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鵬前消防員、前電視臺編輯、前詩人,現(xiàn)在拍電影和寫作
他對著鏡子刮臉。刮臉是個技術活,有的人,刮了一輩子,每次都刮破。
他對著鏡子審視自己,這個男人,臉上所有的線條,全部向下,即便是竭力微笑,你仍以為,他很傷心。
他刮完了臉,從臉盆里撩水,撲哧撲哧地洗臉,臉上的肥皂味道讓他覺得自己干凈,襯衣上都是水。
擦雪花膏,接著換襯衣,打發(fā)蠟。不可以弄錯了程序,有時候換背心的時候,會把剛剛梳整的頭發(fā)弄亂。他有一張頭發(fā)凌亂的照片,那時候還在邊疆,一身的舊軍裝,站在山崗上,被南來的春風吹得站不住,頭發(fā)飛舞,他那時臉上線條結(jié)實,向上,經(jīng)常笑,走路飛快。
那時候,在邊疆,不打發(fā)蠟,也不怎么刮胡子換襯衣,腳上的大頭皮鞋是法國貨,從一個死尸身上扒拉下來的,一試,正好。
現(xiàn)在要刮胡子打發(fā)蠟換襯衣擦雪花膏了,現(xiàn)在不大會笑了,一坐就是半天,聽人家說話,拿著一支鉛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其實也沒真記下什么要點,紙上寫的都是全無線索的話,寫完了就撕碎丟掉,不給別人解讀的機會。
換完襯衣,拿出皮鞋穿上,他愛這雙皮鞋,意大利造,腳舒服,在鞋里頭,腳趾可以四處活動,覺得自然。這雙鞋,他每天自己擦油打蠟,回家就換下來,伺候干凈了放好,跟槍放在一起。
槍,是斯普林菲爾德牌的1911式手槍,一個美國人送給他的,因是高級別的同僚,這種饋贈也不需上繳,他喜愛這支槍,沒進城之前,總隨身帶著,進城之后,不讓隨身帶武器了,就放在鞋盒子里頭,每個星期拿出來擦一擦,拉拉套筒,愛聽那嘩啦一 聲。
皮鞋也穿上了,他坐在床邊,愣了一會兒神。
現(xiàn)在是凌晨四點四十四分,他看著表有些發(fā)愣——手表上的秒針好像不走了,一直停在那兒。他把手表舉到耳邊聽,好像真的不走了。他摘下手表,晃了晃再聽,還是不走。他一下子惶惑起來,那現(xiàn)在到底幾點了?是他看的那一刻停擺的,還是早就停了?他有些著急,起身走到窗前查看,窗外漆黑,冬夜漫長無垠,這一夜怎么這么慢,好像天已經(jīng)黑下很久了,可夜色還是漆黑,又冷又硬。他站在窗前,手里舉著她送他的手表,貼在耳邊焦急地等待著停擺的游絲轉(zhuǎn)動起來。等了幾分鐘,耳朵都累了,也沒有任何聲音,就像這個夜晚,為何如此安靜。
她送他手表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這塊表也有停擺的時候。她笑著,手里舉著裝表的盒子,對他說,喏,祝賀你,同志。
他走到桌前,低頭看看桌上,寫好的信,一共兩封,他把手表放在其中一封信上,那是寫給她的。
他一身干凈的襯衣,新刮了胡子,皮鞋也锃亮,唯一的遺憾,是手表不走了,這讓他覺得心里裝了一個事情,本來心里已經(jīng)不裝事情了,但是也罷,或許還能修好它。想到“修好”這個詞兒,他覺得手表有望恢復強勁,秒針還會像火車蒸汽機一樣轟隆隆地轉(zhuǎn)動起來。
不能再拖延了,沒有時間了,他抓起手槍,嘩啦上膛,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砰的一聲炸響,他的頭顱被子彈洞穿。再見。
——這是一件需要果斷處置的事情,否則會喪失勇氣,勇敢點,也別去可惜那干凈整潔的臉、襯衣、皮鞋,還有她送你的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