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我做夢都想去的,是干娘家。
暑期里,母親準許我走親戚了。拎上小禮包,我輕快地出了家門,從高家村十字街道東邊的小路,朝東南方向走去。
不想讓湯家村的人看見,我先朝南沿萬家村東邊急走。
自從母親改嫁鄰村高家村,我就低下了頭。除了母親和妹妹外,眼前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人在高家村,心里卻想著絳中村的外祖父、舅舅和姨,湯家村的爺爺,斜上村的干娘一家。
我有了新的祖母、叔父、姑姑,以及滿村子婆爺嬸叔伯哥妹,但我明白,他們誰都不是親人,我從他們的眼神里感知到了一切。當我以各種輩分呼喚他們時,心里并不認可這種關系。我知道,他們只是一個名詞而已。
過了湯家村,穿過任家堡,就到斜上村干娘家了,我的步子邁得更快了。
斜上村,又叫王家溝,一個王姓聚居的村子。散居于溝通渭北臺地和渭河谷地的一條土坡兩側,依坡勢鑿洞而居。坡路由黃土墊壓而成,車轍壓出兩道白棱,塵土蒸騰,下雨天,坡路就變成了泥潭,半腿深的泥濘,陷進去半天拔不出腳來。蟄伏于坡溝地帶,人們渴望搬到平坦的塬上去,因而便有了“上”字。
找干親,是老家的一個風俗。小孩孱弱多病,家里人丁不旺,都會給孩子攀一門家境旺實的干親,冀望借此獲得助力。本人幼年患有支氣管炎,常年咳嗽不已。再加上外祖父家被封為“地主”,飽受歧視,母親深感社會關系單薄,想給我締結一門干親。算命先生指點,貴人在湯家村東南方向,她便托密友乃雄他媽前去打探,我的生命就這樣和干娘一家系在一起。
干娘育有二女三男,又要種田,勞累不支。本來在銅川鐵路當工人的干大,索性扔了國家飯碗,回家務農(nóng)。干大身高,為人仗義,干娘手巧慈悲。當我看見干大干娘一家人時,有一種親人般的親,無一絲生分感。對干大我有些許害怕,或許是因他高大的身材所致。哥哥姐姐仿佛生來就是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我和他們似乎一直就等著相認。
在湯家村的時候,我騎在爺爺背上和母親一塊去干娘家走親戚,他們當天回去了,把我留在那里。干娘一家人喜歡我,過了正月十五,才把我送回家。大約五六歲時,連著在干舅舅家過了兩個年,我喜歡上了那個溫暖的家庭。
干舅舅家在河邊,村子叫除張,緊靠在高干渠南堤邊,一溜土房。從干娘家去的話,下了坡,一直沿河往西走。干姐攥著我的手,讓我走在靠堤岸那邊。河水嗚嗚向東,我不知道它在何處駐足。偶爾會看見漂浮的木板死豬死雞什么的,我就趕緊把頭轉(zhuǎn)開。
她帶我去參加婚禮,我竟然在新人的熱炕上睡著了。醒來時,腳丫子碰到了一枚碩大的紅棗。在那個村子,我快活地耍了十幾天。感覺一直被大姐牽著手,有時被她抱在懷里。
后來,等我跟母親到了高家村,干娘一家都準備不走了,他們怕我的繼父有意見。但繼父不反對走這門親戚,兩家又親親熱熱走了三四個年頭。
除非過年,我才有機會走親戚。平日里,繼父在外做木匠活,我跟隨母親干活,還得照看妹妹和大弟弟,在搖車旁,一邊哄弟弟玩,一邊看閑書。在窄窄的院子里,因是兩家人合住,我心里經(jīng)常想到斜上村的溫暖。但我知道,那樣的日子已經(jīng)不會再有了。
回家了。我?guī)缀跣∨苤鴣淼搅舜孱^。秋千架還在大槐樹那里佇立著。正月里,大哥將我抱到架上,雙手握繩,用力踩動蕩板,秋千在空中劃出跌宕起伏的弧線,蕩得越來越高,風呼呼作響,我害怕了,緊緊抱住他的腿。
我那時還不知道,這竟然是最后一次去干娘家了。
那年春節(jié),當我興致勃勃準備去干娘家時,母親卻說不走了。不走就是“斷”的意思。母親的理由是,為了讓我安心學習,其實,是因為我夢中哭喊著要去舅家看外婆,母親說你外婆都死了,我說去看塬下的外婆。這個回答讓她感到了危險。她和繼父為了收住我的心,怕我長大了不念這個新家,因此決定不走這門干親了。我為此哭了一個晚上。感覺天塌了,我的生命紐帶活生生被掐斷了。
小學四年級那個秋天的中午,放學出了校門口,路過高家大隊小賣部前時,一輛拖拉機從東邊突突而來,車上裝滿了男女,大約是開往西邊的水利工地去。人們拿著鐵锨鋤頭之類的工具,車前還插有一面紅旗。當車子駛過去后,我突然看到姐姐的面容,我一邊跟車跑一邊叫著:“姐姐!姐姐!”我看到她朝我揮了揮手,就消失了。淚水決堤般打濕了我的臉頰,有一滴滑到嘴邊,我把它咽了下去。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干娘家的人。
上大學后,每次回家,母親和繼父都會不經(jīng)意地說起,在五泉或新集的集上碰見干大干娘,他們?nèi)绾螣崆?,又詢問我的情況。
后來,等我回家結婚時,母親讓我去干娘家送請?zhí)?。就這樣,兩家又走起來了。
20年分隔,他們都老了,但一見面,還是那么親,就好像從未分別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