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海棠花落處,遍地懺情書。
這箴言般的十二個字是林奕華為話劇《紅樓夢》親自定下的注腳一一凋零的是紅顏,懺情的卻是男兒,大觀園里春草綠萼的哀歌、鶯鶯燕燕的夢魘全都投射在男人身上、搖漾在男人心底。女兒國翻作風月場,紅粉事變成男兒戲,清曠的舞臺上掀起一片情天恨海。而這番難辨雌雄的恩怨糾葛恰好完成了林奕華跨越性別的又一次問詢。
跨越性別的關(guān)照是林氏作品里時常流露的一種溫柔。他有甚于女性的細膩和勝過男人的敏銳,滿目憐惜地站在兩性之間,試圖讓癡男怨女的人生能夠團圓和解。那么這次的《紅樓夢》又該跨越什么,如何跨越呢?林奕華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拆解并重組了《紅樓夢》,用詭秘的鏡像構(gòu)筑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紅樓夢境。十二位男性說書人嵌入了金陵十二釵的身份和命運,在嚴絲合縫與卯不對榫之間交錯游離,教怨與恨、悲與歡、身與心、色與相都深陷其中,出演一場男生女相的狂歡和人人皆有的掙扎。不過,既是一撇一捺的拆解、一針一線的縫合,那剪裁拼貼的夢境便總是說不清道不明,像是握在手里的白月光,又像是躍出沁芳溪的一尾金鯉魚,對兩性的理解和期望時常顯得明滅不定,轉(zhuǎn)瞬即逝,在觀眾心底撩出一條只可意會卻難以言傳的浮動虛線。因此,邏輯縝密的解讀和洞若觀火的釋義可能都是徒勞的,這篇文章也就不妨寫得感性一些。
大觀園里的夢魘一共上演了十八場,每一場都有一組二元對立的紅樓夢中人。她們的關(guān)系與身份都是那般耐人尋味:譬如賈母與劉姥姥、王熙鳳與平兒、黛玉與香菱、王夫人與襲人、尤三姐與柳湘蓮,主和客、妻同妾、師與生、主跟仆、良人或怨侶,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枝蔓糾纏;還有那兩位行走在書里戲外的賈太太,一個開到酴醵,一個含苞待放,時而是公子永銘于心的初戀知己,時而是丈夫色衰愛弛的結(jié)發(fā)原配,時而是男人伺機而動的外室紅顏,身份循環(huán)往復(fù),撲朔迷離。這經(jīng)緯縱橫的網(wǎng)絡(luò)由十二位說書人在男女之情最淡薄也最濃釅的歡場里慢慢織就,娓娓道來,囊括了世間男女們的眾多人生角色,觀眾即便陷落霧中,墜在夢里,卻也能直覺地對照自己的境遇,尋出自己的位置。
當然,鏡像里充滿了微妙的變形與隱晦的暗示,就像故事里的那把“風月寶鑒”,觀眾擎在手里,看在眼中,對照與找尋都有些不由自主,有些徘徊猶疑一一在這夢境里是哪個人物粉墨登場,在這人生中又是哪個面向扮演自己一一赤裸的自我總是讓人不忍直視,真實的情感也總是讓人無言以對。就像在王熙鳳的夢里,陷入相思局的是她而非賈瑞,大抵施害者與被害者不過都是愛而無力的可憐人,設(shè)了謀局也污了自己;又像在襲人的夢里,她一邊說著溫良無害的諫言,一邊褪去衣衫狼吞虎咽,正在一場盛大的筵席上伙同王夫人細細分吃寶玉的自由和愛情;還像在老太君的夢里,同劉姥姥的寒暄不是憐貧惜弱,反倒是艷羨感慨,只因在那漫長的時光里,誰是主誰是客又豈是光看綾羅綢緞抑或粗布葛衣就能斷言的?多重的內(nèi)涵和浮動的意義如同日常潛流下的幽暗與恐懼,怎么理解、如何面對都是頗費思量,教單薄的現(xiàn)代人直想回避。
不過,舞臺上那西裝革履和閨秀春情的融混原本就是夢囈,“我”看到的或許就同“你”想到的截然相反,“她”想到的可能就與“他”看到的不謀而合一一這版《紅樓夢》勾起了書中許多潛藏的信息和霧隱的情感,索引和分析是一家之言,理解與釋義各有道理,每個人心里的“風月寶鑒”都不盡相同。正像林奕華為演員準備的十五首老歌,諸如《郎變了》《你把愛情還給我》《幾度花落時》等等,聽著是塵封的恩怨、旁人的悲歡,想的卻是眼下的愛恨、自己的情仇。十二個說書人借用著現(xiàn)代的身體,念誦著古時的言語,震顫著此刻的心靈,觀眾有什么樣的際遇,便能看到什么樣的真相。而這些關(guān)于性別與愛情的靈光、關(guān)于內(nèi)心和靈魂的跫音能夠為觀眾所捕捉,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獨特而開放的舞臺敘事。
夢境時空勾連,層層套嵌,林奕華運用類似于電影藝術(shù)里的“聲畫對立”來敘說故事。每個角色的臺詞大都是原著里的文字,人人舌燦蓮花、咳珠唾玉,觀眾張開了耳朵仿佛就在聆聽一場《紅樓夢》朗誦,但每個角色的表演卻又歸入另一個系統(tǒng),處處天馬行空、不循常理,睜開了眼睛便目擊了詭譎的夢境,只剩下穿針引線的補白泄露出主創(chuàng)的星點意圖。線索和邏輯時斷時續(xù),一時自以為抽出了線頭,一旦順勢而下卻又戛然而止??扇粢f全然荒誕卻也不對,史太君的失落、王熙鳳的無助、林妹妹的惶惑、尤三姐的羞憤又能通過另一重性別在另一重時空里的表演說進心坎里。對立的聲畫用局部的錯位營造了整體的真實。也許就如文本創(chuàng)作徐硯美所言:“‘夢在劇中用得極為巧妙,因它是用‘敘事來詮釋‘意識,而不是用‘敘事來詮釋‘意義?!饬x是我們習慣認知事物的方法,透過意義,能夠找到理解的脈絡(luò);但是,‘意識就像佛家所說的‘動心起念,它有可能會與我們習慣認知事物的方法重疊,但也有可能用一種我們陌生的方法實現(xiàn)?!薄皠有钠鹉睢?,無人不動心,無時不起念,因此林奕華的《紅樓夢》便擴大了范圍,覆蓋了“有些人”和“有些夢”,讓觀眾撥開那些眼花繚亂的粉飾與千奇百怪的面具,認真思量起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真實自我。
在這個很多人都對經(jīng)典失去期待和信心的時代里,林奕華卻對自己“古怪”的《紅樓夢》擁有羞澀的驕傲。他很少刪改,只做拼貼,在這個“改編”盛行的舞臺上始終保持著對原著的信賴,堅信那一字一句都光彩照人,只要在合適的情境里便能熠熠閃爍;他也始終保持著對劇場的信賴,就像在最后一場里,六對尤三姐和柳湘蓮細細地說,慢慢地訴,不花哨不奇巧,卻營造了久違的儀式感;他也始終保持著對觀眾的信賴,確信只要是真誠地表達,即便觀眾不甚了然,許多人仍會默默地留下來,靜靜地看到完。
縱然我沒有完全看懂這個版本的《紅樓夢》,也沒有對“what is sex”有更深刻的體味,更不知道要如何按照林奕華所說的那樣去“補自己的洞”,甚至在散戲之后的幾天里只能憶起幾個片段和滿臺蒼涼寂寞的光影,但依然在這場夢魘中得到不少觸動與共鳴。可是待要整理這些感觸,卻又多少有些零落而不成系統(tǒng),走出劇場,其中之情味也只能是“惆悵歸來有月知”了。而這“似曾相知未曾相識”的一切可能來源于《紅樓夢》的迷思,可能來源于戲劇的張力,也有可能來源于林奕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