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民主,人們通常想到的就是民主的制度架構、具體實現形式等,如羅伯特·A達爾就將民主過程的標準歸納為五點“有效的參與,選票的平等,充分的知情權,對議程的最終控制,成年人的公民權”。然而,民主實際上還蘊含著有別于具體實施規(guī)則的民主原則??疾煲环N思想,必須考慮到這種思想的時代性、歷史性,如果拋開客觀的環(huán)境因素,一味地跨越時空進行比較,毫無意義。殷海光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就認為“許多人拿近代西方的自由思想去衡量古代的中國而后施以抨擊(胡適和我以前就犯了這種錯誤)……歷史的社會應與歷史的社會比較,拿歷史的社會與近代西方的社會比較,是一個根本的錯誤”。因此,如果要求先秦時期就具有完善的民主實施細節(jié),無異于癡人說夢,而《孟子》中顯現出來的民本思想、意志自由等,正是現代民主思想原則的雛形。
先秦儒家的各種學說始終立足于人自身,特別強調人的尊嚴和價值。這種思想發(fā)端于孔子,如“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xiāng)黨》)。孟子對這種思想起而踵之,并進一步認為“民貴君輕”,人民是天下之主?!懊献釉唬骸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盡心下》)
先秦儒家從來不是專制政治的幫兇,這首先表現在對君主的定位上?!拔ù笕藶槟芨窬闹恰>?,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孟子·離婁上》)。孟子看重“格君心之非”的用意并非止步于提高君主的個人修養(yǎng),而是希望借此實現人民安居,君主只是孟子實現政治理想的工具,是政治生活的中間一環(huán)。正是由于君主的地位由人民賦予,因此君位并非不可改易。在孟子看來,君主的權威并非來自父子相傳或君位本身,而是由其義務決定。“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君主的義務就是行仁政。如果君主倒行逆施,戕害人民,那么這樣的君主就空有君主之名,而無君主之實,只是一個人人可得而誅之的獨夫。既然執(zhí)政者都是達成人民幸福的手段,那他們的具體作用應該如何?孟子接續(xù)了孔子要求執(zhí)政者無為而治的思想,主張執(zhí)政者不能自逞才智,恣意妄為,專憑個人好惡干涉政治。如“孟子見齊宣王,曰:‘……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于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于教玉人雕琢玉哉?'”(《孟子·梁惠王下》)如果從消極方面來說執(zhí)政者不可專斷自為,那么從積極方面來說其有何選擇?孟子給出的答案是執(zhí)政者要與人民同其好惡。齊宣王認為自己有“好貨”、“好色”的缺點,難施善政。孟子的答復就是“與民同之”(《孟子·梁惠王下》),使執(zhí)政者通過與人民同其好惡以消解其個人好惡,以此實現不妄為而又積極有為。其次,先秦儒家從來不贊同對君主無原則地服從,更絕無“臣罪當誅兮,天王圣明”(《琴操十首》)一類的觀念。自孔子始,儒者就贊同湯武革命。對于不盡義務的無道之君,人臣完全可以棄之如敝履,而與“忠”無涉。孟子反對人臣完全從屬于君主,肯定人臣獨立的價值和價值觀念,“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孟子·離婁下》)。
當然,孟子“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并非無懈可擊。中國歷史上持續(xù)強化的君主專制和不斷上演的治亂循環(huán),就足以證明孟子“以民為天下之主”的理論構想存在缺陷。徐復觀就認為“在中國過去,政治中存有一個基本的矛盾問題。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體;而政治的現實,則君又是主體。這種二重的主體性,便是無可調和的對立。對立程度表現的大小,即形成歷史上的治亂興衰”。孟子說有勞心者,有勞力者,有先知先覺者,有后知后覺者,這并非是對普通大眾的貶低,而只是對社會現實的客觀描述。加之先秦時期地理環(huán)境、交通通訊的影響,社會出現君臣階層分化是難以替代的大趨勢。因此,面對政治地位分化導致權力失衡的事實,孟子亟需解決的是限制政治權力的問題。在先秦時期的條件下,不可能實現古希臘公民大會式民主或現代代議制民主,在缺乏有效的人民直接參政手段的前提下,孟子只能通過以民為天的形式對執(zhí)政者“以神道設教”。
有學者認為孟子的“民本”之“本”是工具性之本,而非目的性之本,以此否定儒家思想中初步的民主原則。對此有三點應予以說明。第一,孟子思想中“民貴君輕”、以民為天的思想,毫無疑問是以民為目的性的根本,而非以民為工具性的資本。第二,一個時代應該有一個時代的評判標準,在孟子生活的年代實現人民幸福最可行的辦法就是通過提高執(zhí)政者的修養(yǎng)以自上而下地實行仁政,而當時在地理環(huán)境、個人素養(yǎng)等方面也完全不滿足實行公民大會式民主所必需的客觀條件,因此難以直接從人民立足建構政治制度。第三,孟子雖然屢次對各國諸侯強調“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但如果寄希望于執(zhí)政者自上而下推行仁政,就必須用統(tǒng)一天下相勸導。這種言說方式實際上是一種策略,但常被誤解為是以民為工具性之本。孟子所處的時代現實是殺人盈野,這種情況下孟子想要以王道代替霸道,就需要進行迂回式的權變?!懊献釉唬骸畧蛩?,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孟子·盡心上》)。像堯舜、湯武一般自然最理想。像五霸假借仁義以之牟利,客觀上起到了安定天下的作用,也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能夠堅持實行仁義,哪怕其初衷是攫取私利,那么長此以往“行仁義”很可能就會成為執(zhí)政者自身的內在要求,演化為“由仁義行”。
這里的意志自由指在具備選擇的能力的前提下能夠進行自主選擇,而不受生理欲望、自然環(huán)境、神諭、命運、科學式的因果關系等內、外因素的限制。人只有根據自己的意志,自由地做出理性、道德的選擇,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才能通過民主方式為實現社會正義提供基礎。在孟子看來,“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離婁下》),換個角度說即是“人之同于禽獸者甚多”。儒家并不反對告子“食色,性也”的提法,如《禮記·禮運篇》就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因為這是人作為一種生物性存在必須受到的客觀條件限制。但是,如果只是被“食色”所支配,那么人就失掉了人的特質,淪落成了無知無識的禽獸。因此,孟子補充說“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這里的“小體”指的就是“食色”一類的生物性要求,而“大體”則指的是個體理智的思考?!靶◇w”雖不可或缺,但“大體”對于人的價值無疑遠勝于“小體”。約翰·穆勒就認為“做一個不滿足的人勝于做一只滿足的豬;做不滿足的蘇格拉底勝于做一個滿足的傻瓜”?!按篌w”的具體體現就是仁、義、禮、智?!皭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八男摹笔侨?、義、禮、智的發(fā)端、萌芽,是人生來即有的天性,也是人之不同于禽獸的“幾?!敝?。“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上》)。因此,盡管被生理條件、自然規(guī)律所局限,但是人同時又開拓出了擺脫生理束縛、超越客觀有限性的領域。“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孟子·公孫丑上》)。人人兼具生物性欲望和仁、義、禮、智的萌芽,而思想是行為的主宰,所以每個人都平等地具備選擇的權利和選擇的能力。
有選擇就有選擇的標準,而每個人進行選擇的標準無疑是內在的、個人化的,但選擇的標準又并非因人而異,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普遍性和客觀性?!盀樾螝庾髦髟椎臇|西,本具于各人的心性之中,這是道德主體的、內在性的一面。但內在于各人心性之中的道德主體,必發(fā)而為人心之所同然,這即同時超出于各人主觀之外,而賦有客觀的意義,從主觀狀態(tài)中脫出,以成為客觀的真理。儒家的倫理道德,是不斷地向客觀真理這一方向去努力、去形成的,這才能為人類‘立人極'?!痹诿献涌磥恚叭?,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孟子·離婁上》),“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孟子·告子上》),仁、義不是追求政治地位的工具,而是人無愧于人的根本。同樣,面對人性中生物性因素對“四心”的遮蔽,也需要經由仁、義來滌蕩非理性的欲望,高揚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吧辔宜?,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生、死是人之大欲、大惡,但是當生的代價是出賣人之所以為人的仁、義,那么人應該選擇延續(xù)自己的道德生命,而非自然生命。
為何“仁、義”能夠成為人做出選擇的標準呢?這是一個“外—內—外”包含三個階段的過程。依據對仁、義的知與行,可以將人劃分為四類,第一類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終身行之而不知不識的人。大多數人都局限在第一層“外”,這看似與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能力相矛盾,實則不然。“四心”作為萌芽和發(fā)端,并不直接等同于仁、義、禮、智,要想樹立“大體”就必須將人的“四心”擴而充之。在這一過程中,外部環(huán)境、教育條件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因此對于先秦時期的大多數人來講,盡管他們都平等地擁有自由選擇的潛在能力,但這種能力往往得不到發(fā)展和擴充,導致事實上的不自由。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既不是人性的無能,也非儒家理論的不完備,而是當時有限的的社會、歷史條件。古今人同此心,孔孟思想一切如故,但得益于現代的物質條件、教育水平,則人人都可以充分發(fā)展出自由選擇的能力。第二類是知仁識義卻放縱私欲者。第三類是孔子提到的“不得中行”(《論語·子路》)的狂狷之士。第二、三類人踏入了第二層“內”的門檻。第二類人明知為人之應然卻仍放縱感官的欲望,自甘墮落為禽獸,最為儒者所不齒。第三類人狂傲怪誕,表面無視禮、法,但實際上只是行為的極端化,其思想依然以仁、義為尊。第四類是對“仁、義”深知其所以然,秉其中正而終身行之的君子。這一類人經過了“外—內—外”三個層次的修養(yǎng),才是真正的登堂入室。如果說仁、義、禮、智就是“道”,那么人在最初階段對于“道”是盲從盲信而不知其所以然。但隨著理智判斷能力的提高,人性的高揚,人就會發(fā)現此“道”并非外鑠,而是人性本身固有的一部分,所以人至少有兩種選擇,或屈從于感官欲望,或將“道”作為自己的行為標準,享受理智的快樂?!跋硎芨呱懈星榈哪芰?,在大多數人的天性中都是一顆非常柔弱的花草,不僅很容易被各類不良的環(huán)境因素扼殺,而且只要缺乏營養(yǎng),就很容易死亡……他們之所以沉迷于低級快樂,不是因為他們有意偏好這些快樂,而是因為唯有這些快樂才是他們能夠得到或者能夠享受的東西”。因此,真正了解“道”的人會自然認為“道”是自我為自我立法,會自覺認可“道”作為自己的行為標準,期間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不自由。因此,人自由地劃定了行為標準,為實現社會正義奠定了基礎。落實到個人的生命實踐,生活上“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于人”(《孟子·滕文公下》),事功上“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孟子·公孫丑上》)。
民主的制度自古至今有很多形式,但民主的原則古今不易。孟子以民為天、“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和自做主宰的意志自由思想作為民主原則的雛形,主要缺乏的是實現人民主權的具體措施,與現代民主思想實際上只有一肩之隔。在思想的世界中,所謂古今、中西之別并非一成不變。儒學作為一種開放性的學說,其包容的精神決定了自身絕不會抱殘守缺,而是能夠不斷吸納時代營養(yǎng)以豐富、發(fā)展自身。因此,如果對孟子的思想進行現代轉化,繼續(xù)發(fā)展其中的民本、意志自由思想,在限制政治權力方面用人民取代執(zhí)政者作為著力點,那么孟子思想中初步的民主原則完全可以為現代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