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歷史舞臺上,毛澤東橫空出世?!安还苣闶菒凼呛?,是贊揚還是批判,毛澤東比任何人物在中國現(xiàn)代留下了遠為龐大的身影。這身影覆蓋了、主宰了、支配了數(shù)億人和幾代人的生活、命運和悲歡”。
毛澤東是語言和行動的巨人,尤其擅長政治修辭,堪稱語言大家。1965年9月,毛澤東在給胡喬木改詞時,批寫道:“要造新詞。天堂、霓裳之類,不可常用?!边@里所說的“新詞”,主要指新的詞匯。對于詞語,他有一種求新的欲望、創(chuàng)新的本事、制造的技巧。他將許多深奧的政治語言,意識形態(tài)的大詞,官場的專業(yè)術語,與中國古代的、民族的、農(nóng)民的語言結(jié)合起來,揉搓一番,幽深者曲折以明之,微妙者譬喻以形之,“橫空盤硬語”,捏出一個又一個新詞:敲打世界的詞,引人上進的詞,清洗思想的詞,直指人心的詞,自我游戲與游戲人間的詞。他說:“如果一篇文章,一個演說,顛來倒去,總是那幾個名詞,一套學生腔,沒有一點生動活潑的語言,這豈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像個癟三嗎?”
毛澤東是新詞匯新概念的創(chuàng)造者,他的許多詞語具有原創(chuàng)性,比如:“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指點江山”、“只爭朝夕”、“朝氣蓬勃”、“三個世界”等等。毛澤東是語言的統(tǒng)帥,常常出其不意地率領一群詞語占領理論要塞,抵達思想制高點,從而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和他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種以十分簡樸、生動、形象的語言表達極其復雜的思想、讓詞語真正地為其思想服務的非凡能力。這方面,東土幾無人,國民黨人不行,中共黨內(nèi)的許多人也望塵莫及。
毛澤東在變化與創(chuàng)造中為語言招魂,為時代立心。“為人民服務”、“實事求是”、“批評與自我批評”、“整風”等,字字句句,若網(wǎng)得綱,為共產(chǎn)黨人立心。他倡導“孺子?!保暌暋凹埨匣ⅰ?,號召“打老虎”。毛的這些詞語,影響了一大片人,影響了一個時代,還將繼續(xù)影響下去。
因枝以振葉,沿波而討源。毛澤東的語言根源之一,是底層與民間。李后主敢于以俚語入歌,毛澤東更是善于將民間語言、民族語言、中國語言拿來表述他的政治思想。黑格爾曾說:我力求教給哲學說德語。這話說得何其自信。毛澤東亦有這樣的自信跟能耐,他在1938年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鮮明地提出“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就是他和他的同志們讓馬克思主義說中國話、說符合中國實際的話,說中國的老百姓能夠聽懂的話。像“愚公移山”、“治病救人”、“夾著尾巴做人”、“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等等,信手拈來,揮灑成譬,有從書本學來的,更多的是從民間學來的,不過他巧妙地在其中銜入自己的思想,構(gòu)成新的氣象。毛澤東說:“要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人民的語匯是很豐富的,生動活潑的,表現(xiàn)實際生活的?!泵珴蓶|的語言扎根于民間,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他讓從西方來到中國的“馬克思”使用中國的民間話語,深入淺出地與中國老百姓對話,從而為民眾所喜聞樂見。難怪文學翻譯家傅雷在給兒子的信中感嘆:毛澤東“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
語言是抵達意義的工具。大多數(shù)人往往使用大家都在使用的陳詞濫調(diào)來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固然能使人聽懂,但人們不一定聽得進、記得住,更不會轉(zhuǎn)化為世界觀方法論,因為大家對陳詞濫調(diào)已經(jīng)麻木了。
毛澤東不用套語老調(diào),他善于通過創(chuàng)造能夠產(chǎn)生震撼力的新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狄德羅說:“一句不恰當?shù)脑?、一個奇怪的詞兒,有時比十個漂亮句子使我學到更多的東西?!边@句話中可能包含著這樣的意思:不要讓語言太順溜。過于順溜的話,容易一個耳朵進來另一個耳朵出去,停不下來,過眼或者過耳就忘得干干凈凈。毛澤東在政治言說中,不僅使用“奇怪的詞兒”,還會說會寫“漂亮句子”,自然形成刺激,方便入耳入腦入心,可以長久地在人們的思想里停留。比如,毛澤東說:“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薄巴e誤思想作斗爭,好比種牛痘,經(jīng)過了牛痘疫苗的作用,人身上就增強免疫力?!薄耙活w腦袋落地,歷史證明是接不起來的,也不像韭菜那樣,割了一次還可以長起來,割錯了,想糾正錯誤也沒有辦法?!薄@些話,活潑潑的,大詞與小詞搭配,所以與毛澤東政見大不相同的胡適也只能承認:“共產(chǎn)黨里白話文寫得最好的還是毛澤東?!?/p>
毛澤東顛覆了一些詞。他與一些詞語搏斗。“斗爭哲學”,原來是國民黨罵共產(chǎn)黨的話,不少共產(chǎn)黨人很反感這個詞,毛澤東把它拿來用了,作為自己的哲學,用得淋漓盡致。這就好比一只對方射過來的利箭,他瀟灑地接過來,為我所用,順手投向?qū)Ψ剑脤Ψ接谒赖亍?/p>
毛澤東救活了一些詞。像“實事求是”、“愚公移山”、“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等。舊詞新用,借尸還魂,起死回生。他在對許多已經(jīng)固定或死亡、毫無生氣的詞語的揚棄中,使之獲得活力。一些陳詞濫調(diào),在他的舌下筆下復活如初。
毛澤東挪用了一些詞。禪家說,“百草頭上祖師意”。在毛澤東那里,許多描寫自然現(xiàn)象的詞匯,像“毒草”、“魚水”、“東風、西風”、“百花齊放”等等,都被賦予了特殊的政治含義,以前的詞義被大大拓展延伸,甚至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
當然,不是心里的每一個詞都能落實在言語中,正如不是每一棵種子都能夠發(fā)芽一樣。毛澤東也有遇到語言障礙的時候,也有詞不從心的時候,也有面臨語言黑洞的時候。某些思想沉睡在他的身體里,這時候需要一個讓思想動情并為之“私奔”的詞語來喚醒,可是那個撩動思想的詞語始終沒有出場。我猜想,晚年毛澤東,心中有些深奧、深刻的思想要表達,但是詞不出現(xiàn)、詞不答應。詞不答應的時候,嘴也好,筆也好,都無能為力了。這樣一來,他的許多思想無法與人共享。面對金針無法度人的困境,他只好借助一些近似的詞語,比如形容詞,或者引用古人的話來表達他的思想,有時候他還放手讓手下的“筆桿子”去表達、傳達他的想法。
毛澤東的語言是詩性的語言。中國人是很欣賞和強調(diào)語言中的詩性的,詩性是漢語獨特的光彩。但詩性語言往往是缺乏邏輯的、模糊的、非理性的,有的人認為這是語言之病。對于政治人物必須嚴謹?shù)乇磉_政治思想來說,這一點的確是個問題。但是,毛澤東不以為然,不以為病?!Z言上的病與不病,見仁見智。畢竟,詩性的語言往往容易為民眾所接受。
毛澤東用自己獨特的言說構(gòu)建起了毛家語言的寺廟。他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他是語言的再造者。他使用的詞語是他的戰(zhàn)士、號角、投槍、匕首。他的“毛式語言”成就甚大,變成一種概念、一種說話、一種口氣、一種方式、一種習慣。
毛澤東的許多詞語具有耐磨損性。他創(chuàng)造了一些沒有時間,也就是說可以在時間中長期穿行的詞。比如“八九點鐘的太陽”、“半邊天”等。
毛澤東的詞語,許多曾經(jīng)流行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政治中、從日常生活中逐漸退場了,慢慢消失了,這也正常。詞語也需要清場,不然詞典受不了。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后詞。詞語的流失也就是某種思想的流失,或者暫時消失。當然,沒準哪一天它會死而復生,如同一棵老樹枯萎了,過了若干年,忽然又冒出了新綠。
詞語的影響力就是人的影響力。劉亞洲說:“一個人一生中如果有一句話,哪怕是壞話,能流傳下來,也是值得的?!泵珴蓶|流傳下來的話,好話,或者被一些人認為的不那么好的話,那就太多了。所以,本書在收集毛澤東的詞語之外,還收集了一些因毛澤東而流行的格言式的短句。
毛澤東的詞語仍在敲打和影響著我們——在圖書報刊、廣播電視上,在周圍人們的言說中。今生與他及他的詞語相遇,是命里緣分。如今,我們或者喜歡地使用著他創(chuàng)造的詞語、他的語言;或者很小心地避開與躲著,卻仍在不可避免地使用他的詞語他的語言……“有水井處,皆詠柳永詞”。當今中國,遍地都是毛氏詞語犁過的田地,誰都繞不過去。他的詞語已經(jīng)進入我們的閱讀,進入我們的生活,溶于中國文化的血脈,成為旺盛的漢語生命力的一部分。有論者稱:“毛澤東的精神遺產(chǎn)升華成一種文風、一種語態(tài),被過去及今天一代又一代的人所竊慕、模仿、襲蹈。用毛的口吻說話、用毛的風格措辭、用毛的邏輯論說,成為不少人的語言潛意識,成為他們所陶醉、愉悅的語言境界——這是許多文學‘大師’都沒能做到的,在這一點上,也只有魯迅堪與比肩?!闭\哉斯言。
《毛澤東影響中國的八十八個
關鍵詞》后記
胡松濤
從毛澤東創(chuàng)造的詞語、流行語入手,研究毛澤東的思想以及語言現(xiàn)象,我是從2008年開始的。此處入手,鮮有其人。承載思想的詞語常常被思想遮蔽,我要一只眼看思想,一只眼看詞語;我要一手撥開思想看詞語的本來面目,一手擺弄詞語看思想如何讓詞語懷孕及出生。一些不成熟的片段,以《與毛澤東有關的流行詞語》為名,在《書屋》雜志連載,數(shù)家報刊轉(zhuǎn)載,我欣欣然。我計劃寫上一百條左右的“毛氏詞語”,通過研究毛澤東創(chuàng)造的詞語,更加深入地學習、認識和理解毛澤東。當我把自己的愿望說給幾位朋友時,他們都鼓勵我趕快寫出來??墒?,慚愧得很,因為恒心與功力不足,寫了二三十則就停了下來。
真正集中時間寫作,是2013年8月之后。在一次閑聊中,我趁著幾分酒勁,又一次大言說出我準備寫一百則“毛氏詞語”的想法。朋友們哼哼哈哈地應付著我,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我猛然想到,這樣的話從我嘴中已經(jīng)說過幾次了,卻沒有真正埋頭下手去做。我不能空言失信,更不能讓朋友們對我失望。于是,集中時間、加班加點趕寫。盡管我為這個題目的寫作進行了大量閱讀,也積累了一些資料,但要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振奮起這只筆來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集中寫作近百篇文章,常有捉襟見肘之窘境。更重要的是,毛澤東是“集大成”式的人物,借《文賦》上的話說,他的言語“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或襲故而彌新,或沿濁而更清”,博大精深。吾輩慧淺而學短,對于毛澤東的詞語,窺其義趣而逮其幽遠,闡其流源而脈絡皎然,開合廣大而不離其宗,我感到十分彷徨和艱難。王夫之曰:“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边@真是悟道之言。但是,既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
正在為難之際,“天”成全了我。一紙命令宛如命運之神,指引我從北京來到陜西某部任職。我心里暗自高興:天哪,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好的事情!從此我知曉一個“秘密”:組織的安排就是“天”的安排,組織的任命就是“天”給我的命。
陜北,正是毛澤東話語體系的構(gòu)建時期,是毛澤東的詞語大創(chuàng)造、大發(fā)展、大成熟的時期——毛澤東在這里苦心經(jīng)營十三年,創(chuàng)造了一批具有革命風格、時代特色、民族氣派的嶄新詞匯,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中國與世界。到了陜西,我一面工作,一面學習思考。延安及周邊布滿了革命歷史的勝跡。在這里的游歷,讓我對毛澤東詞語的認識更加深入。我曾徘徊在毛澤東當年創(chuàng)造詞語的地方,像“紙老虎”談話之處、“為人民服務”演講之處、“三大紀律大項注意”發(fā)布之地、《沁園春·雪》的寫作之地……置身于這樣的環(huán)境,現(xiàn)場感很強,感受是親近而生動的。讀其書,游其地,思所演,悟其義,念茲在茲,常常感到毛澤東的聲音就在我的左右回旋,毛澤東的靈魂跟光輝就在我的頭頂上面照耀。詞語與環(huán)境、詞語與思想、詞語與人物、詞語與形勢任務、詞語與風土人情……我像陜北老人清點山坡上的羊群那樣,重新盤點那些甜蜜而苦澀的詞語。在陜北,我想到了在北京的書房中沒有想過的許多問題,每每激動不已,伏案興會淋漓。同時,面對豐厚的革命文化資源,我愈發(fā)感到自己的膚淺:以有限的知識儲備和拙劣的筆墨,竟敢下筆評說無限廣大的毛澤東詞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當然,我亦坦然平靜,畢竟,毛澤東他老人家一生都是鼓勵小人物、提攜小人物的,他一生都在提倡敢想敢說敢干、提倡大無畏精神的。
賀敬之歌曰“幾回回夢里回延安”,如今我在延安。唐朝樂隊唱道“夢回唐朝”,如今我走在西安的大街上不小心就碰到了李白、王維、唐詩跟唐朝。北京——西京的閱歷,成全了這本書,盡管它仍是簡陋的——簡陋就意味著具有巨大的修補空間。
顯然,我對毛澤東湛深微妙詞語的解讀與研究,浮光掠影多,簡單闡釋多,逐字推索不夠,詳審慎擇不夠,深入挖掘不夠,都是些皮相之見,不透不通甚至疏虞之處也是自然的。還有,毛澤東創(chuàng)造和使用的許多改變中國甚至世界的詞語還沒有寫出來。比如:支部建在連上、農(nóng)村包圍城市、自力更生、解放軍、生命線、大躍進、大民主、提高警惕、繼續(xù)革命、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等。
詩人臧克家說:“毛主席詩詞常讀常新,毛主席詩詞越挖越深。”毛澤東詞語亦復如是。儒家的《論語》、道家的《道德經(jīng)》、佛家的《金剛經(jīng)》等經(jīng)典著作問世以來,注家蜂起,字字追究,詞詞探討,既“照著講”,又“接著講”,甚至于“添字注經(jīng)”,盡管不同的時代關注的內(nèi)容和重點不同,不同的學者治學的角度和方式不同,但“千家競注”,促進了“經(jīng)世致用”。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立足原創(chuàng)性文本,以新的視野和新的方法,自覺地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發(fā)掘、梳理、提煉和詮釋,自覺地對經(jīng)典著作中的詞語、概念、范疇、原理和思想進行當代化的表達,用新的語言去詮釋和宣傳,有利于經(jīng)典的彰顯與繼承。我相信,“千家注毛”、大家輩出的生動局面一定會出現(xiàn)。
我以惴惴之心將書稿送給中國青年出版總社的李師東先生,請他指正。我與他早就相識,心心相印,遠遠關注,很少聯(lián)系,莊子說的“相忘于江湖”,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李師東先生對書稿提出了很多具體的修改意見,甚至動員了他的夫人出謀劃策,令人感動。經(jīng)他的指點,許多篇目為之一新了。
感謝中央文獻研究室的陳晉先生,他是毛澤東研究領域的大家,專著等身。在百忙之中他為本書作序,使拙著驟然生輝。他說“該書仿佛畫出一幅別開生面的‘語言地圖’”,這是鞭策和鼓勵,也為我今后的研究指出了方向。
借大山的托舉,我以野人獻曝之誠,拿出這本薄薄的冊子,呈現(xiàn)于方家面前,內(nèi)心是誠惶誠恐的。好在,毛澤東國柱宗風,他的詞語不會因為我的畫蛇添足而增,也不會因為我的指手畫腳而減。正所謂,巍巍文化昆侖,不增不減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