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族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在新疆認(rèn)知狼,并深受影響的是三件事。這三件事相對我而言是開始,亦為對我寫作的引領(lǐng)。
1998年夏天,我在阿勒泰邊防采訪,長時間滿眼皆為邊界,心便變得嚴(yán)肅和冷峻起來。正為這樣的采訪苦悶,一只狼的故事吸引了我。一天,一群狼撲向打馬草的戰(zhàn)士,因為離邊界線太近,戰(zhàn)士不能開槍,只能用刺刀與狼搏斗。指導(dǎo)員瞅準(zhǔn)一只灰狼,一刺刀下去刺個正著。他欲再刺時,一只黑狼撲過來趴在了灰狼身上。他又一刺刀下去,那只黑狼不動;他又一刺刀下去,它亦不動。第三刺刀在半空中猶豫著停住了。他猛然發(fā)現(xiàn),被黑狼護在身下的灰狼,腹部已隱隱隆起。很顯然,它是一只母狼。狼也有愛情。指導(dǎo)員提著槍退后。狼群嗥叫著向山谷躥去,山谷似乎隨之在顫抖。
同在阿勒泰的額爾齊斯河邊,也發(fā)生了一個狼故事。一條河在大雪中結(jié)冰,整個河床變得像誰也不敢涉足的深淵。
一天,在河岸邊轉(zhuǎn)場的牧民們聽見河中傳出聲響,仔細(xì)一看,有五只狼意欲涉冰過河,不料剛踏上冰面,一只狼將冰踏破,掉入了冰窟中。它用兩只前爪摳住冰沿,身子像樹葉一樣在冰窟中飄來飄去。冰在迅速破裂,那個窟窿越來越大,像無形的大嘴一樣要將它吞沒。岸上的四只狼嗚嗚狂嗥,為同類遇到危險而不安。少頃,它們安靜下來,一字形排成長隊,依次咬著前面狼的尾巴,讓最前面的那只狼咬住身陷窟窿的狼的前爪,把它扯了出來。它們頭挨頭低嗥幾聲,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牧民們感嘆,狼是有智慧的,不論遇到什么困難,它們總是能夠想辦法克服。
吐魯番的夏天奇熱無比,人們在晚上熱得睡不著覺,便在屋外有風(fēng)的地方支一張床躺下,用露宿的方法熬過艱難的夜晚。
酷熱不光讓人難受,羊的情緒波動更甚于人,不時從圈中傳出急躁的叫聲。一天,一只狼經(jīng)過村莊,聽到羊的叫聲后接近了羊圈。但是它很奇怪,并不傷害羊,只是在村莊旁走動,然后臥在一個土堆上向村里凝望。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它,朝它喊叫,并意欲準(zhǔn)備拿東西打它,它慢慢起身離去,消失在了山谷中。接下來,它每天都出現(xiàn)在村莊旁邊,人若喊叫它便走,人若不出聲它便長時間臥在那兒。時間長了,村里人知道它并無惡意,便不再在意它,甚至允許它在村莊周圍走動。人們感嘆天太熱了,連狼都不吃羊了。到了秋天,天氣涼了下來。一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那只狼不見了,四處沒有它的蹤影。人們想,天涼了,它去別處尋找吃食了。
第二年酷夏,它又回來了。它繞著村莊走了一圈,雙眼長久凝視著村莊。它又在村莊度過了一個酷夏,人們對它已無防備之心,所以它便像村中的一員似的存在著。很快便到了秋天,人們覺得它又要走了,便在村口給它放了一些吃食,讓它吃飽后再走。第二天,那些吃食紋絲未動,它已不見蹤影。
自此,很多年已經(jīng)過去,它再也沒有回來。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誰也說不清楚。
我在新疆對狼的三次認(rèn)知,如上。
這三件事于我而言是引領(lǐng),讓我為狼身上的故事而震撼。我對靈異生命的接觸,由此悄然開始。而這樣的接觸,可遇不可求。
因為要把狼故事寫成小說,所以在寫作中便一直提醒自己要強調(diào)文學(xué)品質(zhì)。但寫著寫著,總覺得缺了一些什么,心頭有茫然之感。思忖再三,決定向少數(shù)民族習(xí)俗和民間靠攏,把狼還原到新疆的氣息中。接觸狼并目睹了狼故事發(fā)生過程的是牧民,給我講狼故事的也是牧民,我理應(yīng)運用他們的語感來敘述。來自民間的故事有地氣,甚至對文學(xué)也會產(chǎn)生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更會讓狼有精氣神。我想,向民間靠攏,更應(yīng)該是對一塊地域的尊重。
如此一試,果然不錯。
有一句諺語說:“獵人啊,你走過了多少座山岡,就有多少雙眼睛在盼望你回家。”我非常喜歡后半句“有多少雙眼睛在期望你回家”,覺得它暗合我從搜尋到敘述的寫作過程。于是在小說中引用了一些哈薩克族諺語、民歌和長詩片斷。比如,在牧民中廣為流傳的民歌:“在最饑餓的時候,你露出能咬碎石頭的牙;在最害怕的時候,你敢走過塌垮的懸崖;在最驕傲的時候,你敢倒在獵人的槍口下?!边@首民歌準(zhǔn)確傳遞出了狼的精神。與這首民歌相對應(yīng)的是另一首哈薩克族民歌《我不敢》:“我不敢行走懸崖,我害怕它突然塌垮;我不敢喝河里的水,我害怕里面有泥巴;我不敢和你們交朋友,我害怕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你們會牽走我的馬?!眱墒酌窀瑁罢呃渚?,后者幽默。但二者傳遞出的邊地氣息同樣令人感動。
另有一些哈薩克族、蒙古族、柯爾克孜族、維吾爾族的諺語和民歌,在小說中也多有引用。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少數(shù)民族多年來總結(jié)出了無數(shù)有關(guān)狼的諺語和民歌,其語言之精辟,要義之深刻,無不讓人嘆服。我想,如果有人下工夫?qū)⑵渌鸭恚欢〞梢徊开毺匚谋镜睦菚?/p>
小說寫完后,想起哈薩克族有一種向獵人索要獵物的習(xí)俗(哈薩克語稱“斯熱阿勒合”,意為認(rèn)識后就是最好的)。第一次聽到這個習(xí)俗時,說的是人們在路上碰到打獵歸來的獵人,雖然彼此陌生,但人們會向獵人索要獵物。在他們看來,獵物屬于草原上的每一個人,獵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領(lǐng)取的,可盡管索要。獵人遇到索要者,并不因?qū)Ψ绞悄吧硕邌?,他們會很大方地將獵物贈予對方。多少年來,獵人們自覺遵守這一習(xí)俗,并堅信給陌生人贈予獵物,會得到神的保佑,因為陌生代表著意想不到的福祉。
第二次聽到這個習(xí)俗時,了解到更具體的細(xì)節(jié)。獵人在打獵返回時,會在馬鞍上畫上線,并將獵物掛在畫線處,表明此獵物是可以贈予的,陌生人可盡管開口索要。獵人對陌生人慷慨贈予,仍然是對福祉的期待。
兩次聽說的這個習(xí)俗大相徑庭, 分別為陌生人索要和獵人贈予。但是這個習(xí)俗的寶貴之處,卻在人們做這件事的背后,陌生人索要和獵人贈予,并非只是簡單的得到或付出,而是人對神的期待。這就讓我們相信,只要一方天地豐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夠向神。
于是便覺得這篇小說與索要獵物的習(xí)俗極其相似,甚至因為同在新疆,二者更應(yīng)是對應(yīng)。在寫作過程中,我寫下這樣一段話:清晨出發(fā),傍晚歸來。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這是否也是一種索要?
因為我講的故事是從牧區(qū)聽來的,所以我的寫作是向新疆索要“獵物”。我在新疆生活二十余載,聽過很多狼故事,每次傾聽猶如得到天賜,更猶如面對一個滿載而歸的獵人,讓我忍不住想索要自己喜歡的東西。相對新疆,我是一個幸福的索要者,發(fā)生在高山、牧場、雪山和森林地帶的狼故事,以及狼身上附帶的生靈脈息,到了動筆寫作時,猶如燒開的水一樣沸騰,讓我覺得作為索要者是多么幸運。
我仍然堅信民間力量最為強大,牧民們先于我的寫作將這些故事口頭傳播,使之成為新疆最好聽的狼故事,而我只是做了一個有心人,將這些狼故事用小說的方式寫了下來。寫完后,便覺得自己既是幸福的索要者,也是慷慨的贈予者。
現(xiàn)在,我將這篇小說視為獵人回歸時的“獵物”,亦可向他者贈予,唯希望有更多的人成為幸運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