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發(fā)昌
野店
◎陳發(fā)昌
一
一次和同事去鄉(xiāng)下出差,位置偏遠,交通不便,只得在當?shù)卣覀€小店住下。
小旅店沒有電視,我關窗熄燈,閉眼又睜開,黢黑的房間、陌生的環(huán)境,讓我總有點放心不下。開燈,刺眼,又熄燈躺下。同事問,你失眠?我沒吱聲。入住前,我就選擇沒有窗檔子的房間,可兩扇薄薄的窗戶板和那道木栓并不牢固,若盜賊翻窗而入,盡管沒有貴重物品,后果也不堪設想——竊不到財物,賊還不惱羞成怒?正想著,轟然一陣巨響,地動山搖,我一骨碌縱起,拉燈開窗?!罢玻俊蓖鲁泽@道。我來不及解釋,“快逃,出事了……”吼聲未落,我已飆到窗前……其實,我也不知道出了啥事,只聽得滿天“轟隆”??次乙埃话炎ё∥?,“夢游吧?開山放炮也嚇成這樣!”我說,我有過教訓。
兩年前我在山里住過一宿,店老板夜半磨刀,嚇得我一宿沒合眼,再次投宿鄉(xiāng)下,自然有了戒備。“夜晚磨刀干啥?”同事好奇地問,“難道想殺人?”我說,“像殺人?!薄皻⒘嗣矗俊彼麃砹司?,刨根問底,我們都沒了睡意。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朋友高成約我去外縣探友。飯后回程路上,剛鉆進山道,吉普車熄火。車外太陽似火,車內(nèi)蒸籠般灼身。四周群山簇擁,陰森恐怖;綠色帆布車像一只快被烤干的青蛙,被盤蛇似的山道緊緊纏繞著。路上沒行人,周邊沒人家。焦急之時,天上烏云翻滾,四周驚鳥騰空,山林嗚鳴,頭頂又蒙上一層黑色天罩……那地兒處于兩縣交界,八十年代初“嚴打”,曾抓了一批盜搶分子,白天路過都心驚肉跳。
我倆拔腿就跑。過來的路上沒有人家,只能往家的方向跑。我責怪他不該啥事都拉我作陪。他說,少了我不成席。那回他請人吃飯非要我到場,我推開包廂門,他的幾個朋友呼啦站起,異口同聲:“領導請上座?!备叱烧f,酒桌上莫客氣,都兄弟相稱。于是,“吳哥”聲聲。不幾天我騎車上街,一男子攔在我車前:“騎車上班?”這人好面熟,我就咧嘴哈哈著?!拔覀兒冗^酒……”他翹著拇指道,“縣長騎車上班,可了得啊!”“誰是縣長?”我說?!澳悴皇歉叱傻呐笥褏强h長嗎?”他說。我這才想到那次吃飯。我沒到場前,高成肯定介紹我是縣長,難怪他說酒桌上都兄弟相稱,是怕露餡。他高抬我,只多壯個臉面而已,對他經(jīng)營毫無幫助。若真有個縣長朋友,他還用得著經(jīng)營廢舊?今兒他要我作陪,去見他的“二子媽”。離婚后,他在外縣又找了對象?!岸計尅币患覍ξ覠崆橛屑?,說不定他背下又說我是什么“長”。高成跟原配有個孩子,所以稱這女人“二子媽”。他扛著一只帆布包,胳肢窩下夾著打不出去的“大哥大”,跑幾步就回頭看一眼吉普車。
前面有人家!“好再來”招牌在風雨中翻轉(zhuǎn)。
“就……就就……”一個光膀子、大腦袋的男人,張大嘴巴,朝我們“就就”著?!皻g迎二位……”他雙手抱拳,粗壯的膀子上下砸著,聲若洪鐘,倒像是迎接“舅舅”那般。隨著一聲吼,老板娘拎來茶水,要我們先去后屋洗洗再用茶。
后門外有個院子,油氈雨篷貫穿前后兩進,后屋兩扇門開著,有床,“好再來”吃住一條龍。“老板——”高成脫去汗衫長褲就吼起來,老板應聲出來。高成擰了毛巾上下擦著:“小車在路邊沒事吧?”“小車”兩字他吐得很重。
“沒事,有……金條都……”老板看著高成,又看看自己,“皮子真白,一看就是大老板?!?/p>
老板娘在灶下燒火,一對眸子不時在我們身上晃動,精瘦而干練的臉上顯著生意人的熱情,更有幾分揣摩我們身份的意思。也許,小店就沒來過有小車、皮子白的貴客。老板揮著鍋鏟,膀子上肌肉一晃一晃的。不一會兒,就端來幾盤菜。我們沒點菜,老板自作主張配置的。
雷電溫和了一些,雨點噼噼啪啪打在雨篷上,晚間小酌似乎也有了情致。店里沒有其他客人,高成就邀請老板夫婦一道吃。老板娘拿來兩瓶酒,老板又臨時添了兩道菜,說:“莫叫老板,叫我‘韓大帥’,鄉(xiāng)親們都這么叫?!边@副公牛身板,還真配得上“大帥”稱呼。他手一抬,酒杯舉向我,“干!”脖子一揚,“咕嘟”一聲。我說:“杯子太大,一口干不了?!彼碜右粌A,頭一低,見底的杯子里又反芻出半杯酒,濃眉下,晃著一對大眼珠。“難得貴客上門?!闭f著,就瞟向高成和他身邊的包,“做啥行當?”“他是高總。”我說。高成筷子指著我:“他,吳縣……”“什么無線有線——”在外地亂稱呼,倒有“詐騙”之嫌。我搶過話頭,“叫我吳哥吧!”高成說他搞物資再生,手下百十號人,那幫拾破爛的也成他“手下”了。我想反駁他的海侃,又不是時候?!案浇鼪]人家,你哪來鄉(xiāng)親?”想到韓大帥說“鄉(xiāng)親都叫他‘韓大帥’”時,我問。他說:“鄉(xiāng)親們住在后山,那年他回避當村長才搬到這兒。”
“你忌諱當官?”
他“嗯”著,又“咕噥”下一口酒,說:“忌諱?!彼染聘人频摹?/p>
“他總是說一半留一半。”他老婆說,“咱家大帥脾氣不好,一來毛就犯豬味,六親不認。我們單門小姓,不宜領導人家大姓。”
他們村一門張姓,經(jīng)常窩里斗,便推舉韓大帥當村長。為躲避,他才獨居路邊。韓大帥說,別看他們窩里斗,若跟外姓結仇,馬上捆成一體,同仇敵愾。即便有治大國若烹小鮮道行,也難管好同根一脈的大村子。韓大帥略顯幾分醉意。能看出,他是性情中人。
幾道菜很可口,肉越嚼越香,且有咬勁。他說雞豬都是自家飼養(yǎng),喂雜糧成肥。輕松愉快中,我們結束了一頓豐盛而愉快的晚餐。
我回到房間,高成跟老板說著什么。房門沒有閂,只好用掃把桿頂在門檔上。
“睡覺打呼么?”我問高成?!按蚝??!薄澳堑梅珠_睡?!彼挍]說,枕頭當傘護著腦袋,去了隔壁。
二
第二次入住鄉(xiāng)村野店,自然想到前次投宿野店的尷尬。同事將枕頭疊成雙層,頭翹得老高,睜大眼睛望房梁,饒有興趣地聽著,問著。結滿灰塵的電線上,吊著一只小瓦數(shù)燈泡,灑下一片弱光。同事說,酒后聽雨最助眠;又說,高成抬舉你是縣長,也給自己壯了臉面。他從事的行當雖然不“體面”,但結交的朋友可上“檔次”。
“后來呢?”同事問道。我又繼續(xù)往下說著。
雨棚噼噼啪啪,像支催眠曲。山風呼呼,雷聲隆隆,黑色山林不時被閃電照亮,起伏的山巒像延綿的墳冢,發(fā)出鬼怪般的嘯聲。我關了窗戶,突然燈滅?!皨尩摹眰鱽眄n大帥罵聲,“窮山惡水,一打雷就停電?!?/p>
隔壁鼾聲漸起。這時,院里響起碗碟筷勺聲,“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好生熟悉。?。‘斈?,父親敲著碟兒和著節(jié)拍,就似這聲響。街上幾個能看懂古書的老秀才常來我家,高興時就拉胡琴,吹長簫,樂上一陣。父親一手拿碟一手捏筷跟著協(xié)奏,手中的筷子蛇兒吐信子一樣飛快地彈跳著?!岸.敗焙椭d柔的琴簫聲若山泉流淌,輕盈悅耳,倚著門框的姑娘們情不自禁就唱起了“手拿碟兒敲起來……”
山鄉(xiāng)野店,風雨交加,竟能勾起我兒時那段甜美的回憶!
碗碟聲停息,隔壁鼾聲漸大,朦朧睡意悄然消逝。雷聲,風聲,鼾聲,又讓我不安了:這樣的天氣最易招賊,竊賊入室就喜歡人打呼,呼聲停止,能招來殺身之禍——“盜竊罪”瞬間將轉(zhuǎn)換成“搶劫罪”,而“搶劫罪”里就“吸收”了“故意殺人罪”……輕松的心陡然緊張起來,隱約有種不祥感:早晨出發(fā)時烏鴉就迎頭叫。正想著,右眼跳了……
一想,也沒啥,即使有賊,也先去打呼人那邊,可高成的包在我房間呀!賊在那邊沒見著啥,還不光顧這邊?那鼓鼓囊囊的大包很引人注目,飯后付賬,錢夾子就從大包掏出。誰會相信領導著百十號人的高總,包里揣的不是貨款,而是“二子媽”給他作點心的爆米糖?
我想把包扔到門口,又覺不妥,有這樣考驗人家手腳的么?
閉眼睜眼間,前屋傳來“嘁嚓”聲,夫妻倆說著什么,我屏住呼吸——
“還早呢……”他老婆說。
“先準備,他倆來了再動手,”韓大帥說。他怎么掐著嗓子說話了?我好奇,不,我警覺起來:半夜三更準備什么?要動誰手?想起床看看,還是欠妥:夫妻事我摻和什么!前屋安靜下來,院子有了腳步聲,接著,便是“嚯嗤……嚯嗤”聲,在磨刀!韓大帥說“先準備”,“準備”就是磨刀?等什么人來了再動手。深夜磨刀,動誰手?他愛說半句留半句,沒說的半句是什么?“咚”的一下,一個可怕念頭砸進心窩——今晚韓大帥那些舉動浮現(xiàn)眼前:吃飯時,他幾次瞟著高成的包,眼珠子老大,還一個勁地勸我們喝酒,蒲扇大的巴掌一上一下的,就是宰殺、剁肉的姿勢。他罵這兒“窮山惡水”,說明治安不好。不想當村干部,不能說他不愛錢。他老婆老盯著我們,什么意思?我躺不住了,窮山惡水出刁民!就想起床跟他挑明:包里是爆米糖,那車是收來的廢品,剛刷上漆;山村使不上“大哥大”……更不妥!他會聽我的?那車一看就像新的,大哥大可以轉(zhuǎn)手賣掉。把包放到門口,他看了死心?豈不自投羅網(wǎng)——正磨著的半鋒不利的刀正好舉向我……我無計可施了。高成到哪兒都愛打腫臉裝胖子,生怕人家瞧不起收破爛的行當,這下倒好,躺進棺材充胖子吧!“好再來”的疑點越聚越多:他家院東頭茅坑有丈深,誰家茅坑挖這么深?又不是水井??拥滓欢ú亓嗣孛?。還提醒我們?nèi)鐜⌒?,真掉進去淹死,倒也省得了血光之災。剁雞塊那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他兇性:咬牙咧嘴,眼冒兇光。丈夫殺人老婆自然配合,她那精瘦的小臉就透著狡詐……
嗨,我想得太邪惡了!晚上結賬,他只收一半錢,那一半算他夫妻消費。說明人家江湖義氣,我和高成還夸山里人淳樸善良,夠朋友呢!他夫婦也夸我們“耿直”“哥們”。我肯定誤會了,夜晚磨刀,興許為了第二天的買賣……我慢慢合上眼,可腦子仍在糾結:又不像誤會。我聽得很清楚,說磨鋒快點。對付兩個人,刀當然要鋒快。也許殺雞?誰家半夜殺雞?殺雞需要磨刀嗎?殺豬?更不像,窮鄉(xiāng)僻壤,殺豬賣給誰?除了高成的“呼呼”聲,就沒聽到豬哼哼。他喝酒跟喝水一樣,“豬味”靠酒激發(fā)。酒壯膽呀!韓大帥殺人的動機越來越清晰。就不該讓高成去隔壁,這倒好,一刀一個,比宰雞還輕巧??晌矣植荒苓^去叫醒他,捶墻提示?那鼾聲雷都轟不醒。就這么坐以待斃?我悄悄起床,摸到窗前,媽呀!鋼筋檔比拇指還粗。我咋這么輕信呢?安裝這種鋼筋檔能說“民風淳厚”?門不上閂,是便于他深夜入室。我們是送死來了。家鄉(xiāng)人說:“人找死,拴在菩薩卵子上都沒用?!痹缟铣龀菚r,我就提醒高成今兒不順,他說,烏鴉早上叫是“早叫喜”。的確是“早叫死”!
嚯嚯聲停了,院子一陣寂靜,他要動手了?屋里什么自衛(wèi)家伙都沒有,抵門的掃帚把只能嚇唬雞。謀殺案都是精心設計好的,這間房還不知有多少無辜……
三
同事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突然,他縱身而起,瞪大眼睛道:“他該動手了!”突如其來的動作,嚇我一跳。我說:“快動手了?!彼c著香煙下床,摸摸門閂又拉拉窗閂:“投宿野店是得小心?!本従復鲁鲆豢跓熿F,說,“我都不敢出門尿尿了?!?/p>
我倆再次回到房間,同事手里多了一根鋤把。他關上門,將鋤把頂在門檔上,拉了拉,才回到床邊?!暗赌ネ炅恕彼@得亟不可待,“該動手吧?”“磨刀人”倒像是他。我說,先前磨的是殺豬刀,接著磨剁骨刀?!八槭??”同事眼珠子一動不動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煙蒂已經(jīng)燒到手了,他竟渾然不知。
磨刀聲再起,那聲音厚重而吃力,一聽便是剁骨刀。殺人必碎尸,然后投進糞坑。東頭偶爾飄來的臭氣就不像人糞臭。
淅淅瀝瀝的雨點,像哭泣;沉悶的雷聲,似嗚咽。我屏住呼吸,聽著動靜,想著對策——兇手進來,舉刀那刻,我猛然嚎叫,趁他遲疑那刻,我迅疾跳起,奪門而逃,高成聞聲奔突,興許化險為夷……
門外一陣“突突”聲,接著是敲門聲,來人了。天不滅我呀!瑟瑟發(fā)抖的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姐夫呢?”粗喉嚨話音。
“姐夫,”啞嗓子聲,“動手么?”進來兩個人。
“小聲點……”韓大帥聲音,“動手!”
兩個小舅子幫兇來了。我運足了力氣。
“吱呀”一聲,隔壁門開了,鼾聲沒了。幾個漢子宰一個熟睡的,還不易如反掌!“咚”——抵門的掃把倒地,我屋房門開了。我雙眼緊閉,卯足了勁兒,等著兇手靠近……
緩慢的腳步輕輕走來,我抓緊床幫運著力,正要竄起——“咋啦?”高成聲音,“僵尸一樣筆直,怪難看的……”我一轱轆坐起,睜開眼,他笑嘻嘻地在我面前。屋外,一陣豬嚎聲。
我走到院子,茅坑那頭,三個漢子正將一頭肥豬摁在長凳上,明晃晃的尖刀橫叼在韓大帥嘴里,他老婆端著木盆,蹲在豬頭前。“噗哧”——鮮血奔涌,我本能地縮回房間。
高成說,大帥一家一宿沒合眼,回去好好招待他們。我說,咋回事?高成說,昨晚他問大帥,那破車咋辦。大帥說,那就殺豬進城,順便把車拖去。為了我們,他家特意殺了一頭豬。
早飯過后,韓大帥夫婦和兩個小舅子帶著新鮮豬肉登上耕田機,朝吉普車方向開去。
晨霧退去,崇嶺疊嶂,蓊郁蔥蘢,“好再來”招牌水洗一樣清新,亮麗。耕機上,大帥夫婦回頭看著我,一縷陽光映在他倆燦爛的笑臉上。我不好意思看他們,低頭摳著指甲。吉普車被耕機牽著,緩緩前行,高成扶著方向盤,哼著小曲,一臉輕松。
聽完了我的故事,同事說我“神經(jīng)質(zhì)”,見著“井繩”就當蛇。
自那以后,我和高成又多了個山里朋友。
(責任編輯 葛星星)
陳發(fā)昌,安徽省全椒縣人民法院四級高級法官。其作品(人物通訊、散文、小說)在多家報刊發(fā)表,多篇散文獲得全國文學大賽特等獎、一等獎、銀獎,以及省市法院系統(tǒng)散文大賽二等獎,并入選多部“散文精粹集”,散文《消夏》獲得全國最佳美文獎。曾在《參花》發(fā)表《戰(zhàn)友》《桃花情》《茅草屋里盛著的》《桃花島前那尊石》《暑假作業(yè)》等多篇散文和小說《韓四爺》《郎醫(yī)生》《差別》等,即將出版?zhèn)€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