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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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師學案
陳子展先生的治學
徐志嘯*
陳子展,原名炳坤,子展是他的字。1898年4 月14日,陳先生出生于湖南長沙縣青峰山村一戶農(nóng)民家庭,幼年就讀于私塾,后入長沙縣立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任小學教師。五四運動后,陳先生曾在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系進修兩年,1922年因病輟學,回到湖南,寄住于長沙船山學社及湖南自修大學,此后相繼在湖南多所中學及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任教。因為在湖南第一師范任教,使他有機會結識了一批共產(chǎn)黨人,如李維漢、李達、何叔衡、謝覺哉、毛澤東等,正因為此,1927年“馬日事變”,陳先生因涉嫌與共產(chǎn)黨人同案,遭反動派通緝,不得不攜家屬逃到上海。其時,幸應田漢之邀,入南國藝術學院任教授,開始了新的生活。1931年曾旅居日本一年。1932年,陳先生應朋友力邀,開始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始為兼職,1937年起被聘為專職教授,同時兼任中文系主任,直至1950年系主任一職卸去,之后便一直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直到因病謝世。陳先生將畢生奉獻給了學術研究事業(yè),除早年從事雜文創(chuàng)作外,其余均投入了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和中國古代文學史研究,后半生則集中精力研究《詩經(jīng)》、《楚辭》,尤以《詩經(jīng)》研究享譽海內(nèi)外。
陳先生早年因生活所迫,以大部分時間從事寫作雜文,藉此獲取稿費為生,這使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雜文,以及短論和詩歌作品,其中尤其是雜文,馳名20世紀30年代文壇。陳先生寫的雜文大多短小精悍、潑辣尖銳、刺中時弊,其辭鋒之犀利、諷刺之辛辣、識見之廣博,在當時文壇堪稱翹楚。這些雜文發(fā)表時,多以楚狂、楚狂老人、湖南牛、大牛等筆名行世,讀者可在當時的《太白》、《新語林》、《中流》、《論語》、《人間世》、《芒種》、《濤聲》、《現(xiàn)代》、《文學》、《立報·言林》、《中華日報·動向》、《大晚報·火炬》、《青年界》等報紙雜志副刊上經(jīng)常見到,其中尤以黎烈文主編的《申報·自由談》、陳望道主編的《太白》、謝六逸主編的《立報·言林》、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曹聚仁等主編的《芒種》等報刊為主。由此,陳先生成了30年代文壇上著名的雜文名家。有學者認為,陳先生的雜文主要以兩種風格行世,其一為“魯迅風”,即內(nèi)容常涉世事,文筆犀利,充滿調(diào)侃和諷刺,酷似魯迅的雜文風格,是投向當時社會的匕首與投槍;其二為“知堂體”,類同知堂文風,草木蟲魚、鄉(xiāng)土風俗、歌詩土語,隨手拈來,涉筆成趣,顯示了他的淵博學識與幽默文風。①參見陳子展著、康凌編:《遽廬絮語》,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4頁。《申報·自由談》刊登的雜文中,有個《遽廬絮語》專欄,是陳先生專用文言文撰寫的雜文園地,當時能用文言文撰寫雜文并開設專欄的,至少在《申報·自由談》,他是唯一一個,而以雜文數(shù)量計,這些雜文堪與魯迅并肩。著名現(xiàn)代文學史家唐弢先生在《申報·自由談》合訂本“序”中曾寫道:如要寫現(xiàn)代文學史,從《新青年》開始提倡的雜感文,不能不寫;如要論述《新青年》后雜感文的發(fā)展,黎烈文主編的《申報·自由談》不能不寫,它對雜文的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而陳子展先生正是這個報紙副刊的經(jīng)常撰稿人,他的《遽廬絮語》專欄當時很受讀者歡迎。據(jù)《申報·自由談》主編黎烈文說,這個副刊付給作者的稿酬,依據(jù)文章質(zhì)量和社會影響,最高者是魯迅和陳子展兩位。林語堂辦《人間世》,最欣賞兩位作者——曹聚仁和陳子展,理由是,兩位作者書讀得特別多,寫出的文章特別耐讀,自然特別受讀者歡迎。我們可試舉《遽廬絮語》中的一些篇目名稱,能依稀辨識陳先生30年代雜文的風格——《鬼亦提倡白話文》、《章太炎先生之瘋癲哲學》、《論幽默譯名》、《予之阿Q哲學》、《論八股》、《孔乙己考》、《放屁文學》、《話說傻瓜》等。
可惜由于陳先生生前沒有將他發(fā)表的全部雜文編集出版,僅部分雜文早年以《孔子與戲劇》書名結集出版,近年有熱心青年學者康凌編成《遽廬絮語》一書,由海豚出版社出版問世。但陳先生還有不少雜文,由于年代久遠,加以它們大多用筆名發(fā)表,難以考證,很難搜集完整,無法得以文集形式面世,不免讓人感到有些遺憾。
陳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最早重視近代文學研究,并于20世紀初出版近代文學史著作的少數(shù)學者之一(其他學者有胡適、鄭振鐸、阿英等)。他的兩部近代文學研究著作《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和《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于20年代末問世后,廣受好評,學界人士只要提到近代文學研究,必定講到這兩部近代文學的開山之作,它們起了很好的開先河作用。這兩部同為以近代文學為主題的研究專著,堪稱異曲同工之產(chǎn)品,集中闡發(fā)了自1898年至1928年30年間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及其演變,陳先生本人在近代文學方面研究與思考的精到主張與獨立見解,都在兩書中得到了充分揭示,書中同時展現(xiàn)了近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概貌與演變軌跡。
在陳先生這兩部書問世之前,胡適已發(fā)表了《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陳先生沒有人云亦云地照搬胡適所言,而是別創(chuàng)一說,且對胡適論著中有所忽視的近代時期出現(xiàn)的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及其作者群——宋詩運動、同光體代表詩人、近代四大詞人等,作了專門論述,體現(xiàn)了他的獨家風格。對于為何定1898年為近代之開端,陳先生有他自己的主見。他認為,中國在1898年開始,才有了一點近代的覺悟,中國文學才有了變遷——從這個時候開始,人民才知道要廢八股文,文人們才從八股文中解放出來;在這個時候,中國才開始接受外來影響,才開始倡導“新文體”,也才產(chǎn)生了“詩界革命”乃至文學革命;正是這個時候,文壇才發(fā)生了各種變化,包括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初步現(xiàn)代意識的文學作品,小說、詞曲乃至民間歌謠,才有了一定的地位,文字開始主張平民化了。那么,歷史為何偏偏到了1898年才會有這一系列的變革呢?陳先生以為,這關鍵在于甲午戰(zhàn)爭,甲午一戰(zhàn),堂堂大中國居然敗給了區(qū)區(qū)島國小日本,這對中國人的刺激太大了,它促使中國人真正驚醒了,由此便導致文壇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中國文學開始真正從傳統(tǒng)走向了近代。
兩部書中時可見屬于陳先生個人的獨到思考和分析評價。如對近30年的舊派詩創(chuàng)作,陳先生以為,這個時期的舊詩人,無論他的詩是學宋、學唐、學漢魏,乃至學《詩》、《騷》,總不是周、秦、漢、魏、六朝、唐、宋本身,“他們在詩國里辛辛苦苦的工作,不過為舊詩姑且做一個結束,他們在近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即在于此”。這話說得有點幽默,卻無疑擊中了要害,說明近代時期的舊體詩創(chuàng)作,只是步古代后塵,并不能與其并論,其功勞不過是在做結束工作而已。對于近代時期的“詩界革命”,陳先生充分肯定其進步意義,認為這些作品“新奇,不腐臭,不庸濫”,“他們是生在外來學術輸入中國不過一點半滴的時候,盡其最善之力,只能做到如此。同時我們還得佩服他們革新的精神,向詩國冒險的精神”。其中,陳先生特別稱贊黃遵憲,認為他的詩獨辟境界,能熔鑄新理想以入舊風格,詩句流暢自然,明白如話,且以文為詩,以詩代史,自當是一個大詩人。書中陳先生還巧妙地打比方說,在舊詩范圍內(nèi)創(chuàng)造詩的新生命,譚嗣同、夏曾佑不過是揭竿而起的陳勝、吳廣,而黃遵憲即使不能成為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的劉邦,也至少可比“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他認為,黃遵憲詩歌創(chuàng)作成功的原因,是以作文之法作詩,不避流俗語,“我手寫我口”,為此,黃遵憲贏得了新舊詩派一致的贊頌。陳先生認為,黃遵憲是“詩界革命”成功的一個典范。與此同時,陳先生也評價了梁啟超、康有為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指出梁啟超是鼓吹有余,但自身創(chuàng)作不努力,按梁的才力,完全可以取得出色成就;而康有為則受杜甫詩影響較深,他的詩沒有拋棄舊體傳統(tǒng),但他畢竟周游過世界,見聞廣,情志闊,故而詩作造詣較高。當然,陳先生也實事求是指出了“詩界革命”的一些弊端,例如所取材料比較狹窄,有些詩歌作品一般讀者不易讀懂。對近代時期小說在文壇地位的提高,陳先生認為,主要是因為受了外來影響,致使狀況有了變化。這當中,起重要影響的應該是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口號,以及與此口號密切相關的他的《論小說與群治的關系》和《譯印政治小說序》兩文,它們在文壇上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引起人們的較多關注,并進而成了小說界的一個重要變革傾向。不過,在陳先生看來,這個時候的小說創(chuàng)作,畢竟還只是“新式的古文小說”,真正的新小說,要等到文學革命以后,也即五四運動之后。
對于近代時期的古文,或謂晚清古文,陳先生認為,曾國藩延長了桐城派的文統(tǒng),但終究挽救不了它的末運,而吳汝綸對近代文學影響很大,他提倡西學和譯書,認為“六經(jīng)”不必盡讀,但他同時又認為古文萬不可廢,桐城派應傳下去。陳先生認為,桐城派固然文章清淡簡樸,摒棄了六朝駢儷之習,但畢竟抱著宗派義法不放,又不隨時代而進步,難免內(nèi)容空疏、形式拘束、文字無生氣,結果只能走向衰微。對近代文壇的“新文體”,陳先生給予了肯定評價,這是以梁啟超、譚嗣同為代表的維新派為鼓吹宣傳維新主張寫下的文章,它們從八股文、桐城派中解放了出來,文中夾雜了新知識、新思想、新名詞,文風平易暢達,條理明晰,且筆鋒帶感情,能感動讀者,適應了時代需要,是文學革命的開始,其中,梁啟超是開山祖,他的政論文開創(chuàng)了近代文學的新紀元。為此,陳先生總結了近代時期從古文到新文體的演變,指出這一時期文學變遷的重點傾向是求實用,去空談,為文注重實際運用,文學適合時代需要成了重要問題,文體得到了解放,打破了歷來文學史上的宗派和戒律,文字趨向了通俗化,開始講求文法,這為此后的白話文運動開了風氣之先。對于近代時期文壇的重要特色——翻譯文學,陳先生在《近代中國文學之變遷》中專列一章予以闡述,體現(xiàn)了他對近代時期中外文學關系現(xiàn)象的重視,文中特別對嚴復、林紓的翻譯及其主張給予了高度評價,并說明正是由于嚴、林等人的共同努力,才使得外來文化和文學得以逐漸涌入中國,從而沖擊了中國的固有傳統(tǒng),讓舊文壇吹進了新風。
陳先生這兩部近代文學研究著作,在問世之初即已獲好評。趙景深先生在《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序中說:“這本書是我極愛讀的。坊間有許多文學史的著作,大都是把別人的議論掇拾成篇,毫無生發(fā),而造句行文,又多枯燥。本書則有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并且時帶詼諧?!睍形墓P流暢,條理清楚,對文學大勢說得非常清楚,讀之令人不忍釋手。唐弢先生在談到《申報·自由談》時,特別提到了陳先生這兩部近代文學專著,稱陳子展先生是近代文學的研究專家。曾任中國近代文學學會會長的山東大學郭延禮教授,在評述20世紀近代文學研究的專文中說,陳子展先生的兩部近代文學研究著作,彌補了胡適《五十年來中國文學之發(fā)展》中未及論述的部分,他是可與魯迅、胡適、鄭振鐸、阿英等并列的中國早期近代文學研究專家。
總之,陳先生的這兩部近代文學研究專著,博得了學術界的一致好評,認為其是運用科學和歷史的眼光,審視、闡述近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流變、風格及其流派的專門史著,開了中國近代文學史研究的先河,有著不可低估的學術價值。
陳先生在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時,為教學工作需要,開始將學術研究的方向定位在中國古代文學。開始階段是中國古代文學史,這促使他編寫出版了《中國文學史講話》上、中、下三冊,以及《唐代文學史》、《宋代文學史》(后合編為《唐宋文學史》行世)。應該說,這是中國文學史研究領域比較早問世的文學史著作。與此同時,他還撰寫了多篇古代文學方面的學術論文,如《唐代詩人苦吟的生活》、《南戲傳奇之發(fā)展及其社會背景》、《古文運動之復興》、《關于中國文學起源諸說》、《八代的文學游戲》等。這些涉及文學史范疇的著作和論文的出版發(fā)表,奠定了陳先生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專家的影響和地位。與此同時,陳先生在復旦中文系授課過程中,還曾專門開設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課程,并為該課程編寫了講義,此講義時間上要早于國內(nèi)不少著名文學批評史家的批評史論著。講義內(nèi)容對隋以前文學批評發(fā)展的系統(tǒng)梳理和點評見解,不同于當時和此后的多部文學批評史,體現(xiàn)了獨家風格,很值得文學批評專業(yè)教學和研究參考,只是由于客觀原因,這份講義至今還保存在復旦大學圖書館內(nèi),未能面世,這在今天看來,不免有些遺憾。陳先生從事古代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研究,很大的一個特點是,絕不人云亦云,所言多有自己個人的獨到見解,因而這些論著的發(fā)表或傳播,無疑在中國早期文學史領域起了某種先導作用。他的一些單篇研究論文,常言人所未言,多有獨家之說,如《關于中國文學起源諸說》一文,系統(tǒng)梳理了歷來對文學起源的多種說法,并一一作了評騭,又如《八代的文學游戲》一文,看似闡述八代的文學游戲,實則是對八代文學創(chuàng)作從文體形式到內(nèi)在意蘊作了精到的闡釋,具有諧中寓莊的特色。
當然,陳先生畢生用力最多、體現(xiàn)功力最深、成就也最大的,是《詩經(jīng)》、《楚辭》研究,他曾說,自己“一生所在,唯此兩書”——《詩經(jīng)直解》、《楚辭直解》。陳先生之所以會花大力氣于這兩部書,原因在于,他認為,歷代許多學者都沒能科學而正確地認識和詮解這兩部上古時代的詩歌集子,為此,他既要和古人“抬杠子”——指謬正訛、去蕪存精,也要和今人作辯論——辯必有據(jù)、辨?zhèn)吻笳妗?/p>
這里先說《楚辭》研究。陳先生的《楚辭》研究開始于20世紀60年代,那時他已年逾花甲,1000多年來蒙在《楚辭》研究領域的層層迷霧,促使他下決心要作一番爬梳剔抉的工作,努力還世人一個近真的《楚辭》原本面目。為此,陳先生翻遍了歷代的《楚辭》注本,認真系統(tǒng)地研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和西方許多理論家關于人類歷史及社會發(fā)展的論著,參考了大量的上古時代歷史、文化、風俗、天文、地理、政治、軍事等出土文物資料和歷代文獻,其目的在于還屈原與《楚辭》的歷史真面目,同時對歷來的《楚辭》研究諸說作出實事求是的評價。尤其突出的是,陳先生在研究中有意識地將馬列主義理論與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相結合,融入了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的多學科——歷史、神話、考古、文化、地理、政治、軍事、天文、動植物等學科,在此基礎上,闡發(fā)了屬于他個人獨立研究和思考的獨到見解。其治學特點真正體現(xiàn)了他自己所奉行的宗旨:不茍同,不茍異,不溢美,不溢惡,實事求是,無征不信。他提出,自己不愿無據(jù)而否定史有屈原其人,也不愿無據(jù)而肯定屈原的任何作品,凡古今人士所揭出的疑問,他都廣搜前人成說,并經(jīng)過自己的獨立思考,予以一一爬梳澄清。他的《楚辭直解》一書,明確提出了屬于他個人獨立研究的論見——屈原二十五篇詩歌作品,集中體現(xiàn)了屈原的人格、志向、理想、追求,是屈原個人真實心聲的吐露,而屈原的思想,乃是兼攝了先秦諸子各家(包括儒家、道家、法家、陰陽家、方術家、縱橫家等),而又體現(xiàn)了他個人獨特風格特色的一家。不僅如此,陳先生還將對屈原認識的視野,置于世界文學史的高度,認為屈原的作品堪與古希臘荷馬史詩、但丁《神曲》、莎士比亞戲劇、歌德《浮士德》等世界一流大家作品相媲美,這充分體現(xiàn)了陳先生高屋建瓴的深邃目光和宏微結合的真知卓見。
我們可試從他對屈原及其作品的具體評述中,看他的一系列真知卓見。
首先是二十五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問題。這是歷來楚學研究爭論不已的話題。陳先生認為,屈原作品的創(chuàng)作,可分為早、中、晚三個階段。早期作品是《橘頌》一篇、《九歌》九篇,其時屈原任三閭大夫、左徒之職;中期所作大致在懷王十六年至二十八年間,其時是屈原被流放漢北階段。流放前有《惜誦》一篇,流放中作品有《抽思》、《思美人》、《天問》、《遠游》、《漁父》、《卜居》六篇;晚期作品,皆作于頃襄王時期,有《招魂》(招懷王生魂)、《大招》(招懷王亡魂)、《離騷》、《涉江》、《惜往日》、《哀郢》、《悲回風》、《懷沙》(絕命之辭),共八篇。如此,則屈原二十五篇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基本確定。
對于屈原的代表作《離騷》,陳先生從多個角度予以剖析。先確立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及其評價,認為其在文學史上有著無可替代的崇高地位與影響,是堪與日月爭光的偉大作品,正是因為《離騷》,才確立了屈原在歷史上的偉大形象。而后是闡釋何謂《離騷經(jīng)》和《離騷》,他特別指出,稱《離騷》為經(jīng),乃是自漢代開始的崇經(jīng)風氣的體現(xiàn),實際上《離騷》詩本身與儒家經(jīng)典難以并稱。繼之,對《離騷》的創(chuàng)作年代作了詳細辨析,認為確切的時間應該是在頃襄王七年前后,這比較符合屈原的身世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動機。對《離騷》后半部分的“三求女”,陳先生予以較為詳盡的展開,特別對歷來諸種說法作了闡述與評論,認為這是作者借助“求女”形式,達到勸誡君主、希圖君主信任自己的藝術表現(xiàn)。陳先生認為,歷史上評價屈原的權威人物主要是司馬遷和劉勰,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立足于屈原的人格和風格,劉勰則從文學史和文體源流角度辨析屈原及其創(chuàng)作,他們都能以小見大、以近見遠、以物見志,從而確立了屈原的偉大形象、崇高心靈及其作品不朽的藝術生命力。
對于歷來爭議頗大的《遠游》篇,陳先生從多個角度予以展開分析。他首先否定了認為《遠游》詩是仙真人詩和天學的謬見,繼而對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近現(xiàn)代學者的觀點予以駁斥,然后針對《遠游》與司馬相如《大人賦》的關系,作了具體分析,指出司馬相如《大人賦》確有未定稿,但不能斷定其即為我們今日所見之《遠游》,《遠游》與《大人賦》在結構上有相似之處,但我們不能貿(mào)然斷言兩者之間存在抄襲問題,真要有抄襲,只可能司馬相如抄襲屈原,也即《大人賦》抄襲《遠游》,因為《大人賦》的首尾兩段顯得格外“精粹”——它襲用了《遠游》中的精華辭句,而兩者不可能倒過來,因為時間順序不符。在陳先生看來,《遠游》和《大人賦》兩篇作品有著不同的價值和意義,不可相提并論,而《遠游》確為屈原所作。至于對《天問》、《九歌》、《九章》、《卜居》、《漁父》等篇發(fā)表的見解,無不富有個人獨立思考和研究的精辟見解,限于篇幅,筆者在此不一一列舉了。
陳先生在闡釋屈原及其作品的過程中,特別提倡歷史唯物主義,他指出,我們研究古典文學,必須以當時當?shù)乜陀^現(xiàn)實、時代思潮、歷史背景,以及作者個人的特殊條件,作為創(chuàng)作源泉的反映論,才能對其作出相應的客觀評價,如只是從作者的主觀情趣和靈感、個人想象和幻想、無目的的抒寫和純審美的渲染角度看問題、作闡釋或解說,就會難以說通,也就難以令人信服。這充分體現(xiàn)了陳先生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研究立場和態(tài)度。
可以說,陳先生這部集《楚辭》全部作品注、釋、箋、譯、論之大成的《楚辭直解》一書,確立了他在現(xiàn)代楚辭學界的地位和影響,他自然被聘為了中國屈原學會的學術顧問,并被列為20世紀楚辭研究八大家之一。
陳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歷程,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問世于30年代的《詩經(jīng)語譯》。1934年,他先是興之所至,試譯了《詩經(jīng)》中“國風”部分幾首,發(fā)表于《申報·自由談》等處,此后,一個偶然的因素,觸發(fā)了他的興趣,于是便寫作了《詩經(jīng)語譯》一書,由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第二階段,50年代出版《國風選譯》與《雅頌選譯》,這是他在前一階段單純今譯的基礎上進了一步,對《詩經(jīng)》作品作了較為詳盡的注釋與解析,只是同《詩經(jīng)語譯》一樣,兩部“選譯”沒有包括“詩三百”全部作品,它們分別由古典文學出版社于1957年同年問世。第三階段,80年代集大成的《詩經(jīng)直解》出版,這是陳先生在前三書的基礎上,經(jīng)過近30年的努力,奉獻出的一部“詩三百”全部作品的注、譯、解全本,也是他畢生研治《詩經(jīng)》的結晶,此書由復旦大學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2001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詩三百解題》,這部近90萬字的宏著,是《詩經(jīng)直解》的姊妹篇。
總體上看,陳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大致分為上述三個階段,但實際上,他為研究工作所做的各項準備,卻早在青年時代即已開始。那時,他曾有機會寄住于長沙船山學社和湖南自修大學,這使他有機會閱讀、接觸了不少剛傳入中國的西方理論著作,其中有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丹納的《藝術哲學》、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這些書籍使他眼界頓開,尤其是恩格斯的著作,給他啟發(fā)不小,為他后來解剖《詩經(jīng)》提供了鑰匙。與此同時,在決意研治《詩經(jīng)》后,他又廣泛瀏覽了與《詩經(jīng)》有關的大量書籍,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與《詩經(jīng)》本身直接相關的,它們是歷代的《詩經(jīng)》注本,先生讀了幾百種,并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本子作了精讀和參酌比照;二是與上古社會經(jīng)濟、政治、語言、文字、地理、歷史、風俗、科技等有關的典籍與研究論著,它們包括歷代重要的史書、叢書、類書,以及現(xiàn)代學者的相關論著,同時還包括歷年出土的考古文物資料。陳先生對自己的研究風格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讀遍世上所有關于這個問題的資料,決不妄下結論。他的這種有目的的廣泛閱讀,為他正式著手研究《詩經(jīng)》打下了厚實的基礎,而他的沙里淘金的治學態(tài)度,使他的研究結論,更能逼近文本的客觀實際,更符合歷史和社會的真實。
正因為如此,陳先生才對《詩經(jīng)》有了屬于他個人獨到的總體看法,這些看法,既從《詩經(jīng)》本體出發(fā),努力用歷史唯物論作實事求是的全面分析與解釋,也盡可能地汲取與融合了2000年來包括古人與時賢對《詩經(jīng)》的不同詮釋與見解,并同時對這些不同詮釋與見解作了實事求是的評騭,而這些都在《詩經(jīng)直解》一書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他認為,《詩經(jīng)》三百多篇作品從各個不同角度和層面反映、表現(xiàn)了上古時代的社會生活,是上古社會和歷史的一面鏡子。對于歷來爭議較大的一些疑難問題,如孔子刪詩說、采詩說、詩序作者、風雅頌定義等,陳先生都旗幟鮮明地表述了自己的看法,絕不人云亦云。
對于2000年來陸續(xù)問世的歷代《詩經(jīng)》注本,陳先生指出,它們雖然都有參考利用價值,卻也不免門戶之見和宗派情結,給本來就難以“確詁”的《詩經(jīng)》蒙上了層層迷霧,使人真?zhèn)坞y辨、不知所從。鑒于此,陳先生態(tài)度十分明朗,不唯古人所說是從,不做“毛(毛亨、毛萇)鄭(玄)佞臣”、“三家媚子”、“朱子信徒”,也不對古人成說一概否定、全盤拋棄,而是一切從客觀事實出發(fā),是即是,非即非,明確棄取,毫不含糊,關鍵看是否合乎詩旨本義。比較典型的例子是對待“詩序”的態(tài)度。近世不少學者受左傾思潮影響,認為“詩序”是封建貴族階級為維護本階級立場而利用《詩經(jīng)》所作的說教,全屬牽強附會之說,應一律予以刪汰棄之。而陳先生不然,他雖也認為“詩序”乃儒家說教,在解詩中較多地取用了“三家”說,但他并不對“詩序”采取一棍子打死的方法,而是在具體的解析作品過程中,凡“詩序”解釋合理,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者,他都明確表述為“詩序不誤”,而且他還在《詩經(jīng)直解》一書中每一篇詩的開首,引錄了相應篇章的“詩序”,供讀者參照,這顯示了他與近世諸多學者的迥然相異。當然,對“詩序”所言有誤者,他自然毫不客氣地一針見血指出其弊病,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客觀認真態(tài)度。對《詩經(jīng)》史上歷來的所謂今古學派、漢宋學派等,陳先生非??陀^地作了批判總結,提出不管今古文學還是漢宋之學,從《詩》學源流上看,它們都是“同源異流”,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我們今人研究《詩經(jīng)》,必須打破這種傳統(tǒng)的門戶宗派之見。陳先生自己在研究過程中,采取了審慎抉擇的態(tài)度,他喜好將歷代的各派各家,在精細爬梳剔抉基礎上,決定取舍,擇善而從。例如評述《邶風·凱風》一詩,陳先生解道:“《凱風》,自是出于歌謠,言七子之母之心,七子之孝,詩義自明。古文‘毛序’獨美其子,似有不慊于其母,意以為寡母思嫁,囿于《詩》教之說也。魏源、皮錫瑞、王先謙總結今文三家遺說,以此七子孝事其繼母之詩,主要據(jù)《孟子·告子》——說固有自,仍為《詩》教之說也。”這里,先點明詩義,然后對毛序與三家說都作了評判,分別指出了他們囿于《詩》教之說的弊端。又如,解析《唐風·綢繆》,毛序以為“刺晉亂也,國亂則婚姻不得其時”。這是囿于《詩》教之說,“三家無異議”,朱子之說也沒能切中詩意。陳先生根據(jù)《易·賁六四》的爻辭以釋此詩,指出此詩“蓋戲弄新夫婦通用之歌”,乃后世鬧新房歌曲之祖,從來解詩者均不知其義。為了證成此說,他同時引錄了“背新娘舞”這一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舞蹈予以說明,證明此舞與《易·賁六四》所載上古初民掠奪婚姻——“搶親”的相似之處。這樣的詮釋解析,見解新穎大膽,歷史與民俗資料相佐證,令人信服,同時對毛詩和三家詩的解說,作了糾偏補正。
陳先生詮解《詩經(jīng)》還有一個很大的特色,即為了解析詩篇本義,特別是其中可能涉及的歷史與社會的多學科廣博知識,他都會予以詳盡的引證,而這些引證的材料,很可能要涉及天文、地理、歷史、風俗、生物、考古、農(nóng)業(yè)、軍事、經(jīng)濟等多學科、多層面,他都會不厭其煩地加以闡釋和說明,這方面比較典型的案例,如《曹風·蜉蝣》、《小雅·信南山》、《小雅·賓之初筵》、《周頌·良耜》、《周頌·潛》等詩篇。
需要指出的是,與古人及今人各種注本相比,陳先生的《詩經(jīng)直解》,有著獨特的體式:原詩與譯詩上下并列,便于對照閱讀;譯文力求正確、暢達,努力保存原始風味與民間習氣,不刻求再創(chuàng)造;注釋匯集前人成說,兼采近人新見,博觀約??;解題(“今按”)盡力切近詩本義,扼要評述“詩序”與反“詩序”諸說;“韻部說明”方便讀者了解詩韻。陳先生之所以如此安排直解體式,乃是取了歷代注家的長處,體現(xiàn)其兼顧普及與提高的良苦用心:這既使一般讀者借助本書的今譯、注釋,能讀懂、弄通《詩經(jīng)》,大概了解其內(nèi)容與風格特色;又可使研究人員省卻翻檢之勞,借助本書可獲得較多參考資料,便于參酌對照,從中獲得啟示,有助于深入研究探討,而且,他的屬于提高部分的這些內(nèi)容,既融匯眾家之長,又自成一家之說,其中不乏廣博引證與多學科涉獵,體現(xiàn)了與眾不同的特色。
毫無疑問,陳先生確是20世紀《詩經(jīng)》研究的大家之一,他完全堪與近現(xiàn)代《詩經(jīng)》研究諸大家們并駕齊驅(qū)而毫無遜色——這些大家是魯迅、胡適、聞一多、郭沫若等。與他們相比,陳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特別顯示了屬于他個人自家的獨特風格特色,既有郭沫若等人的今譯、注釋路子——“匯注”、“章指”,也有聞一多等人的專題研究成果——“解題”(“今按”),他的研究可謂兼顧兩者而又能融為一體??梢姡瑹o論從研究的深度乃至廣度看,陳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都達到了時代的最高層。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對陳先生的一生及其學術成就,作一實事求是的客觀評價了。陳先生這一生,為學術研究奉獻了畢生的精力和心血,他早年的雜文創(chuàng)作使他馳名文壇,近代文學研究讓他贏得了美譽,中晚年的古代文學研究,特別是《詩經(jīng)》、《楚辭》研究,奠定了他在學術界的崇高地位,使他名揚海內(nèi)外。正因為此,已故華東師大許杰教授生前在聞悉陳先生去世噩耗時,專門撰寫了一首七絕詩,筆者以為,這首七絕詩對陳先生的一生及其治學成就作了十分精到、準確而又形象的概括,茲錄之于下,以作為本文的最后結語——
湘沅遺風澤畔吟,楚狂傲骨見精神。
詩騷直解堪千古,等價文章百世名。
責任編輯:沈潔
*徐志嘯,男,1948年生,浙江鎮(zhèn)海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學與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