要撐不下去了。她三步并作兩步,踉蹌地跑下樓梯。

她奪門而出時,小護士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大聲尖叫:“來人啦——搶孩子啦——”

車子發(fā)動了,噴出一股白色的霧氣。

護士的白帽子隱沒在了夜色里。

雪薇大口地喘氣。這個寒冷的冬夜,汗水已經浸透她的內衣。喉嚨里像要冒出煙來。車子開出好遠,她才覺得已經渾身癱軟了。

一排排燈光轉瞬即逝,孩子的臉上忽明忽暗。她現在已經不哭了,只是安靜地注視著雪薇的臉。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認出了雪薇,要跟雪薇說什么話。雪薇親了親她脫水的小臉。

她艱難地朝后看,暫時還沒有車子追上來。以后會發(fā)生什么呢?雪薇茫然地把臉貼著孩子。她不知道能不能收養(yǎng)這個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判刑。媒體也許會報道,孩子安然無恙地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父母答應一定積極治療。聽上去多美好的結局。媒體唯一會做的事,就是努力編造符合人們的想象。沒人能救得了這孩子。

忽然間,雪薇感到被拽了一下。孩子的小手,抓住了她脖子上的玉佛。緊緊抓住了,那一團瑩綠在孩子的手心。她感到脖子被卡得疼,那種力量幾乎讓她喜極而泣。

車飛速地奔馳在通往北京的高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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