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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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治理的邏輯
劉永謀
技術治理是當代全球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趨勢,亦招致了眾多批評。技術治理的證成邏輯由邏輯前提、科學管理的邏輯和專家政治的邏輯組成,借此可以對技術治理進行分類。對技術治理的否證,包括切斷式否證和價值論否證兩類,反技治主義者的意見亦值得商榷。通過選擇新的科學方法論,吸取有益的反對意見,結合更切合實際的專家治國模式,可以建構更為合理的技術治理模式。
技術治理;科學管理;專家治國;邏輯
技術治理(technocracy)①目前,Technocracy的中文譯法沒有統(tǒng)一,有“技治主義”、“技術統(tǒng)治論”、“專家政治論”、“技術統(tǒng)治”、“技術治理”等多種譯法。首先,譯成“主義”或“論”值得商榷。Technocracy主要指的是一種社會治理模式或者政治運行體制,并非專指一種體系化的支持技術治理的理論。當然,它可以形成專門的技術治理主義理論,典型的如凡勃倫的“技術人員的蘇維?!闭摗⒓~拉特的“科學統(tǒng)一運動”論等。最好將technocratism而不是technocracy譯為“技治主義”。實際上,以后綴-cracy結尾的英文術語如democracy(民主制)、bureaucracy(官僚制)、aristocracy(貴族制)、meritocracy(精英制)一般指的是某種政治制度,尤其是與“誰支配政治權力”有關即與權力主體政治安排方面有關,而很少與“主義”或“論”相連。其次,譯成“統(tǒng)治”亦值得商榷。在中文中,“統(tǒng)治”多少是有些貶義的,暗含暴力、壓制、殘酷方面的意味。雖然英語世界對technocracy的批評不斷,但它并不是明顯貶義的術語。傳統(tǒng)的觀念認為,現代科學技術是價值無涉(value-free)的,只是一種中立的工具,在這種語境中把technocracy譯為價值色彩強烈的“統(tǒng)治”不太合適。當然,過去的30年中,科學價值無涉論日益被學界所質疑,越來越多的人認為科學活動、科學體制甚至科學理論中包含著某種價值因素,但是對于科學價值的認定迄今仍然良莠互現,好的方面比如對科學精神的褒揚,不好的方面比如對自然界的強制,所以同樣不應把明顯的貶義賦予technocracy。因此,把technocracy譯為中性的“技術治理”可能更為妥帖。這樣一來,“技治主義”就是技術治理主義而非技術統(tǒng)治主義的簡稱。至于“專家政治”,還是對應expert politics為好。的觀念與現代科學技術興起尤其是19世紀下半葉以來表現出的巨大威力有關,它激發(fā)了人們把對改造自然成效卓著的科學技術應用于社會治理中。技術治理思想一般可追溯至弗朗西斯·培根和圣西門,之后它傳播甚廣,代表性理論家諸如凡勃倫、紐拉特、費雷德里克·泰勒、丹尼爾·貝爾等,并于20世紀30、40年代在美國引發(fā)了著名的技術治理運動(Technocracy Movement)[1]。技治主義分支變種繁復,歧義紛呈,但均持兩個核心立場:原則1 :科學管理,即用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來治理社會;原則2 :專家政治,即由接受了系統(tǒng)的現代自然科學技術教育的專家來掌握政治權力。
從根本上說,技術治理要求社會運行的理性化,尤其是政治活動的科學化。顯然,原則2是原則1的延伸或實踐形式,即用專家政治來保證科學管理的實施。無論是原則1,還是原則2,都可能產生不同的理解,造成技術治理的不同立場,也給反技治主義者留下了諸多可以攻擊的口實。
20世紀下半葉以來,技術治理已然成為全球社會治理和政治活動中最重要和最明顯的趨勢,引起學術界強烈關注,其中包括相當多的批評意見。然而,各種批評都普遍存在一個值得商榷之成見,即認為技術治理等同于追求機器式“烏托邦”的社會工程,而踐行技術治理的實踐者同樣缺乏對技術治理的必要反思。因此,對技術治理的理論基礎及其邏輯進行深入研究意義重大。
各種技術治理模式皆接受上述原則1、原則2,但接受兩個原則的理由并不完全一樣。要證成原則1,實際暗含了諸多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邏輯前提;而從原則1證成原則2,亦包含諸多沒有明言的立論;并且,原則2亦包含著諸種意見分歧。因而,對整個技術治理證成邏輯進行細致的哲學追問,可以更好地理解技術治理的一般原理以及不同技治主義模式之間的差別。
(一)邏輯前提分析
原則1預設了前提:“0.1人的思想影響人的行動”*0.1、0.2,…1.1、1.2,…這些觀念大致有遞進關系,又對應下文,故按順序編號,更為清晰。,這可算基本無爭議的公理。思想各式各樣,自蘇格拉底起,常被分為意見和知識,即所謂“泰阿泰德問題”。為行動成效起見,人們通常選擇“0.2 (正確的)知識影響人的行動”,中國傳統(tǒng)稱之為“知行合一”問題,而波普爾稱為“康普頓問題”[2](P226)。雖然很多人的行動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是由突然冒出的想法、瞬間的激情所左右的,但起碼還是會盡力用知識來指導自己的行為。然而,知識范圍廣泛,既包括理性知識,亦包括非理性知識,后者如宗教、神話、道德、習俗等領域中成系統(tǒng)的理論?,F代學術包括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均為理性知識,比如宗教學就不同于宗教。那么,“0.3 (應該以)理性知識指導人的行動”并非既有人類歷史的普遍情況,很多情況下非理性知識更為盛行。在社會治理領域,中世紀的歐洲以及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宗教治理或政教合一被廣為接受,古代中國以道德知識為基礎的禮制一直是政治的關鍵。因此,“0.4 應該以自然科學知識指導所有人的行動”,它雖然幾乎被作為常識而廣泛接受,但并非嚴格證成的。
文藝復興運動之后,尤其是經過啟蒙運動,理性高揚,觀念0.3逐漸成為西方現代社會普遍接受的觀念,社會理性化被很多人認為是社會現代化的實質。隨著現代化進程從西方向全球擴張,它又為更多人所認可。19世紀下半葉以來,自然科學知識開始被視為理性知識的典范,實證主義者主張理性知識均需向科學學習,逐漸衍生出“0.4 應該以自然科學知識指導所有人的行動”。對此,技治主義者的主要理由有三條:(1)認識論理由:自然科學知識是迄今為止人類獲得的最為完美的知識形式;(2)實踐論理由:自然科學知識業(yè)已在人類改造自然界的活動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3)社會學理由:現代社會是復雜的科學社會或工業(yè)社會(于是,非用科學方法難以治理)。紐拉特基于(1)提出的“科學統(tǒng)一運動”理論,主張所有的人類知識包括社會科學都要自然科學化(特別是物理學化),而把形而上學從科學的世界觀中排除出去。[3]而凡勃倫基于(2)提出“技術人員的蘇維?!崩碚?,認為由于現代科技之發(fā)展,西方發(fā)達國家于19世紀中葉發(fā)展為由工業(yè)系統(tǒng)主導的工業(yè)社會,“為了工業(yè)系統(tǒng)能有效地工作,構成總體的各種子過程必須相互協(xié)作,任何協(xié)作問題總是會一定程度地阻礙整個系統(tǒng)的工作”[4](P16),只有掌握科學技術知識才能保證工業(yè)系統(tǒng)的高效運轉。
(二)科學管理的邏輯
當觀念0.4成立時,“0.5 用科學知識來治理社會”容易證成。既然所有人的行動都應由自然科學知識指導,當然包括社會治理和政治活動。但是,自然科學知識并不直接與社會關系中的人相關,不能直接用于社會治理,必須經過某種“治理轉譯”的意義轉換過程。例如,達爾文的進化論如何轉換成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后又衍生出納粹主義、反猶主義、種族主義等社會政治立場。在實踐中,治理轉譯的可能空間過大,不夠嚴謹,甚至自相矛盾,但不能否認它在技術治理的邏輯鏈條中起著不可或缺的連接作用。
技術治理的邏輯還可從另一條“從科學論到社會工程”的路徑推進:將“0.5 用科學知識來治理社會”轉換成“0.6 用科學來治理社會”,再推論出原則1。既然科學知識不能直接應用于社會情境,可先從科學和技術中提煉出科學技術的精神、原理、模式、規(guī)范和傳統(tǒng)等更“形而上”的要素,再應用于社會治理中。顯然,這些“形而上”要素并不是直接的科學研究活動所涉及的東西,普通科學家、技術專家很少思考這類問題,頂尖的大科學家或哲人科學家相對會更為關注,它們如今更多地屬于科學哲學而不是自然科學的研究范圍。
上述路徑可分成兩類:直接的和間接的。直接路徑是將科學的形而上學尤其科學方法論直接應用于具體治理情境,形成某種治理機制或措施。間接路徑將科學方法論的應用經由社會科學的自然科學化中介完成,即主張“1.1 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堅持同一種科學方法論”。因為社會科學知識可以直接用于社會情境,于是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化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貫徹科學管理原則。無論直接路徑還是間接路徑,都面臨科學論選擇即“1.2通過研究科學論而得到應用于社會治理中的科學方法論”的復雜步驟。當問題進入科學方法論的哲學領域,就不再能得到一致認可和接受的結論。實際上,科學哲學至今對此仍眾說紛紜。
(三)專家政治的邏輯
科學論選擇之后,原則1如何證成原則2?因為“2.1 科技專家最了解科學方法論”,所以“2.2 技術治理應該由科技專家實施”。的確,通過接受系統(tǒng)的現代自然科學技術教育,親身實踐科學研究活動,會對科學方法有更深入的理解。但是,科學方法論不等于科學方法,這為他人的攻訐留下了機會。紐拉特也并不贊同專家完全掌握社會工程的決策權,而是強調“科學為人民生活帶來了改進,而被改善的人民必須理解并參與到這項工作當中”[5](P45)。
大致來說,專家政治包括專家確認和專家掌權兩個環(huán)節(jié)。專家確認要解決的問題是:誰是技術治理的專家?顯然,“接受了系統(tǒng)的現代自然科學技術教育”只是形式要求,其實質是“了解并愿意在社會治理中運用科學方法論”。要確定出技治主義者即專家政治所需的專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人提出了技治主義者的三條標準:教育背景、政治地位、運行權力[6],但這些形式要件并不能保證如此遴選的專家必然貫徹原則1。
顯然,有能力有效貫徹科學管理的專家,并不僅僅限于科學技術專家,“2.3 接受科學技術方法論教育的社會科學家也可以作為技術治理的實施者”。這并不包括所有社會科學家,技治主義者常提到的有經濟學家、管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如被凡勃倫稱為“工程師”的人不僅包括科技人員、技術專家,還包括工業(yè)經濟學家、工業(yè)管理專家等將管理技術、社會技術用于工業(yè)與生產之中的專家。[7](P135-137)就對科學方法論理解的熟悉程度而言,“2.4 贊成科學管理的科學哲學家和科學方法論專家也可以作為技術治理的實施者”??茖W家一般會對本專業(yè)的科學方法和方法論更熟悉,而對科學方法論的全貌缺乏深入的研究,不如科學哲學家??茖W哲學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贊同技術治理,而同情技術治理邏輯的人常常被稱為唯科學主義(scientism)者。
在很多泛技治主義者眼中,“專家”范圍還可擴大,甚至變成“2.5 所有知識精英都可以作為專家政治的執(zhí)行者”。這在中國很常見,與長久以來古代中國流行的精英政治傳統(tǒng)有關。[8]不過,古代中國執(zhí)掌精英政治的不是科技知識專家,而是道德知識專家。如果無論占有何種知識都可算專家,那么專家政治實際等同于知識精英政治,因過于泛化喪失其科學管理的原意。但是,它仍然堅持了技術治理的根本賦權分配原則,即以知識而非暴力、血統(tǒng)、金錢等為標準來賦予權力。
與專家掌權相關的問題包括:專家政治中專家在何種程度上掌握政治權力?如何行使權力?如何奪權?不同的回答造成技術治理模式的差別。
在何種程度上掌握政治權力?“2.6 專家可以全面掌權,也可以局部掌權”。前者指向某種政治烏托邦,后者指向政治活動某種程度的科學化。圣西門主張科學家和實業(yè)家聯(lián)合掌握、主導社會科學運行,凡勃倫則主張由工程師全面行使國家權力。紐拉特呼吁科學家投身社會工程,但主張專家扮演工具性而非決策性的角色。
專家如何行使政治權力?“2.7 專家可以實施烏托邦社會工程,也可以實施漸進的社會工程?!睂ι鐣卫砜梢圆扇∪嬷貥嫷臑跬邪钌鐣こ?,也可以采取局部的、改良式的漸進的社會工程。圣西門提出用全國各級的牛頓協(xié)會取代教會,以科學家取代各種神職人員,掌握教育和道德的職責。凡勃倫也主張,在工程師掌權后,工業(yè)系統(tǒng)要徹底被改造,“不在所有制”(absentee ownership)要被顛覆,“技術人員的蘇維?!背蔀閲覚嗔M織形式。丹尼爾·貝爾的“能者統(tǒng)治”論也很激進。但是,更多的技治主義者如加爾布雷斯、布爾斯廷以及托夫勒,主張改良性質的社會工程,而不是徹底重構社會秩序。
專家如何奪權?“2.8 專家可以通過革命奪權,也可以通過改良奪權”。凡勃倫主張發(fā)動“工程師革命”,工程師掌握革命的領導權,爭取底層階級的幫助。但是,他不主張暴力革命,認為資本家會平靜地讓渡權力。[9](P163)他所參與的美國技術治理運動很快分裂為激進派和溫和派,激進派領袖斯科特主張從根本上顛覆和改造資本主義社會秩序,拒絕與政府合作,而溫和派則把技術治理視為政治活動技術化改良,積極參與政府行政活動,被激進派視為叛徒。[10]實際上,現實中溫和技治主義者遠遠多于激進派。
(四)技術治理的分支
可以依據證成邏輯對技術治理模式進行必要的區(qū)分,其中最重要的區(qū)分包括:
(1)根據科學論選擇不同,可以將技術治理分為:實證主義的、實用主義的、證偽主義的和操作主義的,等等。波普爾雖然暗示自己反對技治主義,但他主張證偽主義方法論用于社會科學,最后提出漸進的社會工程,他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是證偽主義的技治主義者。很多技術治理的實踐者如美國技術治理運動中的溫和派,把技術治理主要等同于行政活動的程序化、技術化和專家化,把科學技術限定在工具層面,從操作主義的立場理解科學方法論,而同一時期受到該運動影響的民國南京政府技治主義者們接受的基本都是溫和派的立場。[11]
(2)根據專家治國理解的不同,對技術治理進行區(qū)分。根據專家確認的不同,可以將技治主義者分為科技專家型、社會科學專家型、混合型和泛專家型。還可以根據對專家掌權理解的不同,將技術治理分為:烏托邦的和漸進的、革命的和改良的,等等。烏托邦技治主義者會為未來社會制定整體性的理想藍圖,往往主張徹底打破既有社會秩序,而按照理想重建社會。
技術治理的證成邏輯很多環(huán)節(jié)都易被反技治主義者攻擊,整個證成邏輯從而被切斷。另一種攻擊策略是利用技術治理證成邏輯的分歧,推導出技術治理與某些政治價值原則如民主、自由相悖。前一種方式可以稱為切斷方法,后一種可以稱為價值方法。
(一)切斷式否證
1.對技術治理邏輯前提的質疑
前面已經提到,觀念0.3(理性知識指導人的行動)并不符合歷史上社會治理的真實情形。實際上,禮制德治、政教合一在今天仍然有許多支持者。在某些人看來,當代社會許多問題就是由社會過于理性化導致的,要更多地強調人的非理性一面。
即使認可觀點0.3,反技治主義者仍然可以提出兩個疑問:
“0.3.1 理性難道不是難以琢磨的術語嗎?”的確,何為理性,是一個迄今爭論不休的哲學問題。如果理性得不到界定,如何斷定自然科學知識是理性知識典范?觀念0.3不能順利過渡到“0.4 應該以自然科學知識指導所有人的行動”。而且,通過重新界定理性是可以得出反技術治理的結論的,如哈耶克把知道和謹守自身的認知能力視為理性,將技術治理視為理性的濫用,“由于它不承認個人理性的能力有限,反而使人類理性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12](P593)。即使把理性限定在科學理性上,問題仍然不可避免,因為科學活動一直在求真和功利兩大并不一致的價值目標中尋求平衡,工具理性和目的理性在科學理性中并存。
“0.3.2 理性可以指導人的群體行動嗎?”個體的理性行動最終可能導致群體的非理性行為,這是決策理論和博弈論注意到的一個難題。哈耶克認為,決策所需要的知識分散于個體的頭腦中,而且各不相同,根本不能匯聚于某個超級頭腦中以資統(tǒng)一分析。[13](P55-56)因此,社會秩序是自然形成的,無法自覺地重構。
針對觀念0.4(應該以自然科學知識指導所有人的行動),反技治主義者質疑:“0.4.1 為什么要用自然科學知識指導人的行動?”他們對技治主義者給出的三條證成理由都進行了批駁。費耶阿本德提出了無政府主義科學方法論,認定科學“怎么都行”,并不比巫術、小說和哲學等更理性,“科學同神話的距離,比起科學哲學打算承認的來,要切近得多”[14](P271)。20世紀下半葉以來,科學的負面效應日益暴露出來,為科學辯護的實踐論理由逐漸被動搖。并且,三條證成理由都面臨“休謨問題”:如何從“是”到“應當”?它們均為事實判斷,比如社會學理由,現代社會是工業(yè)社會,并不能推出必須用科學方法對其進行治理。這一質疑也可以前推到觀念0.3。
2.對科學管理邏輯的質疑
對觀念0.5(用科學知識來治理社會)的質疑有:“0.5.1 用什么自然科學知識指導人的行動?”長期以來,人們用“自然科學”一詞來統(tǒng)稱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理學和心理學等,但不同學科其實差別很大,物理學不能作為唯一樣板。用不同學科知識指導行動,在實踐中差別很大。另外,還可提出針對治理轉譯的詰難:“0.5.2 治理轉譯如何能避免結論混亂?”的確,歷史上的治理轉譯并未依照嚴格有時甚至是起碼的邏輯,更多借助于偏見、激情和習俗而不是客觀性知識的力量。芬伯格對此的批評有道理:“偽科學行話的變戲法和可疑的量化是技治主義風格與理性探索之間所有的聯(lián)系?!盵15](P4)
對于觀念1.1(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堅持同一種科學方法論),目前主張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在方法論上根本不同的力量還很強大。波茲曼認為,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化實際是努力成為“偽科學”,究其原因,一是要實現某種社會工程的業(yè)績,二是爭奪社會給予自然科學的好處。在他看來,社會科學是一種講故事(story-telling)的形式,完全不同于自然科學。[16]
對觀念1.2(通過研究科學論而得到應用于社會治理中的科學方法論)有科學論選擇難題:“1.2.1 究竟以什么標準選擇科學論?”在費耶阿本德之后,為“自然科學有獨特的優(yōu)于其他文化形式的方法”辯護變得非常困難。如果沒有優(yōu)勝的科學方法論,根本就談不上將其應用于社會治理中的問題。即使承認特殊科學方法論的存在,各家各派亦不能對此達成一致意見。而且,“從科學論到社會工程”的路徑以科學管理為名義,實質上借助的是某種科學哲學而非科學技術的力量,難怪要被波茲曼批評為“偽科學”。
3.對專家政治邏輯的質疑
對觀念2.2(技術治理應該由科技專家實施)的質疑:“2.2.1 為什么科學管理一定要由科技專家實施?”顯然,科學管理與專家政治之間是有邏輯鴻溝的。芬伯格就指出了兩者之間的差異,即專家政治并不一定能實現科學管理,現實中的科學管理常常是偽科學管理即以科學技術為名的專制。[17](P110)
我們經過歸納和總結,認為費耶阿本德反對專家決策的理由有三條:(1)專家意見往往不一致;(2)專家往往與討論的問題無關;(3)根本無法證明專家決策比外行好。[18](P138)
(二)價值論否證
從某種意義上說,價值論否證是反技治主義者基于自己主張的根本價值立場對技術治理進行的道德批判??偟膩碚f,主要包括:(1)人文主義者指責技術治理把人視為機器,嚴重束縛人性;(2)自由主義者批評技術治理侵害個體自由,導致極權和專制;(3)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攻擊技術管理幫助資產階級壓迫勞動者;(4)歷史主義者、相對主義者譴責它把科學管理視為社會治理的唯一模式;(5)懷舊主義者、盧德主義者所反感的不局限于技術治理,而是包括整個現代生活方式和工業(yè)體制,懷舊主義者的口號是“回到古希臘”,而盧德主義者的口號是“砸爛所有機器”。
人文主義反技治主義者主要有波茲曼、芒福德和埃呂爾。波茲曼認為,技術治理和社會工程危及人的主體性,逐漸使之喪失自信以及思考和判斷能力,還威脅社會道德,因為技術專家“服務的神靈不講述公義、行善、悲憫或仁慈。它們的神靈講述的是效率、精密和客觀”[19](P51)。芒福德批評現代技術已成為“巨機器”或“巨技術”,即與生活技術、實用主義和多元技術完全相反的專制技術,其目標是權力與控制,技術治理追求整齊劃一的秩序,導致人的異化。埃呂爾認為,技術治理的流行已經讓國家和技術融為一體,技術治理徹底顛覆了民主,正在形成新的貴族統(tǒng)治,公眾成為新式奴隸。
自由主義反技治主義者主要有哈耶克、波普爾。哈耶克認為,技術治理主張人們有能力重構社會秩序,這非常狂妄,因為社會制度雖然是“人類行為的結果,但不是人類設計的結果”[20](P521)。社會工程試圖對社會進行自覺控制,侵害個體自由,最終必然導致專制和獨裁,而社會工程師就是幫兇。波普爾認為,技治主義主張烏托邦的社會工程,相信社會發(fā)展遵循某種社會規(guī)律,因而試圖建構終極理想社會的藍圖,進而按照它對現實社會進行全面重構;為了終極理想,技術治理很容易犧牲當代人的自由和民主,讓活著的人受苦。對此,他寫道:“即使懷抱著建立人間天堂的最美好的愿望,但它只是成功地制造了人間地獄——人以其自身的力量為自己的同胞們準備的地獄?!盵21](P35)
西方馬克思主義反技治主義者主要有馬爾庫塞、哈貝馬斯和芬伯格。在馬爾庫塞看來,技術理性直接屬于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社會工程和社會技術已經轉化為現代社會的政治合理性的基礎。當生活水平隨著技術進步大幅度提高,技術治理壓制了一切反對聲音,人們甚至失去了設想替代性選擇的能力。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治理的奴役是一種舒適的奴役,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無產階級物質需要的滿足以失去自由為代價。哈貝馬斯指出,技術治理理論是一種新型的“隱性意識形態(tài)”,顯得意識形態(tài)性較少,粉飾了晚期資本主義的剝削和壓迫。在技術治理之下,技術逐漸擺脫人而自行運轉,“人機系統(tǒng)的領導權交給了機器”[22](P361),導致社會分裂為社會工程師和被設計的“零件”。芬伯格是站在民主社會主義的立場上批評技術治理的,認為技術治理用謊言掩蓋和曲解真實情況,為維護權力和等級制度服務。技術治理與資產階級權力增強的要求是一致的,“運用技術授權去維護一個擴展的等級制的控制體制,使它合法化”[23](P103)。他還認為技治主義反民主,所以民主社會主義不贊同技術治理。
歷史主義*值得指出的是,這里的“歷史主義”是一般用法,不同于波普爾、哈耶克所稱的“歷史主義”。他們所批評的歷史主義認為,社會歷史發(fā)展存在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社會實踐行動只有遵循歷史規(guī)律才能成功,而社會科學就是要獲得社會客觀規(guī)律。在波普爾看來,這種歷史主義是烏托邦社會工程的思想基礎。反技治主義者比如???,相對主義反技治主義者比如費耶阿本德。??抡J為,知識不應局限在自然科學之內,不同的學科知識之間并不存在以客觀性、科學性劃分的等級,反對科學一支獨大,反對自然科學方法論在社會科學中的強制應用——這是以真理為名義的“知識紀律化”過程,實質上是科學爭奪權力的斗爭,而他的知識譜系學就是要掀起“被壓迫知識的造反運動”[24](P216-217)。因此,他把技術治理的實質視為知識—權力的統(tǒng)治,它將現代社會變成“監(jiān)獄社會”。費耶阿本德也是歷史主義者,因過于極端而走向了相對主義。他反對唯技術治理獨尊的科學沙文主義,認為“科學的優(yōu)越性同樣不是研究和論證的結果,而是政治、制度甚至軍事壓力的結果”[25](P125)。在他看來,科學方法是多元的,不管什么方法,只要對科學的發(fā)展有利就是好的科學方法;而且,不僅在方法論上,在理性、文化和世界圖景等各個方面都應該堅持多元論,用政治相對主義來取代科學沙文主義,打破國家和科學過度結合的“共生現象”。
許多反技治主義者都有懷舊主義的情結,比如??隆⒚⒏5潞筒ㄆ澛?。??略噲D復興古希臘的生存美學,而芒福德、波茲曼則把古代技術視為完美融合了技藝、藝術和人文的靈性的活動。至于盧德主義者,主要是在底層、民間有很多擁躉者。直至今天,各種“取締科學”、“砸爛手機”和“搗毀實驗室”的聲音仍不絕于耳。
顯然,技術治理要借力科學技術,其關鍵節(jié)點在于尋找與自然科學活動更相符合的科學方法論??梢酝ㄟ^科學論選擇建構不同類型的技術治理模式,從中選擇與現實更為契合、更具有合理性的模式,避免一些問題,并吸收某些反技治主義者的合理意見。換言之,可以通過重建為某種技術治理模式的合理性進行有限度的辯護。
(一)對反對意見的再質疑
從根本上說,反技治主義者的切斷式否證大多涉及對概念和術語的不同理解,很難以此徹底駁倒技術治理。當然,反過來也一樣。因此,分析價值論否證更有意義。價值論攻擊存在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兩個問題:(1)以偏賅全。它缺乏對技術治理的全面理解,以某一種技術治理模式(最常見的就是以邏輯實證主義科學論為基礎的烏托邦技術治理模式)為攻擊目標,而將其視為技術治理的全部。(2)先入為主。之所以會以偏賅全,往往因為反技治主義者在深入剖析之前,就先行認定技術治理的“邪惡”,并用預設“不能質疑的”價值觀念比如自由、民主、平等、人文精神等,以及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見如“技術治理把人變成機器”等來對技治主義進行批評。實際上,不僅成見需要再認識,而且被認定為終極價值的東西并非是不可以商榷的。
以哈耶克為例,分析技術治理與自由的關系。哈耶克視自由主義與技術治理天然對立,宣稱自己不反對科學,只是反對理性、科學的濫用,而技術治理就是一種濫用,作為其思想基礎的唯科學主義是對科學方法論的歪曲。他不僅不反科學,還試圖把科學與自由協(xié)調起來,認為真正的科學是非常自由的、正面的東西,技術治理的問題不在于試圖應用科學成果,而是在于它對科學方法論的錯誤理解。因此,嚴格地說,哈耶克并不反對科學管理,而是反對把實證主義科學方法論應用于社會科學領域。被他視為自由敵人的不是科學和科學管理,而是錯誤的科學管理,是實證主義、唯科學主義和烏托邦。按照哈耶克的邏輯,唯科學主義因其歪曲科學才是真正的反科學。這一點也可以用哈耶克對社會工程的態(tài)度來佐證。他認為,人們不可能控制和改變社會制度,但是可以利用和影響它,“但是這樣去利用和影響自發(fā)的過程,與試圖受到自覺控制的組織來替代它們的做法,有著天壤之別”[26](P87)。不過他并沒有深入說明其差別何在,他也沒有徹底否定社會工程,只是否定了極端的烏托邦社會工程,而為局部的、操作性的社會改良工程留下了空間。
比較一下費耶阿本德與哈耶克的觀點,會讓問題更清楚。費耶阿本德亦極力推崇自由。在他看來,根本沒有什么特殊的科學方法,自然科學的方法就是“怎么都行”。既然“怎么都行”,那用一種科學方法主導行不行?費耶阿本德并沒有說不行,而是說現在不行,因為現在過于強調某種特殊的方法論一支獨大,怎么都行,但目前的情形下就是不能由一元方法論一統(tǒng)天下。深究起來,他反對的是一元論的科學和科學方法論,并沒有反對科學。在他看來,實際的科學史證明科學并非一元論的,而是多元論的,經常會借鑒哲學、神學乃至巫術的資源——只要能發(fā)展科學而無所不用。實際上,這同樣是將自由賦予了他所認為的真實科學史,因而費耶阿本德終極思考最后超出科學哲學走向自由和自由社會就是必然的了。在他設想的自由社會中,科學不是沒有位置,專家不是沒有位置,而是要“將專家(科學家)本人從社會生活的中心位置清除出去”[27](P1)。也就是說,自由并不反對科學和專家,而是反對說一不二、壓制其余的科學和專家。
同樣,認為技術治理與民主天然不相容,而一定與專制、獨裁和極權一致,也是值得商榷的。這常常是因為把技術治理認定為烏托邦社會工程。烏托邦社會工程師是波普爾意義上的歷史主義者,認為社會歷史發(fā)展存在客觀的規(guī)律,并按照他們所認定的客觀規(guī)律來設計某種未來理想社會的藍圖,然后要按照終極藍圖對既有社會進行全面重建。應該說,哈耶克、波普爾對烏托邦社會工程的批評頗有道理。烏托邦社會工程是宿命論與極端能動論的奇怪混合。說它是宿命論,是因為它主張社會客觀規(guī)律完全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說它是極端能動論,是因為它要以人力加速和促進“地上天國”早日到來——按歷史主義邏輯,終極理想社會如何到來同樣有歷史規(guī)律,如何能主觀加速和促進?設計總體性社會藍圖,需要哈耶克所謂的“超級頭腦”,而社會重建則需要強力機構和國家,因為全面重構必然要觸及局部利益,引發(fā)局部的反抗;任何退讓都會導致完美理想社會藍圖全面瓦解,于是為了真理的犧牲在所難免??傊?,烏托邦社會工程更親近專制、獨裁和極權。然而,技術治理并不等同于烏托邦社會工程或歷史主義社會工程,而是還有很多其他模式。
與此類似,“技術治理把人變成機器”的觀點把技術治理歸結為機械主義的。機械論把世界看成精密的、決定論的和可以預測的機器,把科學視為精確測量世界的工具,用機器觀念來理解現代社會,把人視為社會機器中的一個零件。這種觀念并不為所有技治主義者堅持。即使持此主張的凡勃倫對機器文明也不是一味支持的,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批判了機器對人的壓抑,認為機器生活反對個性,不關心傳統(tǒng)、習慣、習俗和道德。[28](P43-44)他還分析了機器對工人階級的負面影響。因此,以階級平等的名義對凡勃倫這樣的技治主義者進行批評也是值得商榷的。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機器成了資本的形式,成了資本駕馭勞動的權力,成了資本鎮(zhèn)壓勞動追求獨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29](P387),但(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馬克思“把科學首先看成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杠桿,看成是按最明顯的字面意義而言的革命力量”[30](P592),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中“科學不僅成為人人有份的東西,而且也擺脫掉政府壓制和階級偏見的桎梏”[31] (P223)。因此,不能簡單地認定技術治理是統(tǒng)治階級壓迫工人階級的有力工具,它也可能成為工人階級治理現代社會的有力工具。
(二)重構技術治理的可能性空間
何種技術治理模式是值得為之辯護的?關鍵的問題可能有兩個:(1)選擇一種更切合實際自然科學活動的科學哲學或科學方法論;(2)選擇一種更為合理而能規(guī)避某些可能風險的專家治國模式。
技術治理要真正汲取科學技術的力量,必須有效地解決科學論選擇的問題。雖然自20世紀20、30年代維也納學派崛起至今,科學哲學沒有一勞永逸地解決科學方法論問題,但是,各家各派均從某個側面、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對科學的理解,可以作為整合科學論的堅實理論基礎。當代科學哲學正處在典型的“戰(zhàn)國”時代,也處在科學哲學大轉型的關鍵點上,原因至少有二:第一,20世紀90年代“科學大戰(zhàn)”(Science Wars)引發(fā)的反思。哲學反思科學的基本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科學論出現了從辯護、批判到審度的趨勢。經典科學哲學以為自然科學合理性辯護為己任,另類科學哲學則以批判科學和反科學著稱,兩者均為“片面的深刻”?!皢渭兊霓q護和單純的批評都是有局限的,應該對科學采取一種審度的態(tài)度,用多元、理性、寬容的觀點看待科學。”[32](前言P1-2)第二,20世紀末期以來,當代自然科學自身在發(fā)生重大轉變,反思科學的科學哲學隨之必然發(fā)生重大轉變。這主要表現在:首先,物理學不再是科學的“領頭羊”,生物學、工程科學、認知科學乃至經濟學等社會科學均迅猛發(fā)展,科學哲學不再是物理學哲學及其推廣,尤其是生物學哲學的強勢崛起正在改變科學方法論的基本面貌。其次,國家規(guī)劃科學成為普遍現象,自然科學進入“大科學”、“后學院科學”時代,科學活動的運作動力、機制模式、方式方法乃至價值層面都在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這也必然導致哲學反思科學的變化。實際上,以阿伽西、蘇珊·哈克和舍格斯特爾為代表的科學哲學新趨勢已經顯現,以審度科學為宗旨,破除二元對立,整合既有科學哲學研究成果的“新科學哲學”是可能的。[33](P278-284)技術治理新模式可以嘗試以新的科學哲學為其方法論基礎。當然,多元化、異質化和語境分析是“新科學哲學”的重要特征,這也注定技術治理新模式同樣不會是某種標準化運行方法,而是根據具體語境發(fā)生變化。
至于專家治國模式重構,應該汲取批評者們的合理意見。
第一,技術治理的新模式應該是漸進的而不是烏托邦的。波普爾科學論以證偽主義著稱,反對邏輯實證主義的經驗證實原則,而主張科學應在不斷的大膽假設和實驗證偽中提高科學理論確證度。波普爾將證偽主義應用于社會科學,得出漸進社會工程的主張:社會科學同樣也是不斷試錯的,這就決定了以社會科學知識為指導的社會工程必須是試錯的,即通過排除錯誤而不斷前進,而健康的開放社會能夠保證社會試錯工程得以順利進行。于是,不再依據理想藍圖建構烏托邦,而是通過尋找和排除現實社會中能切實感受到的“惡”而改良當代社會。雖然證偽主義方法論是可以商榷的,但漸進式社會工程的思想是可取的,尤其是波普爾的漸進社會工程反對極權、專制和獨裁,與民主、自由的觀念相一致。他的邏輯是:要發(fā)現現實社會的錯誤,就需要保證人民可以自由地批評社會和政府,國家要保證“純粹的形式自由”即人民批判政府的權利,而“國家干預應當被限制在真正需要保護自由的地方”[34](P370)。
第二,在權力多元化社會中,專家可以掌握部分政治權力,尤其是通過占據政府職位具體實施行政權力。波普爾的觀點也反映出漸進式社會工程要避免的重要問題,即過于執(zhí)著于現實局部問題而缺少必要的長遠眼光。有一種批評意見是,漸進式社會工程應停留在工具層面,可以與更高的價值理念和社會制度相融合,作為為既有制度的辯護手段而出現,比如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批評技術治理在維護資本主義制度。類似的觀點值得進一步思考。這種觀點不否認社會主義同樣可以利用漸進社會工程來推進社會進步。非此即彼的“社會主義—資本主義”、“計劃—市場”、“公有制—私有制”、“革命—改良”等二元對立思維方式多少是成問題的,漸進社會工程目標是“變革地辯護”,而非拒絕變革地辯護。但是,上述觀點也有一定道理,因為漸進式社會工程更關注社會政治具體的推進,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專家掌握政治權力會不會導致整個社會政治缺乏理想。這種擔心的主要原因在于把政治權力看得過于重要,甚至作為當代社會唯一重要的權力。一個健康社會的權力格局應該是多元的,即政治權力、學術權力、宗教權力、媒介權力以及非政府組織權力等諸種權力并存、制衡和博弈,政治權力只是其中更偏向于實施、執(zhí)行和維持的公共權力。在這樣的權力格局中,專家掌握政治權力可能導致的危險極大地降低了。丹尼爾·貝爾的觀點 “假如當今世界能有一個真正的社會控制系統(tǒng)的話,那么最有可能行使控制權的便是政治機構”[35](P41)是值得商榷的。權力正在多元化的觀點能為更多的人接受。哈貝馬斯的態(tài)度更為可取,他并沒有完全否定技術治理的價值,而是認為對技術進步的后果的兩種觀點(即“對技術的自由解釋”和“技術進步的保守主義”)都是有問題的,而應該以修正的態(tài)度對待技術治理理論,用民主力量控制技術治理,減少其負面效應,用交往行動、對話協(xié)商來反思技術治理。即使芬伯格反對技術治理的方案,也并不是完全拒絕技術治理,同樣也是想以民主約束技術治理。他認為,要走出技治主義,首先要反對技術決定論和技術自主性觀念,把由技術要素和社會要素結合而成的技術代碼看成待確定的(underdeterminated)、可以重新設計的,然后在設計技術代碼的過程中引入民主社會主義的價值理念。無論如何,他主張重新設計技術代碼可以革新整個文明規(guī)劃,這多少有點技術治理的味道。
第三,技術治理新模式主張不以學科來確定專家,或者說選擇泛專家型技術治理模式。最為重要的不是專業(yè)背景,而是的確有能力、有意愿實施科學管理,因而專家必須要對科學哲學、科學史和科學方法論有必要的了解。波茲曼主張所有人都要接受“技術教育”即學習科技哲學、科技社會學和科技史[36](P115-116),不過他是出于警惕技術的目的提出這一觀點的。他認為通過技術教育,學生能養(yǎng)成“對新技術提問”的習慣,在接受新技術之前預見它可能產生的問題。換一個角度,這個問題涉及教育的過度專業(yè)化問題以及科學與人文分裂問題??茖W方法論、理性思維方法、批判式思維等內容不應該是某個專業(yè)所專有,而是所有現代高等教育專業(yè)都必須學習的內容。在此情形下,技治主義的泛專家模式就可行。也就是說,消滅“專家”,而走向培養(yǎng)通才。
第四,技術治理新模式必須要考慮當代社會的現實情況,根據具體實踐語境而修正,這與新科學哲學的精神實質一致。實際上,當代社會治理不可能完全排斥技術治理,尤其是許多與科學技術直接相關的公共治理問題,如轉基因食品、核能民用、環(huán)境政策等,必須要在一定程度上實施技術治理。并且,隨著高新技術迅猛推進,此類問題在公共治理領域越來越多。物聯(lián)網、云計算和大數據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為技術治理提供了更為有效的支撐。當然,無論是公共治理問題的變化,還是技術治理的技術基礎,在不同地方、不同文化中還是有差異的,這也是技術治理新模式建構要考慮的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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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
(責任編輯 林 間)
The Logic of Technocracy
LIU Yong-mou
(School of Philosophy,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The technocracy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trends in contemporary politics all over the world, which incurs all kinds of criticism in the same time. The justification logic of technocracy includes logic premise, logic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 and logic of expert politics, by which we could classify the technocracy. The falsification logic of technocracy consists of cutting-off falsification and axiological falsification, and opinions of anti-technocrat should be discussed further. A more reasonable mode of technocracy could be constructed by selecting new methodology of science, absorbing beneficial counterviews, and combining more practical mode of expert politics.
technocracy; scientific management; expert politics;logic
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新科學哲學研究”(12XNJ02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技術發(fā)展的歷史分期及分期依據研究”(11YJA720026)
劉永謀:哲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