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 曹玟煥
“新子學”與“狂”的現(xiàn)代意義
[韓國] 曹玟煥
中國文化與哲學範疇中有許多和西方不同的部分。“狂者精神”是其中之一。本文關注的是朱熹規(guī)定的“志高而行不掩”中“志高”所具有的優(yōu)點。在全球化時代,要求多元性、開放性思維的今天,我們要從儒家的經(jīng)學中心主義、理性中心主義中擺脫出來。現(xiàn)在是一個需要通過“志高”和獨特思維去發(fā)展人類文明、具有創(chuàng)意性的人才的時代。因此有必要重新設定“新子學”中追求“志高”的狂者的地位。我認為,對於狂者的適應時代要求的肯定性重釋是“新子學”應當去追求的重要課題。
關鍵詞 狂 狂者精神 志高而行不掩 新子學 曾點
中圖分類號 B2
在中國宋代理學的形成過程中,需要關注的是關於孔子對曾點“浴沂詠歸”評價為“吾與點”的各種見解。宋代理學的學問傾向有兩種,一種是朱熹想要強調(diào)“戒慎恐懼”和慎獨,實現(xiàn)“存天理,遏人欲”的重視“敬畏”的思維*朱熹對《中庸》第一章“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的注釋:“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細微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而過於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於將萌,而不使其滋長於隱微之中,以至離道之遠也?!?;另一種是追求與周敦頤的“光風霽月”*黃庭堅《豫章集·濂溪詩序》:“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邵雍的“逍遙安樂”、程顥的“吟風弄月”*《宋史·周敦頤傳》:“敦頤每令尋孔顔樂處所樂何事。二程之學源流乎此矣。故顥之言曰,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毕嚓P的“灑落”境界的思維。至於如何理解敬畏和灑落的意義,每個學者的看法都是不同的。當過分強調(diào)敬畏和灑落中的某一個時,會出現(xiàn)問題。在這一點上要求敬畏與灑落的巧妙結合*陳來認為:“儒家的境界本來是包含有不同的向度或不同層面的……孔子既提倡克己復禮的嚴肅修養(yǎng),又讚賞吾與點也的活潑境界……從宏觀上看儒家,受佛老影響較大的周邵的灑落境界,與近於康德意義的敬畏境界的程朱學派構成了一種互輔的平衡?!标悂怼队袩o之境》,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9頁。。
宋代理學中,“灑落”境界的象徵性表現(xiàn)為對曾點“浴沂詠歸”的見解。對曾點的“浴沂詠歸”,有肯定和否定兩種見解。其中朱熹的見解處於爭論的中心。因為説“浴沂詠歸”的曾點是儒家所批判的狂者形象,而且從儒學的觀點來看,“浴沂詠歸”在某種情況下可能會流入老莊。
本論文將通過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對“狂”的概括性理解,闡明符合當今要求多元性、開放性和創(chuàng)意性的“新子學”中“狂”的地位。
孔子在將“天下無道”改變?yōu)椤疤煜掠械馈钡倪^程中,經(jīng)歷了“固窮”等各種各樣的難關*《孟子·盡心章下》:“萬章問曰: 孔子在陳曰: 盍歸乎來,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鬃釉陉?,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 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薄K谶@種情況下,注意到了與自己共患難的弟子中的狂狷者:
子在陳曰: 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
被稱為“狂狷”的弟子們在節(jié)制性和實踐性上是有問題的*《論語·公冶長》:“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保强鬃訁s看到了這些狂狷之士不入俗流、知進取、守志操等值得肯定的方面。
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
孔子的“必也”一語裏藴涵著超越不得已的選擇或單純的第二選擇的堅定意志。越是在艱難的情況下,狂者的行為舉止和剛毅精神就越是光彩奪目*參照《朱子語類》卷四三:“問不得中行而與之一段,曰: 謹厚者雖是好人,無益於事,故有取於狂狷(時舉)”,“人須是氣魄大,剛健有立底人,方做得事成(僩)?!?。孔子的所謂“狂”並不是醫(yī)學上所講的精神病的狂*參照《論語·子路》“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之朱熹注:“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餘。”。朱熹也説狂者的過於“剛”與孟子相似*《朱子語類》卷四三:“且如孔門只一個顔子如此純粹,到曾子,便過於剛,與孟子相似?!薄③吭凇度宋镏尽んw別》中,提到並肯定了狂者的“厲直剛毅”*劉劭《人物志·體別》:“夫拘抗違中,故善有所章,而理有所失,是故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薄eX穆指出,將中行與狂狷當作兩回事是錯誤的*錢穆《論語新解》:“中行之道退能不為,進能行道,兼有二者之長也。後人舍狂猖而別求所謂中道,則誤矣?!薄|S綰則認為,因為狂者沒有利欲之心,所以在進道上具有優(yōu)勢*黃綰《明道編》卷六:“孔子取狂獧,以其無利欲之心,便可以進道,非謂狂獧足以盡道?!?。本文關注的則是朱熹規(guī)定的“志高而行不掩”中“志高”所具有的優(yōu)點。
孔子並沒有絶對排斥狂者。在他的弟子中,包括曾點在內(nèi)有幾名狂者*《孟子·盡心章下》:“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 如琴張、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對於曾晳(曾點)的“浴沂詠歸”,孔子評價為“吾與點”。這一評價引發(fā)了宋代理學家的許多爭論*關於曾點“浴沂詠歸”的詳細説明,請參照田智忠《朱子論曾點氣象硏究》,巴蜀書社2007年版。。本文將通過朱熹對“吾與點”的評價來展開論點。宋代理學家對曾點的評價有肯定評價和否定評價,肯定評價認為“曾點之志”有“堯舜氣象”,否定評價則關注於曾點的狂者行態(tài)。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朱熹的見解中。朱熹雖然不否定“曾點之志”,但也沒有全部肯定:
曾點一段,集注中所引諸先生説,已極詳明,蓋以其所見而言,則自源徂流,由本制末,堯舜事業(yè),何難之有。若以事實言之,則既曰行有不掩,便是曾點實未做得又何疑哉。聖人與之,蓋取其所見之高,所存之廣耳。非謂學問之道,只到此處,便為至極而無以加也。然則學者觀此,要當反之於身,須是見得曾點之所見,存得曾點之所存,而日用克己復禮之功,卻以顔子為師,庶幾足目俱到,無所欠闕。橫渠先生所謂心要弘放,要密察,亦謂此也。(《朱子文集》卷四三《答廖子晦》)
本文要關注的正是朱熹的這種兩面性。首先,朱熹對於曾點的行態(tài)流入老莊的可能性,説:“曾點意思與莊周相似。”朱熹把曾點比喻為莊子,説他雖然還沒達到莊子跌蕩的地步,但是可能會流入老莊*《朱子語類》卷四〇:“曾點意思與莊周相似,只不至如此跌盪”(潘時舉録),“只怕曾點有莊老意思……他也未到得便做莊老,只怕其流入於莊老”。(葉賀孫録)。特別是,朱熹認為曾點“近莊老”是狂者非禮無法的行態(tài)*《朱子語類》卷四〇:“曾點言志,當時夫子只是見他説幾句索性話,令人快意,所以與之。其實細密工夫卻多欠闕,便似莊列。如季武子死,倚其門而歌,打曾參僕之,皆有些狂怪?!?萬人傑録)《朱子語類》卷四〇:“觀季武子死,曾點倚其門而歌,他雖未是好人,然人死而歌,是甚道理,此便有些莊老意思?!?輔廣録)。曾點在季武子死後,曾經(jīng)“倚其門而歌”,從重視喪禮的儒家立場來看,其行為屬於不能容忍的狂的行態(tài)。在“下學而上達”的思維上,是説“其下學工夫實未至此”*《朱子文集》卷四三《答陳明仲·為長府與季氏聚斂事》:“曾點見道無疑,心不累事,其胸次灑落,有非言語所能形容者。故雖夫子有如或知爾之問,而其所對亦未嘗少出其位焉。蓋若將終身於此者,而其語言氣象,則固位天地育萬物之事也。但其下學工夫實未至此,故夫子雖喟然與之,而終以為狂也?!?。在“下學而上達”這一點上,説明邵雍與曾點的不同之處,就是説,如果不能理解天資高的邵雍的境界,“一向先求曾點見解”,那麼沒有不入佛老的*《朱子文集》卷六一《答歐陽希遜所示卷子》:“人有天資高,自然見得此理真實流行運用之妙者,未必皆有學問之功,如康節(jié)、二程先生亦以為學則初無不知也。來喻皆已得之,大抵學者當循下學上達之序,庶幾不錯,若一向先求曾點見解,未有不入於佛老也?!薄6彝ㄟ^“涵養(yǎng)未至”*《朱子文集》卷四二《答石子重從事於斯》:“門人詳記曾晳舍瑟之事,但欲見其從容不迫,灑落自在之意耳。若如此言,則流於莊列之道矣。且人之舉動,孰非天機之自動耶?然亦只此便見曾晳狂處,蓋所見高而涵養(yǎng)未至也?!睂υc的學問方法提出疑問。
從整體來看,朱熹要求對曾點的“浴沂詠歸”進行有條件的判斷。要想正確評價曾點,就要考察曾點的全部行為。不能僅僅通過“杏壇鼓瑟”時曾點所説的幾句話來評價曾點。而且朱熹説,和其他三個弟子(即子路、冉有、公西華)相比,曾點的話較為高明,所以孔子贊許他*《朱子語類》卷四〇:“曾點之志,夫子當時見他高於三子,故與之。要之,觀夫子不知所以裁之之語,則夫子正欲共他理會在?!?楊道夫録)。值得注意的是,朱熹認為可以接受一次“浴沂詠歸”,但是如果不加以制裁,經(jīng)?!霸∫试仛w”是有問題的*《朱子語類》卷四〇:“若是不裁,只管聽他恁地,今日也浴沂詠歸,明日也浴沂詠歸,卻做個甚麼合殺?!?黃義剛録)。
朱熹對“吾與點”下的最終結論是:“某平生便是不愛人説此語?!敝祆湔h:“易簀之前,悔不改浴沂注一章,留為後學病根?!?楊慎《升庵集》卷四五《夫子與點》:“朱子晩年有門人問與點之意,朱子曰某平生不喜人説此話,《論語》自《學而》至《堯曰》皆是工夫……又易簀之前悔不改浴沂注一章,留為後學病根,此可謂正論矣。”朱熹説曾點的“浴沂詠歸”時語氣這樣重,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浴沂詠歸”會對“戒慎恐懼”和敬畏産生否定的影響。朱熹對曾點的有限思維中,包含著以儒家聖人心法“允執(zhí)厥中”為基準的道統(tǒng)意識的確立與對異端的排斥。
此外,黃震則從曾點回答的“浴沂詠歸”究竟是不是正確答案入手。曾點是一個不關心行道救世的狂者,他的回答中有一種灑落之趣,但卻不是與孔子要求的行道救世相關的正確答案*黃震《黃氏日抄》卷二:“四子侍坐,而夫子啓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蓋試言其用於世當何如也。三子皆言為國之事,皆答問之正也,曾晳孔門之狂者也,無意於世者也。故自言其灑灑之趣,此非答問之正也。”。於是黃震説,有必要正確瞭解孔子所説的“吾與點”的本旨是什麼,並説:“浴沂詠歸之樂,吟風弄月之趣也,自適其適者也。”*黃震《黃氏日抄》卷二:“今此四子侍坐而告以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此傳指出仕之事,而非泛使之言志也。老安少懷之志,天覆地載之心也,適人之適者也。浴沂詠歸之樂,吟風弄月之趣也,自適其適者也?!卑讶寮业摹斑m人之適”與莊子式的“自適其適”區(qū)分了開來*《莊子·大宗師》:“若孤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庇帧恶壞础菲骸胺虿蛔砸姸姳?,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笨蓞⒄?。。當然莊子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忘適其適”*《莊子·達生》:“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這種理解是對“吾與點”有條件的、受限制的理解。
孔子對狂者的接受與肯定評價拓寬了儒學思維的廣度和人生的選擇。對曾點“浴沂詠歸”的肯定評價使人們能夠不被敬畏所束縛,去追求灑落??墒窍裰祆淠菢訌娬{(diào)敬畏,會拘束人的自由心靈。朱熹曾經(jīng)説過:“要看他狂之好處是如何。”*《朱子語類》卷四〇:“恭甫問: 曾點詠而歸,意思如何?曰: 曾點見處極高,只是工夫疏略。他狂之病處易見,卻要看他狂之好處是如何。緣他日用之間,見得天理流行。故他意思常恁地好。只如莫春浴沂數(shù)句,也只是略略地説將過?!?潘時舉録)但是這句話在朱熹整體思想系統(tǒng)中所佔的比重並不大,因為朱熹以戒慎恐懼的敬畏和禮法為基準,對曾點的“浴沂詠歸”採取了有限的選擇。想要嚴格區(qū)分正統(tǒng)和異端的朱熹,是經(jīng)學中心主義的化身。
孔子對狂者的接受和肯定評價在王守仁的思想中更為具體化。如果説朱熹對“吾與點”表現(xiàn)出肯定和否定的兩面性,那麼説“由狂入聖”的“聖狂”與“狂者胸次”的王守仁的理解則是肯定的。在如何評價曾點的狂者氣質(zhì)上産生這種區(qū)別點,王守仁堅持:“聖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傳習録·拾遺》)擺脫經(jīng)學中心主義,包容儒佛老莊的王守仁對狂者也是肯定的。
王守仁説得到了“狂者胸次”*《傳習録》(下)卷七:“諸友請問,先生曰: 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xiāng)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説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 信得此處,方是聖人的真血脈。”,從“一克念即聖人”的觀點出發(fā)提出自己對狂的見解:
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王陽明全集(下)》)
王守仁高度評價孔子包容曾點的狂態(tài)與狂言,根據(jù)每個人物的才氣實行不同的教育*《傳習録》(下):“汝仲曰: 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先生曰: 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琴來,何等狂態(tài)。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駡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王守仁説灑落不是“曠蕩放逸”,並提出敬畏之心和灑落的合一*《傳習録·拾遺》:“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於欲,無入而不自得之謂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作。動容週旋而中體,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於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於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王守仁對灑落的這種理解表現(xiàn)為對曾點“浴沂詠歸”的肯定性理解。王守仁對狂者的肯定性理解中包含著脫離經(jīng)學中心主義、與子學共存的可能性。
王守仁對狂者的這種肯定性理解,又被陽明左派所積極接受。這正是李贄的狂者觀。李贄在情與勢的觀點上解釋為什麼狂者只能“行之不掩”,表明自己對狂的見解。歸根結底,“愛狂”的李贄*李摯《焚書》卷二:“蓋狂者下視古人,高視一身,以為古人雖高,其跡往矣,何必踐彼跡為也。是謂志大。以故放言高論,凡其身之所不能為,與其所不敢為者,亦率意妄言之,是謂大言。固宜其行之不掩耳,何也?其情其勢自不能以相掩故也?!謵燮淇?,思其狂,稱之為善人,望之以中行,則其狂可以成章,可以入室,僕之所謂夫子之愛狂者此也?!闭J為狂者的特徵是“不蹈故襲,不踐往跡,見識高”*李贄《焚書》卷一《與耿司寇告別》:“狂者不蹈故襲,不踐往跡,見識高矣。所謂如鳳凰翔於千仞之上,誰能當之,而不信凡鳥之平常,與己均同於物類。是以見雖高而不實,不實則不中行矣?!?。李贄的這種狂者的根基其實是來自《莊子》,尤其與“識見高”相關的“志高”更是如此。
在《莊子·逍遙遊》中,肩吾把接輿説的話理解為狂。接輿的話很好地再現(xiàn)了狂者的“志高”境界:
肩吾問於連叔曰: 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 其言謂何哉?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yún)氣,御氣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莊子·逍遙遊》)
肩吾所説的“人情”象徵著現(xiàn)實世界中“井底之蛙”的小知。肩吾認為接輿有關神人所説的話是“狂而不信”是當然的。因為狂者接輿的描述是肩吾無法想象的“志高”的境界、大知的境界。莊子則認為“有真人而後有真知”(《莊子·大宗師》)。莊子批判儒家通過“擇善固執(zhí)”思維建立一個基準,並且按照這個基準裁斷世間的事情,認為裁斷出的結果物是真理,這是一種小知。莊子要求把人的精神擴張到無限的宇宙,通過大知去理解世界,於是説:“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莊子·天下》)這樣的莊子是“志高”的象徵。章學誠在《文史通義·質(zhì)性》中,把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視為“進取之狂”*章學誠《文史通義·質(zhì)性》:“孔子曰: 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
歷來對狂者有多種理解。那是因為狂者包含著肯定的方面。吳從先在《小窗清記》中説明君子之狂和小人之狂時,對“出於神”的君子之狂是肯定的*吳從先《小窗清記》:“君子之狂,出於神;小人之狂,縱於態(tài)。神則共遊而不覺,態(tài)則觸目而生厭。故箕子之披發(fā),灌夫之罵座,禍福不同,皆狂所致?!?。屠隆在《辨狂》中對“心狂而形不狂”的善狂者和“形狂而心不狂”的不善狂者加以區(qū)分。在儒家立場中也有從肯定的角度接受實踐“非禮不動”的善狂者*屠隆《辨狂》:“善狂者,心狂而形不狂;不善狂者,形狂而心不狂。何以明之,寄情於寥廓之上,放意於萬物之外,揮斥八極,傲睨侯王,是心狂也。內(nèi)存宏偉,外示清沖,氣和貌莊,非禮不動,是形不狂也。毀滅禮法,脫去繩檢,呼壚轟飲以為達,散髮箕踞以為高,是形狂也。跡類玄超,中嬰塵務,遇利欲則氣昏,遭禍變則神怖,是心不狂也。”的部分。縱觀中國歷史,這一點在包括陶淵明在內(nèi)的許多追求儒道互補生活的隱逸人物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儒學者們反而推崇這些人物。
根據(jù)某種觀點去理解狂者,會有肯定性理解和否定性理解。問題是以儒家的中和中心主義和理性中心主義為基準去評價狂者,這時,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狂者所追求的“志高”境界的肯定方面就會被稀釋掉。而且,即使站在儒家立場上看,思維的廣度和深度也會受到限制。所以無條件地批判和排斥狂者,並不是儒家所希望的。在這種情況下,特別是莊子所追求的“不近人情”的大知和“志高”境界、“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心靈在今天更能發(fā)揮作用。
中國文化與哲學範疇中有許多和西方不同的部分?!翱裾呔瘛笔瞧渲兄?,我想説的是我們有必要關注狂者的“志高”境界所包含的肯定方面。在全球化時代,要求多元性、開放性思維的今天,我們要從儒家的經(jīng)學中心主義、理性中心主義、敬畏中心主義中擺脫出來?,F(xiàn)在是一個需要通過“志高”和獨特思維去發(fā)展人類文明、具有創(chuàng)意性的人才的時代。因此有必要重新設定“新子學”中追求“志高”的狂者的地位。方勇教授在《再論“新子學”》一文中,對於今天為什麼需要“新子學”這樣説:
我倡導,“新子學”不僅意在呼吁革新傳統(tǒng)諸子學的研究方式,更主張從子學現(xiàn)象中提煉出多元、開放、關注現(xiàn)實的子學精神,並以這種精神為導引,系統(tǒng)整合古今文化精華,構建出符合時代發(fā)展的開放性、多元化學術,推動中華民族文化的健康發(fā)展。換言之……“新子學”承認多元世界的自在狀態(tài),敢於直面紛繁複雜的現(xiàn)實社會,積極主動地去改變主張經(jīng)學一元的思維模式和思維原則,使經(jīng)學重新回歸學術本身。*方勇《再論“新子學”》,《諸子學刊》第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曾建華在《“新子學”的本質(zhì)與使命》中説:“新子學將繼續(xù)秉承子學的反叛精神,全面而自覺之解消經(jīng)學思維所帶來的思維專制與思維局限?!?曾建華《“新子學”的本質(zhì)與使命》,《諸子學刊》第九輯,第125頁。作為一個既能充足對符合時代的新思想的要求,又能打破經(jīng)學中心主義的思維專制和思維局限的問題點的思維,我想提出象徵“叛奴精神”的狂。
韓非子把狂與“人之所不能”聯(lián)繫起來加以理解*《韓非子·顯學》:“今或謂人曰: 使子必智而壽,則世必以為狂。夫智,性也。壽,命也。性命者,非所學於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為説人,此世之所以謂之為狂也。謂之不能然,則是諭也?!?。當我們關注人類歷史,可以認識到狂者精神的持有者們都克服了被韓非子認為是“人之所不能”的界限,使人類文明向前發(fā)展了一步。關於這一點,讓我們來看1997年重返蘋果擔任CEO的喬布斯推出的著名廣告《Apple Think Different》:
這是一群瘋子,他們不合時宜,乖戾無常,他們桀驁不馴,反叛忤逆,他們麻煩不斷,從不安分守己,他們與世界格格不入,他們用自己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他們從不循規(guī)蹈矩,更不安於現(xiàn)狀,你可以讚美他們,反對他們,引證他們,質(zhì)疑他們,崇拜他們或者詆毀他們,但是你卻無法忽略他們,因為他們改變了這個世界。他們勤於發(fā)明,他們敏於想象,他們樂於救助,他們勇於探索,他們敢於創(chuàng)造,他們擅於激勵,他們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也許他們只能成為瘋子,而當別人視他們?yōu)榀傋樱覀儎t認為他們是天才。正是那些瘋狂到,認為他們可以改變這個世界的人改變了這個世界。*Apple Think Different: Here’s to the crazy ones. The misfits. The rebels. The troublemakers. The round pegs in the square holes. The ones who see things differently. They’re not fond of rules. And they have no respect for the status quo. You can praise them, disagree with them, quote them, disbelieve them, glorify or vilify them. But the only thing you can’t do is ignore them. Because they change things. They invent. They imagine. They heal. They explore. They create. They inspire. They push the human race forward. Maybe they have to be crazy. While some see them as the crazy ones, we see genius. Because the people who are crazy enough to think they can change the world, are the ones who do.
將喬布斯(Steve Jobs)這段話的核心與中國思想史進行對比,可以找到許多和莊子、李贄説的狂者所追求的“志高”及形態(tài)相通的部分。即,狂者所追求的“志高”境界是喬布斯所説的“think different”的另一種形態(tài)。
儒家經(jīng)由“擇善固執(zhí)”的中和中心主義是有優(yōu)點的。中節(jié)的理性人在教育方面,或者要求利他生活的倫理方面都具有優(yōu)點。但是如果以中和中心主義為基準,將其適用於所有領域,就會引發(fā)諸多問題。比如,要求人的獨特性和創(chuàng)意性的科學或藝術領域*懷素的狂草具有的傑出的藝術性就是一個例子。。創(chuàng)意性的提高與獨特性的追求可以通過對狂者“志高”境界的肯定性理解得到解決。
今天我們有必要對狂者追求脫離人類常識性世界和實情,將自己的思維擴張到無限宇宙的“志高”境界、通過超群的思維打破常規(guī)的創(chuàng)意性、不屈不撓的剛毅精神、積極的進取性、大膽性、開放性、批判性等進行重新解釋。我認為,對於狂者的適應時代要求的肯定性重釋是“新子學”應當去追求的重要課題。
[作者簡介]曹玟煥(1957— ),男,韓國人。韓國成均館大學哲學博士,現(xiàn)為韓國成均館大學東亞學科教授、韓國道家道教學會會長。已出版專著《儒學者之老莊哲學》,主要學術方向為東洋美學及韓國道家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