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昉苨
作為一個普通的上海市民,宋錚從沒想過自己的家庭會有什么特別。
與很多上海人一樣,她從小就和父母姐妹擠在一間20多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她的記憶里藏著食物匱乏、衣服上打滿補丁、腳趾頭露到布鞋外面的生活。雖然上世紀80年代以后,曾有親戚回憶“家里從前有個五進五間的大宅子”,可當她跟著長輩們跑到據(jù)說是“我們家”的地方一看,只見到滿地瓦礫。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紹興老家的花廳里,解放前辦過一個向公眾開放的圖書館。
圖書館的主要創(chuàng)建人之一,正是她的父親鮑世遠。
1947年,鮑世遠是上海復(fù)旦大學法律系學生,他與同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讀書的兄弟們,把能找到的“好書”送回老家,供大家庭里的年輕人閱讀。
在風云變幻的時局中,他的這一舉動,無意間改變了紹興老家一批年輕人的命運。而在將近70年后,通過重建這一圖書館,宋錚也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家庭。
“聯(lián)合圖書館”成立
在紹興,他們家世代居住于城內(nèi)的前觀巷,那里有兩座五進五間的大宅院,院落里還有池塘花園。鮑氏祖上是鹽商,卻偏偏看上了明代文學家徐渭(字文長)的故居青藤書屋,把宅子買在書屋邊。門口墻上,還刻著四個字:青藤舊鄰。
到上世紀40年代,這個宅院里住著四世同堂的60多口鮑氏族人,以及40多個男女仆人。
然而這些都是宋錚不曾見到的過往。她隨母姓,自小在上海長大,家里充滿革命氛圍,大人們與地主家庭堅定地劃清界限。直到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家人朋友之間恢復(fù)了聯(lián)系,她才漸漸發(fā)覺,長輩的沉默背后,有許多前塵往事。
母親當年師范的同學與他們相見,不止一次說,“那個圖書館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啊”。親戚間互相交流的小冊子上,也有人寫,“家里那么多人參加革命,都是因為有個圖書館”。事實上,《紹興人民革命史》里也記載了這個圖書館:“紹興聯(lián)合圖書館,在存在的兩年時間里,以革命的、先進的思想,滋潤和培育了鮑家的青年一代和他們的許多同學。”
名為“聯(lián)合圖書館”的這個“革命文化團體”,是當年鮑家大宅院里的年輕人一起辦起來的私立圖書館。
最初只是寒假在家無事可做的學生們把各自的書湊在了一起。家里原有一處藏書樓,是花園邊上的花廳,名叫“萬卷樓”。這些年輕人便“聯(lián)合起來”,將萬卷樓的一樓拿來收為己用,把“聯(lián)合圖書館”的招牌,掛到了大門口的“翰林第”匾額下。
“那個年代,對我們來說,書是很珍貴的,我們都是一本書幾個同學交換著看。”1947年,聯(lián)合圖書館初建的時候,它后來的讀者夏春娟正在紹興簡易師范讀書。這個當時只有16歲的姑娘記得,她是從同學口中聽說,紹興城里有那么一個圖書館,里面有好多進步書籍,別的地方都沒有。
于是她跟著同學一塊兒上門,從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老舍的《駱駝祥子》,一直讀到了毛澤東的《論聯(lián)合政府》《新民主主義論》。
這些“進步書籍”,都是鮑世遠兄弟幾個從上海帶回來的。
“我就是想給他們打開一扇窗?!?2月初,在上海蘇州河邊的一棟居民樓里,宋錚的父親、當年“聯(lián)合圖書館”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鮑世遠告訴記者,“但那之后的事情,我是萬萬沒有料到的?!?/p>
也許讀書是最好的辦法
聯(lián)合圖書館誕生之時,正是內(nèi)戰(zhàn)局勢風起云涌之際。用鮑世遠的話說,“那局勢,一觸即發(fā)”。
他是復(fù)旦大學法律系的系會主席,在學校里吃著摻沙子的糙米飯,看著國民政府腐敗透頂,特務(wù)滲透到校園中抓捕學生,覺得忍無可忍。鮑世遠至今難忘那些歲月。當特務(wù)沖進校園捉拿學生時,有進步教授站出來保護學生,攔下闖入者:當學生們辦活動,卻被校外闖進來的軍警在小禮堂里圍困了一天一夜的時候,也有好多同學在窗口偷偷給他們遞糧食、點心。
“那時候,復(fù)旦大學里人才濟濟。”他說,“特務(wù)混在集會的人群里要抓人,學生上臺演講,幾句話就把現(xiàn)場鎮(zhèn)住,讓特務(wù)不敢輕舉妄動。你能不能想象這場面?”
在上海為未來的民主、自由而奮斗的時候,他也想到了老家的親人們——怎樣能讓家里的年輕人感受到這里的氛圍呢?
也許讀書是最好的辦法。
“現(xiàn)在看回去,你會覺得非常驚訝:一戶鹽商家庭,都是做實業(yè)的,吃穿不愁,他們怎么這么重視讀書呢?”宋錚說。
鮑氏萬卷樓樓下掛著一塊匾,上書“頑石點頭處”幾個大字,取的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
差不多在40歲之后,宋錚開始關(guān)心與這個圖書館有關(guān)的故事。那之前,她和父親“好像沒有太多交流”,父親還未退休,她也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也就這十多年,他退休,我也老了”,父女兩人終于有時間坐下來,聊聊過去的事情。1947年,鮑世遠的六叔鮑亦皆,正在紹興讀中學,他被一眾兄弟姐妹們推舉出來做圖書館的館長。鮑館長年紀雖小,但是手巧。他自個兒動手,刻了“聯(lián)合圖書館”的印章,給一本本書蓋上戳,還準備好了“借書證”。運營的經(jīng)費不夠,他就帶著弟妹去附近街市上募捐,反正開店的多半是自家親戚,籌來了錢,就去買書。最多的時候,這個小圖書館里的藏書有一千多本。
鮑家大宅里上學的叔叔、侄兒、兄弟姐妹,大約有30多人,分布在紹興的各個中學。宋錚的母親宋佩新那時已經(jīng)嫁過來了,也在紹興簡易師范讀書。這些人各自帶著書去學校里讀,很快吸引了大批同學來借書。
圖書館里的收藏既有魯迅、茅盾等作家,也有蘇聯(lián)文學,甚至趙樹理、丁玲的著作……當年,這些書籍在紹興其他地方根本沒辦法看到。
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人毛澤東的《論聯(lián)合政府》中,紹興城里的年輕人讀到了這樣的話:
“他們(國民黨政府)在各方面都采取這樣的兩面政策。例如:一面在口頭上宣稱要發(fā)展中國經(jīng)濟,一面又在實際上積累官僚資本,亦即大地主、大銀行家、大買辦的資本,壟斷中國的主要經(jīng)濟命脈,……一面在口頭上宣稱實行民主,還政于民,一面又在實際上殘酷地壓迫人民的民主運動,不愿實行絲毫的民主改革?!?
參加了幾次“聯(lián)合圖書館”時事講座的鮑有庚回憶說,除了這樣的途徑,當時他們再沒別的法子了解政治局勢。
鮑有庚也是簡易師范的學生,與夏春娟一樣,他出自貧苦的家庭,但通過聯(lián)合圖書館的書,看到了一種嶄新的生活可能。
里面的活動,跟解放區(qū)的差不多
很多個傍晚,吃過晚飯,因“聯(lián)合圖書館”而聚集的年輕人會在鮑家門外,一塊兒唱歌?!秷F結(jié)就是力量》《坐牢,算什么>和《山那邊呀好地方》等進步歌曲,都是他們的選擇。
鮑亦皆的妹妹鮑紫珍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起在聯(lián)合圖書館里看過什么書,卻記得自己拉著妹妹惜珍,在活動現(xiàn)場久久不愿離去。鮑世遠暑假回家的時候,還會在家里辦晚會,鮑紫珍看得激動不己,回屋了都睡不著覺。
“關(guān)上大門,外面人也不知道我們在干什么?!滨U世遠說,“里面的活動,就跟解放區(qū)差不多——都是我從大學里學來的。”
鮑亦皆記得自己在家里緊閉門窗,偷偷聽新華社的廣播,當聽到解放軍渡長江,“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掃清了腐朽的一切,激動得幾乎要流淚。
“人的一生應(yīng)該這樣度過?!绷硪晃宦?lián)合圖書館的老讀者鮑有庚,至今還能背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最經(jīng)典的那段話,“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事業(yè)而斗爭?!?/p>
這本書,他也是在聯(lián)合圖書館,才第一次讀到。
“我們那個時候,大家想事情,跟現(xiàn)在不一樣?!彼f。
鮑世遠的妹妹鮑越曾回憶,自己當年和簡易師范的同學討論“婦女如何擺脫身上的枷鎖”,在一旁默默聆聽的宋佩新突然說了一句: “婦女的解放,離不開全民族的解放;只有全民族徹底解放,婦女才能求得自己的解放?!?/p>
這句話深深地啟發(fā)了鮑越,她在心里暗下決心:“等待時機,沖破這個束縛,走自己的路?!?/p>
紹興解放后,她與同班幾名同學一起離開學校,走向解放戰(zhàn)爭前線。
走,參軍去
不管是鮑世遠、鮑亦皆,還是夏春娟、鮑有庚,到今天,都還能清晰回憶起他們與解放軍相遇的那一天。
眼看著當官的都跑了,夏春娟和鮑有庚跟著一位老師跑出城去迎接解放軍,鮑亦皆和妹妹則在紹興的街上見到了進城的解放軍。紫珍記得,解放軍男男女女很平等地在一起,文工隊里都是和她一般年紀的年輕人,看上去開朗活潑。盡管年邁的父親命下人關(guān)緊大門,他們還是找機會溜出大宅,和解放軍待在一起,唱唱跳跳。
她暗暗在心里下了決心,告訴家里一個“看起來應(yīng)該是地下黨員”的侄子說:我想?yún)④姟?/p>
瞞著家里,她跟部隊離開了紹興。
臨行前,哥哥鮑亦皆送她出門,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銀元,塞給她,弟弟也把身上僅有的兩角錢都給了她。16歲的鮑紫珍,就這樣離開了家庭。
“聯(lián)合圖書館是我啟蒙的地方?!彼f。
那兩年,鮑亦皆數(shù)了數(shù),鮑家當時30多個年輕人中,走出家門參軍參干的,大概有25個左右。宋佩新在簡易師范的同學,也有一大批去參軍的。她與他們許多人都保持了終生的友誼。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解放前后,也沒人動員,他們就會有那么多人去參軍?!滨U世遠說。
在行軍途中,身體瘦弱的鮑紫珍多次被政委勸說回家?!跋衲氵@樣的大小姐,會受不了的?!钡U紫珍不愿意:付出了這么大代價才逃出家庭,怎么能就這么回去呢?她堅持跟著部隊一起走,一晚上步行100多里路,腳底長滿了血泡,也不喊累。
下一回,政委見到她不再勸說,只遞過來一根枯樹枝,讓她當拐棍用。
“我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母親?!痹趯懡o哥哥的信中,鮑紫珍興高采烈地宣布。
“我想如果不是讀過那些書,她的革命信念不會那么堅定。”鮑亦皆說。
很多年后,鮑紫珍回憶自己偷偷溜出家門參軍的那一天。在黎明即將來臨的時分,她與兄弟哄騙家里的看門人打開大門,一去不返。
跨出鮑家大門前的最后一刻,她回頭望了一眼,在黑夜中,萬卷樓靜靜矗立,分外莊嚴肅穆。
“一個振興家國的夢”
這兩年,宋錚攬下了一個任務(wù):恢復(fù)當年的聯(lián)合圖書館。
鮑家前觀巷的宅院早已不復(fù)存在,但當?shù)卣硗鈸芙o了他們一處場館。同樣是上世紀鮑家的產(chǎn)業(yè),位于紹興郊外馬山鎮(zhèn)豆姜村。一片再普通不過的當?shù)孛窬永?,矗立著一棟帶有洛可可風格裝飾紋樣的小洋樓。
為這個新圖書館出力最多的,是仍然住在紹興的遠房叔叔鮑世濟。“可能對一些人而言,這件事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但對我來說,這個事情從來沒有結(jié)束?!彼f,“這是我們這代人的一個夢,一個振興家國的夢?!?/p>
又一次,鮑氏的兄弟姐妹們翻出家里的圖書,送到“聯(lián)合圖書館”。
有一個念頭,負責場地布置的宋錚一直很堅持:要體現(xiàn)出這里是個“家庭圖書館”來,為此,她在書柜旁放了沙發(fā)、臺燈,讓現(xiàn)場看起來就像一個客廳。
讀建筑的叔父,憑記憶做出了一座前觀巷鮑氏祖居的模型,宅院中央的萬卷樓,被貼上了顯眼的紅色標識。
“我們現(xiàn)在的想法,可能和老一輩不一樣了?!彼五P說,“對他們來說,指引人走上革命道路,是圖書館的主要成就。了解了這段歷史后,最打動我的,是書籍的力量。就像萬卷樓里原來掛的那塊匾寫得那樣,書本可以令頑石點頭。”
舊聯(lián)合圖書館的最后一點活動,是在國民黨的監(jiān)視下偃旗息鼓的。1949年初,兩個自稱是“青年救國團”的國民黨軍人闖進鮑家,正在閱讀進步刊物的鮑亦皆被逮了個正著。之后,家人多方奔走才把他保回來。
解放后,鮑亦皆把圖書館的書打包,捐給了公家。
如今,他們竟然還能從魯迅圖書館里找出七八本舊書,上面蓋著樸拙的、不甚規(guī)整的橢圓形印章:浙江紹興聯(lián)合圖書館收藏。
早在1949年,圖書館的讀者們就想過要復(fù)館。在那年他們編輯的油印刊物《麥青新一號》上,大家已經(jīng)討論好了“新的借書方式”。編輯們甚至告誡讀者“書要看得快”:“我們的書籍太少,讀者卻很多,為了讓大家借書時不碰頭,使書籍流通得快,請讀者把書看快些。”
副刊上還教了一首新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人民翻了身,不愁食米,不愁衣呀,年年快樂享太平。
這些材料都陳列在如今的新館之中。
但上面的那些愿望并沒有實現(xiàn)。很快,大家或參軍參干,或隨著學校遷往鄉(xiāng)村,四散各地,從此失去聯(lián)系。
在籌辦圖書館的過程中,宋錚覺得,自己把祖輩走過的路看得更清楚了。
“老一輩人的想法就已經(jīng)很對了:讀書是最重要的,有學問才是家族興旺的關(guān)鍵?!彼f,“是因為老一代重視讀書,重視學習,又把他們送到上海讀大學,才能讓他們接觸到革命、政治。”
它有一批固定的小讀者
2014年,當紹興聯(lián)合圖書館新館落成的時候,當年的創(chuàng)立者與讀者,“只要還能走的”,都到齊了。
為了趕過來,住在紹興城里的夏春娟“轉(zhuǎn)了好幾班公交車”,才抵達這個圖書館?!拔倚睦锵胫?,這下好了,我要再借兩本書回家看看?!?/p>
因為地理位置與經(jīng)費的原因,如今,這個圖書館并沒有太多遠道而來的讀者。然而,它有一批固定的小讀者——來自附近小學的學生。那是位于紹興鄉(xiāng)下的一處農(nóng)民工子弟小學,學生來自18個省份。他們未必知道這個家庭圖書館的淵源,但每周總有一天,他們能在這個建筑中,盡情閱讀其中的書籍。
圖書館墻上掛著一幅字。那是宋錚向“聯(lián)合圖書館”的老人打聽了從前的環(huán)境后,特意布置的。
就五個字:頑石點頭處。
紹興城區(qū),前觀巷鮑家祖宅如今已變成一處居民區(qū)。鮑世濟繞到小區(qū)旁的巷子里,指給記者看:這里就是原來我家的后門。傳統(tǒng)式樣的黑色臺門,臺階上停著一輛電動車;褪色的門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送奶箱,4個報箱,和一兩個塞滿了繳費通知單的小匣子。
2007年,紹興青藤苑小區(qū)的一處花壇里,豎起了一方“紹興聯(lián)合圖書館舊址”紀念碑。
萬千的風云,最終都隨時間湮滅無痕,只留下這句鐫刻在石碑上的話:
此地是當年鮑氏萬卷樓的舊址,以鮑亦皆為館長的紹興聯(lián)合圖書館在此成立,為推動一大批青年走向革命,迎接解放,作出了貢獻。謹立此碑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