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鷹
一
錢麗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姐姐錢燕的電話吵醒了。
昨天輪到她給媽陪夜。本來有護工阿姨陪,但前天媽發(fā)話了:“從今天起你們兄妹仨輪流陪我吧?!眿審牟辉敢饴闊﹦e人,即使在生病的這一年內(nèi)也是如此,所以這是她第一次,其實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讓兒女們無法也不忍拒絕。昨天晚上輪到錢麗。媽大部分時間在昏睡,并不需要做什么。她蜷縮在那張簡易折疊椅上,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回家剛躺下,就被電話吵起。
錢燕說:“小姑鬧著要回家,你快去車站把她攔回來。”
錢麗說:“你得告訴我原因,我才好對癥下藥。”
錢燕說:“哎,一言難盡,剛才媽說老家的房子不賣。小姑受不了,轉(zhuǎn)身就走,說要馬上回江西?!?/p>
錢麗明白了,是為了老家江西萍鄉(xiāng)的那棟老房子。
兩年前,龍巖的那套集資房被拆遷,父母將拆遷款一分為二,一份留給自己養(yǎng)老,一份給了哥哥錢閩,她和姐姐每人只分到區(qū)區(qū)兩萬元,這件事大大傷了姐妹倆的心。
錢是什么,它就一照妖鏡,親情愛情友情,所有貌似牢不可摧的感情,在錢這面照妖鏡下全都原形畢露。比如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在她最需要用錢時,借錢要打借條還得付兩分利息,她都不敢告訴丈夫,只能用私房錢付親姐姐的利息。比如丈夫,一心只為前妻留下的兒子,非要送到英國留學(xué),不惜和她分居兩地,拼命賺錢,白花花的銀子全扔到地球另一邊去了。有一次她難得伸手要錢,他居然說:“你不是自己有工資嗎?”還有父母,貌似對每個孩子都盡心盡力,拆遷款一到手,立馬涇渭分明,還美其名日:“你哥到處打工,到現(xiàn)在也沒一套房子,不比你們姐倆,有房有車有固定工作?!边@叫什么話,困不困難是一回事,給不給是一回事,區(qū)區(qū)兩萬元,還被姐姐很有骨氣地越俎代庖拒絕了,這難道就是自己在媽心中的分量嗎?哎,不想倒好,一想就是一團亂麻。
話扯遠了,其實又萬變不離其宗,還是因為那筆拆遷款。江西萍鄉(xiāng),那個遙不可及的,錢麗從來沒有回去過的,父母年輕時就離開的老家。當(dāng)父母帶著那份養(yǎng)老錢打算落葉歸根,才發(fā)現(xiàn)老房子早被幾個兄弟姐妹瓜分殆盡,拆的拆賣的賣,連骨頭渣都沒剩一丁點。爸爸最小的妹妹說:“我這里有棟老房子,哥要的話就拿去,給十萬就成?!?/p>
父母親離開老家時間長了,不知行情,稀里糊涂就成交了。后來才知道那座搖搖欲墜的偏遠老屋五萬都沒有人要。不過想想也算了,就當(dāng)贊助小妹吧。他們又花了五萬元刷墻添瓦整飭一新,打算就在此終老了。不曾想兩年不到,高鐵的春風(fēng)也以高鐵的速度吹到這座無人問津的老房子,聽說很快就會拆遷,很快就會有一筆非??捎^的拆遷款。小姑反悔了,纏著爸媽非得把房子要回去,十萬賣出的就十萬買回,多會算計啊,虧她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爸被糾纏不過,差點就答應(yīng)了,是媽死活不答應(yīng),說:“龍巖的房子已經(jīng)沒了,這里的房子也裝修了,被她要回去,我們睡大馬路去?”
小姑說:“你們的錢不是很多嗎?可以再買嘛?!?/p>
這是什么道理!
媽也是江西人,只是媽的父母早逝,只有一個姐姐,早年遠嫁東北。媽當(dāng)兵離家后,就再也沒回自己的老家。她說:“回去干嘛?我是沒有娘家的人?!备改傅脑缡旁炀蛬尯脧姷男愿?,軍隊的錘煉讓她有一副鐵打的身體,矮矮壯壯像一門小型炮彈,三年五載也沒一個感冒??蛇@一病就起不來了,鼻咽癌,晚期。醫(yī)保在龍巖,單位在龍巖,只能回龍巖治病,可這還算回嗎?沒有房子的城市怎么能算家?幸虧留了大女兒,也就是錢麗的姐姐錢燕在龍巖,幫忙租了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暫時安頓下來。不到一年,媽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神智卻出奇的清醒,把錢麗和哥哥錢閩一個個電話催回來。
不過這幫親戚不是媽叫來的,是他們自己過來的,說是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想過來看看嫂子,結(jié)果都趕上送最后一程,連護工阿姨都說:“你媽有福氣,都來齊了,也算圓滿了。”
錢麗想,什么圓滿!不該來的倒是來了一大批,不過媽好像就留著口氣等他們來。你看他們才踏進病房,媽就蹦出這句話:“那房子我不賣?!?/p>
小姑聽了這話,臉立馬放下,掉頭就走。
房子的事,錢麗之前斷斷續(xù)續(xù)從媽和姐口中得知,因此姐一說,她就明白了。
錢麗說:“她要走就走唄,攔什么攔?!?/p>
錢燕說:“她不仁咱不能不義,媽快不行了,別添亂?!?/p>
有實力才有話語權(quán),姐最像媽,無論長相還是脾氣,都像一門威力十足的小鋼炮,尤其是媽生病后,她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而對于錢麗來說,家里的事情,就像水中月鏡中花,看得見摸不著,心有余而力不足,誰讓她是離家多年呢?
錢麗不敢多話,收起手機,穿衣戴帽,匆匆往火車站趕。
火車站不大,錢麗很快就在擁擠的候車室找到小姑和她的兒子。雖然對這些親戚們,她陌生得有點心慌,甚至他們帶著明顯江西口音的普通話聽著都覺得吃力,但那和父親、哥哥如此相似的眉目和神情,讓她能在人頭攢動的候車室一眼就認出,多么神奇的血緣!
錢麗一邊放慢腳步走過去,一邊搓了搓冰涼僵硬的臉,深呼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緩和下來。
小姑看到她,緊繃的臉突然松弛下來,拉了拉衣袖,頭微微一仰,還輕輕哼了一聲。
錢麗說:“小姑,回吧,我媽快不行了?!彼目跉馐怯驳模陕曇魠s在顫動,眼淚啪嗒一下掉下來。
小姑神情一下局促起來,面色潮紅,嘴唇動了動,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小姑的兒子,人高馬大的表弟說話了:“媽,有事過后再說,死者為大?!?/p>
錢麗一聽“死者為大”四個字,再也克制不住,轉(zhuǎn)過頭,淚如雨下。
小姑沒再說什么,既然人家來請,兒子又發(fā)話了,借坡下驢,起身,背起行李,跟著錢麗走出車站??磥碥嚻币策€沒買,就等人來攔。
二
等他們趕回醫(yī)院,媽真的已經(jīng)走了。
一屋子的人就這么站著,束手無策。她好不容易將這幫人撥弄開,擠進去,看到只有姐姐和嫂子兩人坐在床上,正在給媽擦身換衣服。
錢燕看錢麗回來,紅著眼睛說:“快來幫忙,趁媽身體還熱,趕緊換衣服?!?/p>
她望著床上的媽,倒垂著腦袋,被扶著換衣服。手,腳,頭發(fā),臉,大腿……全都變得那么小,那么白,那么靜,那么無力…錢麗看到帶著媽的所有氣息正裊裊遠去……這就是死亡!活著的媽,雖然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也是親的,她說:“江西老家的房子不能賣?!闭f:“我怎么就生了一群流浪漢。”說:“死后我的骨灰不回老家……”話還在耳畔縈繞,怎么人就走了?她狠狠瞪了瞪小姑,小姑不敢接她的眼神,低著頭躲在人堆里。
說真的,錢麗從沒好好伺候過媽。她在大連,要工作,要帶孩子,分身乏術(shù),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媽把補償款全給哥了,那就該哥哥給她養(yǎng)老送終。哥一開始表現(xiàn)還行,真的辭職,帶著嫂子侄兒從廣州回來,盡心盡力伺候媽做了兩次化療,等她第二次回來探親時,哥帶著嫂子侄兒早溜走了。爸就更指望不上了。他退休前是放射科的醫(yī)生,有潔癖,不過這潔癖是針對他自己的,只要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就行,孩子和家,再臟再亂與他無關(guān)。他的收入全用在收拾自己和取悅別的女人上。所以要指望他伺候媽,簡直是不可能的。偶爾端個尿盆都是遠遠地遞過去,然后要不斷洗手,多呆半個小時就心神不寧,估計外面早有人等。錢麗經(jīng)常想,這兩人,真是冤家對頭,媽生性爽朗大氣,嫉惡如仇,爸卻心胸狹窄,小氣自私,還經(jīng)常在外邊惹點花花草草,讓媽傷透了心。錢麗想,媽就是被他氣死的。
她一直以為錢是磨刀石,可以將她對母親的愛消磨殆盡,一直以為距離能拉開對母親的依戀,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錢算個屁!其實自己就是一風(fēng)箏,線始終系在媽手上,從未徹底離開過她。帶著不染纖塵的校園愛情,義無反顧遠嫁他鄉(xiāng),最終卻以她猝不及防的不堪方式結(jié)束時,是媽電話里對前夫一通痛罵把她罵笑了,也罵醒了。第二次婚姻有那么多憋屈和郁悶,是媽一次次的電話開導(dǎo)讓她懂得放下與看開。青青的出生,原本不忍再勞累日漸衰老的媽,她卻二話不說,打個小包裹火車飛機一路奔波,到她床前時,抱在懷里的那罐雞湯還是熱的……可是,就是那筆該死的拆遷補償款,將媽為她所做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她從此有怨,有恨了,即使到媽生病,這怨恨依然無法消弭。今天,怨恨變成無盡的悔恨,讓她不可抑制地痛哭起來。
錢燕煩躁地說:“還指望你回來幫忙,忒沒出息,要哭出去哭。”
媽走了,哭都不讓人哭,有這么霸道的姐姐嗎?可是,只有姐姐能這樣說話,只有她真正做到生前盡孝,死后才有資格不哭。
錢麗捂著嘴,嗚咽地走出房門。看見姐夫正站在走廊打電話:“安排十個房間,對,要打折?!倍颊f一個女婿半個兒,這個家,姐夫就是一個兒,真正的兒倒成了袖手旁觀的貨。瞧,就蹲在走廊那頭,和爸爸一起不停吸煙。
他和爸真像啊,雖然蹲著,還能看出曾經(jīng)的帥氣。只不過是走下坡路的帥哥,他的坡下得比爸還快,胡子拉碴,身材開始臃腫,甚至已經(jīng)禿頂,蹲在一起,不像父子倒像兄弟。說來也是,爸在放射科呆了一輩子,雖說輻射無所不在,但目力所及則纖塵不染,干干凈凈,哥行走在各大小酒店,好不容易熬到大廚,美味無所不在,卻是油煙鍋炒嘈雜熏烤了二十來年。再加上爸從來是揣著旱澇保收的工資,一人吃飽,不管全家,哥卻拖家?guī)Э?,走南闖北,越想賺大錢,越是賺不到。開飯店飯店倒閉,炒股票股票狂跌,聽說把爸媽給的拆遷款用來放貸去賺五分錢的利息,結(jié)果被人卷款潛逃,血本無歸。錢是什么?錢是男人的化妝品,是男人的精氣神,哥少了化妝品,少了精氣神,整個人都垮了,不過帥的底子還在,還不至于太不堪。
望著家里兩位男人,錢麗又哭了,為媽,也為姐姐和自己。
姐夫拍拍她的肩膀,紅著眼睛,吸了吸鼻子說:“不哭,不哭,還有好多事要做。”
錢麗這才發(fā)現(xiàn),單憑兄妹幾人,接下來的事情有點難應(yīng)付。首先,十六人的吃住要安頓;其次,媽的后事要怎么安排。看姐姐鐵板一樣的臉,姐夫持續(xù)不斷的電話,她不禁想起兩個月前公公的喪事。
公公兩個月前在自己老家壽終正寢。遠親近鄰都聞訊趕來,一個臨時治喪小組立馬成立,收錢,買物,做飯,搭棚子,一切井井有條。孝子孝女們只管躲在棚子里燒紙、磕頭,有人來吊唁時,提著嗓子嚎幾聲即可。有一次,她正準備掃地,掃把就被人搶走。先生責(zé)怪她說:“孝子賢媳怎么有心情掃地洗碗,會被人說不孝的?!惫膯适率窃趩顓日鹛臁⒈夼邶R鳴中轟轟烈烈辦完的。先生說:“老家都這樣的?!彼詾橹挥斜狈竭@樣。海珍卻說:“咱們這里也一樣?!?/p>
海珍是錢麗在這個城市碩果僅存的幾個老同學(xué)之一。當(dāng)年她以高分被北方的重點大學(xué)錄取,意氣風(fēng)發(fā)遠走高飛,成績不太理想的海珍只能上當(dāng)?shù)氐膸煂!H缃袼闪舜蠖际型獗砉怩r的白領(lǐng),海珍當(dāng)了小縣城普通的中學(xué)老師。當(dāng)年的海珍有多羨慕她,今天的她就有多羨慕海珍:可以在父母膝下承歡盡孝,可以在生養(yǎng)自己的城市平凡穩(wěn)定地生活,有枝枝蔓蔓的關(guān)系覆蓋整座小城,走到哪個部門辦事都會遇到熟人。不必像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十幾年,曾經(jīng)凌云壯志的事業(yè)心早化為塵泥不算,獨在異鄉(xiāng)的艱辛與孤寂,又有誰能理解和體會?尤其令她厭煩的是,自己就像一只候鳥,在這條自南往北的火車飛機上往返來回十幾年,一顆心分成兩半,牽扯得她筋疲力盡。但是媽現(xiàn)在走了,家沒了,這條路很快將不屬于她,這又讓她十分悲痛??粗鴭屔砗蟮睦淝搴突靵y,錢麗的第一個念頭是:幸虧先生來不及趕回來,否則會被他笑話的。哎,半路夫妻都是如此,那些層出不窮的問題令她措手不及,需要多大的包容才能維系下去。唯一幸運的是收獲了女兒青青。
咦,青青呢?一忙亂,把女兒都忘了。
青青就在走廊的拐角處,和侄兒錢桂在聊天。他們正對著窗戶外的一株郁郁蔥蔥的大樟樹說個不停。
“我喜歡冬天下雪的地方,喜歡冬天沒有葉子的樹,我喜歡大連。你們龍巖冬天不下雪,龍巖的葉子冬天還是綠的,葉子會不會累呀?”這是青青的聲音,她才六歲,是個話癆子。媽說像極了小時候的錢麗。
“沒有葉子的樹多難看,我喜歡廣州的木棉花,會開好多好多紅色的花。”錢桂十歲,目前在廣州某小學(xué)念三年級,他媽是桂林人,也不知道哥是怎么將人家騙來的,所以孩子叫錢桂。
錢麗想:你們龍巖!這臭丫頭,從沒把龍巖當(dāng)成老家。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又把龍巖當(dāng)老家了嗎?
姐夫朝錢麗招手,說:“給你個任務(wù)。”
錢麗揉揉眼睛說:“好吧,快安排點事給我做,要不顯得我忒多余?!?/p>
姐夫說:“你去媽單位找他們的工會主席,把媽去世的消息告訴他們,請他們來安排媽的后事?!?/p>
錢麗問:“單位有這項工作嗎?媽都退休十幾年了?!?/p>
姐夫說:“共產(chǎn)黨的單位都有工會的,工會就是干這個的?!?/p>
姐夫又說了句:“你放心,我把兩個孩子帶回家?!?/p>
錢麗點點頭,趕緊開路,去媽的單位。
媽的單位是全市最大的醫(yī)院。被拆遷的房子就是醫(yī)院家屬區(qū)的集資房。那個家屬區(qū)現(xiàn)在已掘地三尺,大興土木,準備建起全市功能最齊全、設(shè)備最先進的門診大樓。她的父母拿著一份日漸縮水的拆遷款離開家屬區(qū),離開工作半輩子的單位,離開這座城市。
她好不容易找到工會主席,是一個面容硬朗的中年男人,姓陳。他聽了錢麗的話,嘆了口氣說:“我認識你媽,當(dāng)年剛畢業(yè)進醫(yī)院時,你媽還帶過我,她回來治病,我還去看過她,當(dāng)時精神挺好的,沒想到那么快……”
錢麗眼眶紅了,她問:“我媽的后事?”
陳主席抱歉地說:“之前是有這項工作的,現(xiàn)在取消了,因為退休員工太多,我們都不太熟悉,怕主持不好,所以就轉(zhuǎn)由家屬自己去辦,不過我們一定會派人參加,喪葬費也會報銷,到時你們把發(fā)票什么的保存好就可以?!?/p>
看來單位也是指望不上,她連忙打電話給姐夫。
姐夫停了半響,說:“到時請他代表單位發(fā)言,介紹一卜媽的事跡,也算是給媽的一生畫個句號,問他行嗎?”
她連忙又請示陳主席。
陳主席說:“這個可以,不過簡介還是請你們家屬起草好,到時我念一下,你看可以嗎?”
錢麗能說不可以嗎?當(dāng)然可以。
姐夫又打來電話說:“和你姐商量了,只能請喪葬公司了?!?/p>
錢麗連連點頭。只要用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這世道,又有什么是錢不能解決的呢?
有錢能使鬼推磨,錢麗覺得殯葬公司是拿著錢就能推磨的“鬼”。他們一來,一切程序都行云流水,柳暗花明起來。挑日子、買花圈、雇樂隊,甚至還算出什么屬猴屬狗的人有忌諱之類。不過有幾項是殯葬公司不能代勞的,一個是對這批親戚每天吃飯睡覺的安置:二是通知親朋好友;三是得安排自己人收受禮金。
錢燕像一位指揮若定的大將軍:錢閩負責(zé)安置那幫親戚,錢麗負責(zé)收受禮金,她自己則負責(zé)通知親友們。大家擠在不足六十平米的出租房,各自忙碌。青青和錢桂嘰嘰喳喳百靈鳥似的說個不停。其實他們之間是陌生的,很少有機會在一起呆那么長時間,卻可以如此親密友好。這樣的親密友好仿佛離錢麗很遠了,她對哥哥姐姐怎么會有那么多怨恨,怨哥哥把拆遷款全拿走,恨姐姐借點錢還要付利息……
當(dāng)?shù)貨]有太多親戚朋友,父母退休時間長了,保持聯(lián)系的同事也不多,最多的還是姐姐的同事朋友親戚們,畢竟姐姐是一部門領(lǐng)導(dǎo)。她突然感到有點落寞,長長的名單排下來,居然沒她什么人,就連先生獻的那個花圈,也是她代送的。先生只打個電話,解釋說實在無法臨時請假趕回來之類的。她心想,不來更好,來了也幫不上忙,只是他嘮叨半天,也沒問喪事該怎么辦,更沒提及送花圈的事。是殯葬公司的人說:“兒女們都攜家人各送個花圈吧,最好是大點的?!彼€覺得沒必要,一只花圈三五百元,放小半天就塞進爐子燒了,撐什么面子。錢燕卻說:“要?!庇H戚們也跟著送了花圈,當(dāng)然都足交了,錢登記在本子上,等追悼會那天再兌現(xiàn)成花圈。
錢麗的寂寞像勾絲的絲巾,越扯越多。她的吶海在迅速盤點,自己在龍巖還有什么人嗎?思來想去,也只有海珍了。她又有點猶豫,海珍的父母前兩年相繼去世,她一點表示都沒有。出門在外,將許多人情世故都忘得一干二凈,將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同學(xué)們淡得了無蹤跡,今天才知道,有付出才有剛報,沒有禮尚哪來的往來?
錢麗還是撥通了海珍的電話。海珍的反應(yīng)讓她感到很溫暖:“我到時一定會去的,需要我?guī)兔Φ谋M管說,還要通知誰嗎?”
錢麗連忙說:“我也想不起還要通知誰,我只想你來?!?/p>
四
海珍來時,錢麗正在追悼廳里套殯葬公司租來的麻衣麻帽。她送上禮金,和錢麗打個招呼,就站到廳外,靜靜等待。
隔壁的兩個追悼廳鼓樂喧天,車來來往往,熱鬧非凡,更顯得這個廳又大又空。母親孤零零地躺在大廳正中,四周用真假參半的松柏鮮花簇擁著,看著也算鮮艷。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已經(jīng)穿上租來的麻衣麻帽,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感覺挺怪的,都想笑,又不敢。殯葬公司說,小點的廳都被訂光了,只能用這個最大的廳。大廳當(dāng)然需要更多錢,錢麗倒不是心疼多出一兩干元的租金,只是覺得媽普通平淡的一生放到這么大的廳顯得太空蕩了。那群親戚倒沒有再添亂,都站在門外,遞遞煙,送送糖。不過也沒啥人來,從早上七點多站到現(xiàn)在,進進出出都是姐廠里的員工、生意上的朋友,連那個工會陳主席也還沒到。錢麗突然有點感激這些親戚,幸虧有他們在.才顯得不那么冷清。
錢麗站得腿麻,又惦念著門外的海珍,悄悄跑出大廳。廳外,有兩個老太太正站在柱子前抹眼淚??此哌^來,一個老太太說:“你是錢麗吧。
錢麗停下來,連忙點頭。這兩位老太太很面熟,一定是媽的朋友,她一時想不起叫什么。
老太太抹著眼淚說:“我和你媽一起值夜班那么多年,退休了一起去公園跳舞,她還邀我去大連玩,這兩年就是聯(lián)系不上她,電話也打不通,沒想到這么快就走了?!?/p>
另外一個老太太說:“是啊,這次是你姐姐,叫錢燕吧,說是看到你媽的電話本,才告訴我們,要不我們還不知道呢。哎,說什么也得來送送老姐妹,太苦了?!?/p>
錢麗的臉濕濕的,摸一把,全是淚,媽的電話號碼早在離開龍巖前就換了,為什么沒有告訴這些老姐妹?人一退休,生活的圈子就越來越小,這日子過得就越來越窄巴了。
她握住兩位阿姨的手,不停地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兩位阿姨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你在大連,你哥是在廣州吧?”
錢麗說:“哥現(xiàn)在到泉州了,前兩個月去的?!?/p>
阿姨說:“哎,都在外地,你媽多想你們啊?!?/p>
錢麗鼻子一酸,想起媽常說:“我怎么生了一群流浪漢?!?/p>
其實,媽和爸就已經(jīng)是流浪漢了。當(dāng)軍醫(yī)的,走南闖北,都是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孩子們當(dāng)然跟著父母“流浪”,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剛剛熟悉的同學(xué)又面臨分別,有點童年印記的地方很快就模糊一片,正在學(xué)習(xí)的方言還沒出口就被沖刷干凈。逢年過節(jié)沒有親戚可以串門,不會包湯圓蒸年糕,節(jié)日過得馬虎平淡。好不容易父母轉(zhuǎn)業(yè)到地方醫(yī)院,她又考上大學(xué),遠走高飛了。每年一次的探親假,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城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不斷向外擴張,而她的世界卻越來越窄小,原本就不太牢靠的同學(xué)關(guān)系早就因為疏于聯(lián)絡(luò)而冷淡,而新的關(guān)系又沒時間建立培養(yǎng)起來,因此回家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回家,回到那個醫(yī)院家屬區(qū)的集資房,唯一能去的是姐姐家。她每次都是呆到連父母都有點煩時,又撲騰撲騰翅膀飛回大連。有段時間,她自己都困惑,究竟哪里是“回”,哪里是“去”。在大連,她對丈夫說:“我要回龍巖?!痹邶垘r,她又對父母說:“我要回大連?!庇幸淮文赣H不樂意了,說:“回大連回大連,這里就不是你家嗎?”當(dāng)了一輩子藥劑師的媽媽,也咬文嚼字起來,把她嚇一大跳。不過那時候在意的僅僅是字眼而已,這年頭,誰還在意家鄉(xiāng),身邊的同事朋友哪個不是天南海北的。只是,隨著年齡增長,慢慢開始面對家庭的變故,原有的結(jié)構(gòu)瓦解時,那種漂泊的感覺,那種沒有根的感覺開始越來越濃烈起來。
正在發(fā)愣,迎面走來陳主席,他東張西望,似乎在找誰。錢麗連忙迎上去和他打招呼。
陳主席說:“好在還認識你,我差點跑到另外一個廳去了?!卞X麗說:“謝謝關(guān)心,這是我媽的生平簡介,等一下麻煩您代表單位念一下吧。”
陳主席拿過生平簡介,瞄了一眼說:“好的?!?/p>
他又問:“你哥叫錢閩吧,是哪個?”
錢麗朝大廳望去,正要招手,錢閩接了個電話低頭急匆匆走出來,她指了指說:“那就是我哥?!?/p>
陳主席說:“哦,你看,你們兄妹幾個,都不認識了?!?/p>
錢麗看錢閩的電話沒那么容易結(jié)束,貌似很重要,握著手機越走越遠。她很抱歉地說:“不好意思,他挺忙的?!?/p>
陳主席連忙說:“沒關(guān)系?!?/p>
追悼會是十點整開始,很簡單,看起來滿大廳的人,其實和媽有關(guān)系的并不多。媽的那份生平簡介,還是錢麗連夜趕寫的,但是被陳主席一念,就顯得干巴巴。哥的致辭更是搞笑,是殯葬公司起草的,一聽就是從網(wǎng)絡(luò)下載的,什么:“母親就像魯迅筆下的孺子牛,吃進去的是草,吐出來的是奶。她含辛茹苦,默默奉獻,真是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錢麗和錢燕相視一笑,哥哥居然也會說出這樣文縐縐的話,還念得蠻順溜的。
終于,媽一生的辛苦甘甜都化成一縷青煙,隨風(fēng)飄散。把媽還熱乎的骨灰送進骨灰堂暫存之后,錢麗發(fā)現(xiàn)只剩下自己家里幾個人。對,還有海珍,一直在陪著她。告訴她,媽送進爐子時要喊:“媽,火來了,快跑啊,快跑啊。”告訴她什么叫頭七,馬上就做……她懵懵懂懂,還冒出一句傻話:“海珍,你很有經(jīng)驗啊。”
海珍苦笑道: “哎,誰愿意要這樣的經(jīng)驗啊。
錢麗緊緊握住海珍冰涼的雙手。
五
一切都塵埃落定,親戚們也要回去了。錢麗和姐姐為他們準備了不少土特產(chǎn),好讓他們滿載而歸。說真的,雖然他們沒有幫到啥忙,總算還是撐了面子,連小姑也不再提房子的事。姐姐說:“他們來一趟挺不容易的,畢竟是親戚,虧得有他們陪著,媽走得也算熱鬧,別讓他們空手回去了。”
正說著,只見二叔進來了,他看著兩姐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說:“我送的那花圈的錢,能不能還我?”
姐妹倆對視一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錢燕說:“花圈都燒了。”
二叔說:“可是錢沒有燒啊……再說……你們有那么多錢。”
錢麗想起那天她在收禮金,被二叔看到,說了聲:“哇,好多錢?。 惫烙嬎惠呑右矝]見過多少錢。
但是,再多錢,送的花圈可以退回來嗎?
二叔苦著臉說:“我們來了那么多天,家里的活耽誤了好多……”
錢燕耐著性子說:“二叔,花圈送了,怎么能退呢?再說,大伯打來電話說,那花圈是他委托你代表幾個兄弟一起送的,你只寫了自己的名字,我還沒空問您是怎么回事呢?!?/p>
二叔急了:“就是我出的錢,為什么要寫他們的名字。”
錢燕說:“大伯說了,回去他會把錢給您的。”
二叔說:“我不管。”
錢燕說:“媽已經(jīng)收了你們的花圈,怎么能退呢。要不這樣吧,回去的路費我們出,還給你們準備了一些土特產(chǎn)帶回去,也算是彌補了,行嗎?”
二叔無話可說,嘮嘮叨叨走出去了:“其他的不說,單那筆拆遷款就夠他們吃香的喝辣的,連碗湯都不分給兄弟們,那么小氣……”
錢麗問姐姐:“媽說骨灰不送回老家,這也算一個原因吧?”
錢燕說:“何止啊,她才不肯跟爸回去,其實爸也怕再回去了?!?/p>
爸在外頭說:“誰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是不是要趕我走,如果不讓我在這里住,我就去住大馬路?!闭f完,就嗚嗚嗚大哭起來。
錢燕不耐煩地說:“好好好,你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下水道再堵住的話,自己掏錢去疏通啊,又不是沒工資?!?/p>
錢燕望著門外胡子拉碴、痛哭流涕的爸爸,一股厭惡感涌上心頭。這些天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媽身上,忽略爸了。
錢麗有點恨爸。媽被爸氣了一輩子,傷了一輩子,最后甚至發(fā)誓骨灰都不跟他回家,要有多傷心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呀?不過她還是第一次看到爸這樣不顧形象的哭,哭得頭發(fā)也亂了,衣服也臟了,又覺得爸可憐。畢竟是自己的親爸,接下來怎么辦?
哥說話了:“我就不走了,留下來陪爸吧?!?/p>
錢麗望著哥,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說真的,這些年來去匆匆,天各一方,都沒認真看看他。他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頭發(fā)禿了,身材也變型了,過得也不容易!
錢麗再看看嫂子,只見嫂子一臉平靜,一邊仔細地給青青梳頭,一邊笑著說:“我們留下,也把青青留下,錢桂跟你走,咱們換孩子,我就喜歡閨女?!?/p>
這些天嫂子不聲不響地把青青和她換下的臟衣服都洗干凈了。她是個老實人,從來不多言語,也很護哥的面子,對小姑子們都很友好,盡心盡力伺候過媽。時間過得真快,嫂子嫁過來也快二十年了。
錢燕對哥的決定也有點意外:“哥,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已經(jīng)在廈門買了房子,打算全家搬到廈門?!?/p>
錢麗一驚,連姐姐都要離開龍巖了,以后這里就真成異鄉(xiāng)了。
錢閩好像看出妹妹的心思,說:“你們都放心走吧,我回龍巖陪爸爸,也讓你們回來有個落腳的地方,這里還是咱們的家?!?/p>
嫂子也說:“是啊,春節(jié)回來和爸一起過個團圓年。”
錢麗很想忍住眼淚,可還是沒有忍住,她本來是這樣想的,你們這是應(yīng)該的,誰讓你們拿了爸媽的拆遷款,爸就應(yīng)該歸你們贍養(yǎng)了。可是她知道不是這回事,不關(guān)拆遷款的事。錢算什么,有太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
終于將親戚們送上火車了,或許下次見面是在爸的葬禮上了。錢麗心想,其實能做一回親戚,也是緣分,否則茫茫人海中,還有誰會這樣全須全尾參加完媽的葬禮呢?
錢麗也踏上返回大連的火車。拉桿箱和行李袋塞得滿滿的,是姐姐準備的土特產(chǎn),還有嫂子為青青買的幾條裙子,座位下有滿滿一箱百香果,陣陣清香壓住了車廂內(nèi)亂七八糟的味道,是海珍送的。
青青終于累了,安靜下來,睡著了。她一頭枕著一位帥哥的大腿,一腳伸向另外那位帥哥的懷里,以無比舒展的姿勢愜意地睡去。凌亂的羊角辮東一根,西一根翹著,仿佛還未從剛才亢奮的比手畫腳中停下來,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整個車廂都靜下來了,大家靠的靠,歪的歪,以各種并不舒服的姿勢度過難熬的夜晚。錢麗沒有睡意,她看著青青如此愜意的睡姿,不禁笑了,這孩子,純粹人來瘋,在這個漫長而無聊的旅途中,把左右兩位素不相識的帥哥哄得七葷八素,居然愿意騰出寶貴的座位,甘愿為她當(dāng)枕頭做架腿的。
耳邊響起青青稚嫩的聲音:“我姥姥在福建龍巖,我爺爺在山東濟寧,我爸爸在北京,我媽媽在大連,我是哪里人呢?”姥姥答道:“你是流浪漢啊,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卞X麗的笑容還沒收住,淚又止不住,伴隨著咔嚓咔嚓的火車聲迅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