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刺骨的寒風(fēng)挾裹著大片的雪花,在漆黑的天地間肆意狂舞,無情地敲打著世間萬物,不時發(fā)出嗚嗚的怪叫。一串停在工業(yè)廣場井口的礦車,在風(fēng)雪中凍得瑟瑟發(fā)抖,震得三環(huán)鏈嘩嘩作響。
開著空調(diào)的會議室溫暖如春,夜班的班前會正在召開。掘進二隊隊長林銳坐在靠門邊的最后一排,面帶微笑,認真記著會議內(nèi)容。林銳近日喜事連連,今天下午又接到一個意外的電話,讓他有些興奮。
會議剛一結(jié)束,林銳第一個推門而出,寒風(fēng)一涌而上,冷不防掀開他的上衣,讓他措手不及,連打了幾個哆嗦。他立刻緊裹上衣,縮著頭彎著腰跑向更衣室。
夜黑燈更明。排列整齊的路燈今夜特別明亮,柔和的燈光形成一個又一個圓錐體的大舞臺。成群的雪花在這里翩翩起舞,累了就輕輕地落在地上與先到的伙伴一起,泛著亮晶晶的光觀看后來的舞者,意猶未盡,又迅速進入到下一個舞臺繼續(xù)演繹著。偶爾有工友也進入這個舞臺,他們很快變成《熊出沒》里的“熊大”或“熊二”。
更衣室里,那臺大功率的壓風(fēng)機吹出的熱風(fēng)引來一大幫換了班衣的工友。他們成半圓形圍著熱風(fēng),如同一把展開的折扇,他們頭上礦燈的光柱聚焦在壓風(fēng)機上,就成了這把折扇的骨架,工友們就成了折扇的裙邊,不時地飄動著。
林銳換完班衣,那把扇子早無插針之縫。他迅速跑進洗衣房,里面有一個上千瓦的取暖器。誰知取暖器的四周也有好幾層人,里層的人是蹲著的,雙手放在膝上,手掌盡量張開,掌心向著取暖器,以最大面積吸收著熱量。外面那層工友都站著,伸出雙手,有的工友還偶爾故意拍一下掌心下的頭,戲說不是我拍的。圍成幾圈兒的身體和手掌企圖努力堵住熱氣向外逃竄。這個場景也似著名畫家梵高筆下的“向日葵”。
來晚了一步的“殼子客”王胖子,很想擠進“向日葵”,他拿出看家本領(lǐng),沖起殼子來:“兄弟們,你們只要給我讓個位置讓我暖和一下,我就免費給你們講個新聞,保證把你們‘小手都笑出來?!?/p>
“向日葵”里一聲冷笑:“哼!王胖子,我們再也不會上你的當了,昨天你讓老子給你背飯盒,你說給我講個最新消息,結(jié)果還是那老掉牙的‘小姐開會,比拼誰的奶子大,腿桿白,害得老子差點兒流口水!”信掛工的話引起一陣大笑。
“今天絕對不講那些,講一個對對子的笑話?!蓖跖肿尤圆凰佬摹?/p>
“王胖子,三天三夜你都倒不出一滴墨水,你還對對子?!庇忠黄I笑聲。
“他說的對對子,你們還不曉得嗎?就是背手機、微信上的黃段子,老處女和老處男結(jié)婚了,女的出一上聯(lián):‘一條河兩座山三十五年無人觀,男的立刻對上:‘一桿槍兩個彈三十六年未抗戰(zhàn)?!毙艗旃ぴ俅纬榱送跖肿拥摹暗谆稹?。
“那橫批是啥?”王胖子極不服氣。
“橫批:‘今晚死拼?!庇腥笋R上補充。
王胖子黔驢技窮,再無詭計可施,只能任憑肆意的大笑聲沖擊自己的雙耳。
體型豐滿的洗衣工黃姐揉著發(fā)疼的肚子,緩了一口氣,說:“你幾爺子,說著說著就下道了,正經(jīng)點兒好不好?”
“正經(jīng)?黃姐,你那是裝正經(jīng),你問問大家誰不知道,只要杜哥下井去了,你就到井口張望,眼睛盯得快出血了,為啥子嘛?還不是想杜哥早點兒下班回家跟你干‘那事?!?/p>
“那是在關(guān)心他的安全,你個爛嘴巴扯到哪里去了?”
“黃姐,你這厚重的底盤,杜哥操作起來安全得很呢?!庇质且魂嚭逄么笮?。
洗衣房里,笑聲不絕于耳,充溢房外。
二
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觸發(fā)了林銳的敏感神經(jīng),思緒便自由飛翔起來——
他和徐瑤屬于礦二代,祖籍山東,當年為了支援四川的三線建設(shè),他的父親林茂昌和徐瑤的父親徐興達攜帶家眷到這里。兩家同住一個院,親如一家,他和徐瑤可謂青梅竹馬。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林茂昌為了救徐興達,被片幫的煤砸斷右腿,落下殘疾。八四年林銳高中畢業(yè),完全有條件不在煤礦就業(yè),林茂昌堅持要他子承父業(yè)回礦上工作,林銳是一個重孝道的人,便依從了父親。跟徐興達學(xué)習(xí)采煤,徐興達也十分看好林銳,不僅把他當作徒弟、未來的女婿,還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栽培。他要在林銳身上回報林茂昌的斷腿救命之恩。
次年徐瑤也高中畢業(yè)了,招工到了供銷社,在離礦區(qū)不遠的商店當售貨員。每天下班后林銳都去找徐瑤,形影不離。引起了不少少男少女的嫉妒,人人都夸他倆是天造一對,地設(shè)一雙,他們心里也有說不出的甜蜜。林銳十分勤快,徐瑤家缺什么東西,需要什么幫助,用不著吩咐,林銳都辦得漂漂亮亮的,徐興達兩口子樂得合不上嘴,逢人就夸林銳是個好孩子,是個靠得住的好女婿。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雙方父母商議決定在八七年元旦把他倆的婚事辦了。眼看婚期已近,林銳、徐瑤心里樂開了花,忙著布置新房,準備請柬,當時通訊落后,遠方的親戚朋友誰去通知,林銳和徐瑤也作了具體安排,萬事俱備,只等元旦一到就可洞房花燭。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六日,林銳終身難忘,卻又不愿提起。那天下午三時,他雖逃過一命,卻痛苦一生。
三
想到那天發(fā)生的事,林銳有一種想沖出去讓寒風(fēng)和暴雪沖淡那血腥記憶的沖動。他兩腳發(fā)軟,本不愿回憶的往事卻在腦海里越來越清晰。
那天他和師傅徐興達、工友小李在巷道從事架廂作業(yè)。徐興達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在困擾著他,他一邊吩咐林銳和小李注意安全,一邊仔細觀察巷道頂板和側(cè)幫,下午三點左右頂板掉渣增多,并伴有微弱的斷裂聲,徐興達大喊一聲:“快跑,是冒頂,要垮了!”同時一把推開林銳,剛要轉(zhuǎn)身去拉小李,“轟”地一聲,巷道里粉塵彌漫,礦燈像被蒙上黑布,昏暗無光。
粉塵逐漸散去,回過神的林銳急忙找?guī)煾岛托±???逅拿喉芬褜⑿炫d達擊倒在煤炭中,下半身已被深埋,小李已不見了蹤影。煤矸還在不斷地向徐興達頭部滑落,他要把師父救出來,玩命地刨著煤。燈光下,兩手都血淋淋的了,他仍不停地奮力扒煤。徐興達眼睛紅紅的,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卻死死盯著林銳,好像是要將身后一切事務(wù)托付給林銳。
林銳沒有白費力氣,壓在師父身上的煤終于減少了,他緊緊拉住師父的手,用盡吃奶的力氣希望能把徐興達拉出來。煤渣卻毫不留情地再次淹過來,吞沒徐興達的頭和伸著的右手。萬般無奈的林銳在松開徐興達手的那一刻,仍能感覺到師父對生的渴望。
等徐興達從煤矸中掏出來已是第三天了。徐瑤和師娘張素芬都哭得不省人事,林銳用綁著沙布的雙手協(xié)同工友給師父凈了身。徐興達的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像生前一樣,右手也一直伸著。林銳幫師父合上眼,手臂卻怎樣也扳不下來。有人就說:“誰能知道他最后的心愿,手臂自然會放下來。”
“最后的心愿?”林銳想起師父臨終前看他的眼神兒,他明白了,就含著淚對著徐興達的遺體發(fā)誓般的保證:“師父,你放心,我一定會遵照您的遺愿,注重安全好好干,絕不讓悲劇重演,同時我會照顧好徐瑤和師娘,你就安心上路吧!”說也奇怪,林銳一番誠懇的話,徐興達那只硬生生的手臂,真就被林銳慢慢地扳到了原位。
按四川民俗,人死后每隔七天就得到墳前去上香燒紙,稱為“燒七紙”,一共要燒七次,滿一百天還要燒“百期”。每次都是林銳陪徐瑤去,每次徐瑤都哭得死去活來,林銳也流了不少的淚。
四
徐興達突然離去,婚期只得暫時取消,林銳到徐瑤家去得更勤,前一段時間,徐瑤和師娘倒和從前一樣,對林銳的態(tài)度沒有變,只是一提起徐興達就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后來林銳發(fā)現(xiàn)師娘張素芬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只要林銳在場,師娘不是無端的發(fā)脾氣,就是故意摔爛一些小物件,然后嚎啕大哭,說自己的命苦,心里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但又不便啟齒。林銳也沒有多想,覺得師娘中年喪夫,這也是正常宣泄。
春節(jié)過后,徐興達的“百期”到了。林銳和徐瑤準備好上墳祭拜的供品,正要出發(fā),師娘把他攔住說:“林銳,你今天就別去了,我和徐瑤去就行,老徐已經(jīng)走了整整一百天了。我也該去看看他,并且我們一家人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你去不方便?!?/p>
林銳搓著手,望了望徐瑤。
“媽,就讓林銳去吧!又不是外人?!?/p>
“你不懂,聽媽的話?!闭f完眼淚又流出來了。
目送著這對苦命的母女,林銳突然有種被遺棄的傷感。
從墳山回來,徐瑤總是沉默寡言,日漸消瘦,有幾次叫住林銳卻欲言又止,只是流淚。
又過了幾天,師娘張素芬讓林銳到她家,說有事商量。林銳很高興,心想準是商量婚事,并心中發(fā)誓結(jié)了婚就把師娘接到他家,讓自己父母與其做伴,免得孤單。
一進門就看見師娘張素芬坐在桌邊,雙眼紅腫,眼圈發(fā)黑,十分憔悴。林銳正要安慰她,師娘搖一搖手,招呼林銳坐下,眼淚就流了下來……
“林銳,你師娘的命好苦啊!我與你師父半輩子夫妻,只有徐瑤這么一個女兒,如今老徐又丟下我們娘兒倆去了,徐瑤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希望她能幸福,不要走我的老路,你也希望徐瑤一生幸福,是不是?林銳。”
“師娘,你放心,我會對徐瑤好的,我也會把你當親娘來孝順?!绷咒J立刻表白。
“你是個好孩子,也很孝順,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是你現(xiàn)在從事的工作,只能讓我們擔驚受怕?!?/p>
“師娘,你到底要說啥?”林銳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就緊張了。
“林銳,你不要怪我心狠,我真的不希望女兒延續(xù)我的故事,你不知道當一個礦工的女人有多難,男人一入井,女人的心也跟著去了,失手摔碎了什么小物件,眼睛跳一下,腳抽一下筋,都覺得是兇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了,直到男人平安回家才能放心,日子是那樣一天一天熬過來的。你看看,我和你媽還不到五十歲,都老成什么樣了?”
師娘張素芬用手抹了把眼淚,長嘆一口氣,又說:“我也不是一定要拆散你們,只要你能換一個工作單位,不再當?shù)V工,哪怕再窮我都愿意把徐瑤嫁給你……”
“媽!”
“師娘!”
徐瑤的一聲媽,林銳的一聲師娘,伴隨林銳的下跪,師娘張素芬有些心軟,有些內(nèi)疚。她轉(zhuǎn)身要去拉林銳,卻看到徐興達的靈位,突然堅定起來,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堅定地說:“這是老徐的意思,我那天上墳和他商量過了?!闭f完,一轉(zhuǎn)身兒,逃避似的快步奔向臥室。
徐瑤哭喊著跟了進去。
林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徐瑤家出來的。等他再次去找徐瑤時,師娘張素芬已不準他和徐瑤接觸了。
不久后,師娘和徐瑤就不知去向……
五
望著人去樓空的院落,林銳徹底崩潰。他經(jīng)常曠工,與一伙不三不四的人交結(jié)在一起,吃喝玩樂,打架斗毆,自然也是派出所的??汀?/p>
一天,林銳在鎮(zhèn)上一家飯館喝酒,與店家言語不和發(fā)生爭執(zhí),大打出手,砸爛不少的東西,又被請到派出所。所長打電話要礦保衛(wèi)科去領(lǐng)人,吳科長接過電話腦殼都大了,只好叫上林茂昌一同去領(lǐng)人。
派出所里,戴著手銬的林銳,若無其事,翻著一雙白眼,望著天花板,不僅蹺起二郎腿,還有規(guī)律地抖動著。林茂昌一行的到來,林銳沒有絲毫的內(nèi)疚,反而還幸災(zāi)樂禍,他認為今天這樣的局面與他無關(guān),完全是兩個老家伙一手造成的,他這樣盤算著:
“先說老漢你嘛,你當了一輩子礦工,還成了傷殘,深知礦工的艱險,就不該讓你兒子再當?shù)V工,當初我高中畢業(yè),本來有機會走出礦山,你卻堅持要我子承父業(yè),為國家做貢獻,步你后塵當一名礦工,沒有你的固執(zhí),就沒有我今天的苦果……
“再說你吳大腦殼吧(吳科長綽號),更可恨!為了挽回我和徐瑤的愛情,我去找了人事科,他們非常同情,說保衛(wèi)科還有一個名額,我是高中畢業(yè),工作表現(xiàn)突出,心又細,還寫了一手好字,無論身體條件還是文化素質(zhì),都適合做保衛(wèi)工作,他們也需要像我這樣的人才?。繘]想到,他們?nèi)フ髑蟊Pl(wèi)科的意見??赡愕购茫瑔柲愕臅r候,你卻說一線人員辛苦,多一個人多一分力,我們二線多一個人少一個人沒關(guān)系。我調(diào)動工作的事,就他媽壞在你手里,美滿的愛情就化為烏有。你說你,黃土都埋到嘴巴了,你還爭當什么春蠶、燭炬?我一看到你就想擰斷你那細細的脖子,然后把你的大腦殼當球踢。今天你跑跑路還是輕的,等老子出去了,在礦上還要給你惹更大的麻煩,讓你永不得安寧……”
林茂昌狠狠地瞪了林銳一眼,隨后便不斷向所長和店家賠不是:“子不教,父之過,損失理應(yīng)賠償?!?/p>
店家見林茂昌態(tài)度好,又是一個傷殘礦工,便在賠償金額上作了很大的讓步,二百多元的損失只讓林茂昌賠了一百二十元。
林茂昌千恩萬謝,將拐杖倚在桌邊,雙手費力地解開外衣胸前的紐扣,慢慢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用手巾層層包著的小包,里面有個淡黃色的牛皮紙信封,信封折疊處已發(fā)毛破損。林茂昌失去拐杖的支撐,傷殘腿在劇烈地顫抖,手也跟著抖動,他在顫抖中摸出信封里的錢,錢是兩種面額的,十元的在上面,五十元的在下面。
林茂昌先數(shù)了數(shù)五十元的,一共五張,便哆哆嗦嗦地取出兩張,再把十幾張十元的蘸著口水數(shù)了一遍,然后把五十元放在一起重新翻著看了又看,抽出兩張五十的、兩張十元的,確定之后,便揚起頭思索了一陣子,長嘆一聲,下決心似的點點頭,這才一瘸一拐地雙手遞給店家。隨后迅速把剩下的錢折疊好,小心翼翼地掖回原處,扣好紐扣,用抖動的手拍了幾下。
這一幕讓林銳震撼了。他知道,那些錢是礦上發(fā)給林茂昌的傷殘補貼,是父親的命根子,過年過節(jié)都不會動它,去年他在準備婚事時父親才拿出了一點兒,可是今天……
林銳忍不住紅著臉仔細看了看林茂昌,才發(fā)現(xiàn),這一年來父親蒼老了許多,臉上爬滿了皺紋,頭發(fā)幾乎全白了,身體狀況也遠不及以前,拄著拐杖都顫抖得很厲害。
林茂昌交完錢轉(zhuǎn)過身來,拖著傷殘的腿移到林銳面前,已是老淚縱橫了,他身子雖說顫抖,說出的話卻富有人生哲理,句句鏗鏘有力,字字落地有聲,感人肺腑: “兒啊,我雖然讀書不多,但我知道,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情,我和你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送你讀書識字,不指望你能出人頭地,只想你能踏實工作,做個好人,讓我們老有所養(yǎng),你看看你如今成了什么樣子?照這樣下去,別說女人看不起你,就連我也看不起你。你還不如我手里這根竹棍,雖然細小,不成形狀,但能忠于拐杖之職,減輕我的痛苦和負擔。作為男人就應(yīng)該有志氣,敢擔當,別忘了人們常說的話,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無論做什么,只要能兢兢業(yè)業(yè)做出成績,就是好樣的,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何患無妻?”
林茂昌的哭訴讓林銳刻骨銘心,他像一個夜游人如夢初醒,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父親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望著老爹說:“爸,我知錯了!”
突然的變故,讓所有人驚慌失措,半晌才回過神來。林茂昌扶起林銳,因為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淚眼注視著林銳,最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我……就……等你這句話。”
“爸,我給礦工丟臉了,如不痛改前非,誓不為人!”
“好,好,好!浪子回頭金不換。”所長立即給林銳打開手銬,并連連稱贊。
店家也被感動了,立即把錢退還給林茂昌,并親切地說:“老哥,只要娃娃能迷途知返,比啥都強,你能為別人舍一條腿,我那點兒小家什不算什么。”
林茂昌堅決不收,認為這些錢能換回兒子的清醒太值了,倆人就這樣推來推去,最后店家笑著說:“我收六十元,六六順,圖個吉利,那六十元,就當我送給小伙子回頭的賀禮,祝他百事百順,如何?”
六
從此,林銳像變了個人似的,沉默寡言,潛心學(xué)習(xí)安全知識,苦研采掘技術(shù),日積月累就成了技術(shù)大拿,很快就被提升為班長。老天不負有心人,他所帶領(lǐng)的班組在生產(chǎn)和安全評估中,每次都榮獲第一,因此班組也一舉成名,成為集團公司學(xué)習(xí)的榜樣。
兩年后,林銳被提為副隊長。他的工作能力和先進事跡不僅贏得了充電房美女陳娟的芳心,同時也得到了公司的器重,被保送到重慶煤炭學(xué)院進修。畢業(yè)后一直擔任公司王牌掘進隊隊長,可謂風(fēng)生水起。但他心里始終忘不了初戀的情結(jié),記憶深處依然縈繞著徐瑤的身影。
十多年后,林銳與徐瑤不期而遇,讓林銳感到驚奇的是:看上去徐瑤不僅還是那樣年輕漂亮,而且更有女人味兒了,使他有種莫名的沖動。在與徐瑤的交談中得知,當年師娘張素芬通過一位在勞動局當官的表親,把徐瑤介紹到了離礦區(qū)七十公里外的縣城供銷社。頭幾年徐瑤背著師娘打電話找過幾次林銳,先是找不著人,后來不是下井了就是學(xué)習(xí)去了。徐瑤認為林銳是故意不理她,加上環(huán)境的改變,就再沒聯(lián)系。供銷社改制后徐瑤下崗,集資開起一家百貨超市,她老公馮泰原是縣汽車隊的司機,也深愛徐瑤,現(xiàn)在個人經(jīng)營客運,他為人豁達,為人處事表現(xiàn)出內(nèi)在的涵養(yǎng)。
交談中一提到馮泰,徐瑤眼睛生輝滿臉幸福,林銳卻心里酸酸的。剛?cè)计鸬募で?,又被濃濃的醋意澆滅了?/p>
今天上午,林銳接到徐瑤的電話,她說了很多動情話:“上次與你見面后,我十分關(guān)注礦區(qū)的消息,我在網(wǎng)上看到我父親為之付出生命的煤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礦區(qū)綠化了,現(xiàn)代化公寓取代了棚戶區(qū),礦工的工作環(huán)境、福利待遇都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安全系數(shù)大幅度提高了,創(chuàng)下了十年以來無重傷的安全記錄。改變了我對煤礦‘晴天灰、雨天泥,工人井下就成了活死人的偏見。雖然近兩年來煤炭行業(yè)遇寒冬、落低谷,但公司上下仍能團結(jié)一心,攻堅克難……
“我在報刊上讀到許多《同舟共濟》的征文,讓我熱血沸騰,從這些文章中看到了礦工不畏艱難,勇于擔當,在困境中仍為公司出謀劃策,與企業(yè)同呼吸共命運的主人翁精神,深深地感動我,我很想到礦區(qū)看看新的環(huán)境,體驗下礦工們的情懷,但一直苦于沒有機會。明天我借去省城進貨的機會,和老公一起繞道來礦上看看,也介紹馮泰和你認識一下……”
林銳放下電話,心里熱乎乎的感嘆道:沒想到啊,在城里待久了,說話的語言也書面化了。
七
得知徐瑤和老公要一起來礦上,林銳既激動又覺得別扭,心里很忐忑,但一想到徐瑤,就自我安慰了:徐瑤能到這曾經(jīng)令她傷心不已的地方來看我,說明他心中還是有我的,沒忘了礦山,這就是情啊,隨即平和了許多,臉上就有了笑容。
“林隊長,你一個人在笑啥子?這一次被評為省勞模,你還沒請客喲?”一直沒得逞的王胖子,推了一把沉思中的林銳說。
“是啊,林隊,你每次評上先進、得了獎金都要請兄弟們聚一聚,怎么這次還沒有動靜?”王胖子的話引起了“向日葵”的共鳴。
“兄弟們別急,我這幾天有點兒私事,等忙完了一定請兄弟們在礦上最好的館子撮一頓。我的這些成績和榮譽,都是全隊兄弟遵章守紀、苦干實干換來的,軍功章有你們的一半。希望兄弟們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如既往的支持我。好啦!人車來了跟我進井?!绷咒J領(lǐng)著兄弟伙,頂著風(fēng)雪坐上人車,隨著清脆的鈴聲駛進了溫暖的千米井巷。
和往常一樣,只要林銳帶班,都是提前安全完成生產(chǎn)任務(wù)。接著進行現(xiàn)場文明交接班,等下一班人馬來到現(xiàn)場。
因為徐瑤今天要來礦上看他,林銳破例讓工友們下了個早班。他走在最后,一邊走一邊觀察巷道。這是一個全煤巷道,上面是采空區(qū),山體壓力很大,他特別小心,發(fā)現(xiàn)有安全隱患,立即處理。他希望今天千萬不要發(fā)現(xiàn)什么事兒。
生活往往喜歡捉弄人,你怕什么它就來什么。軌道中間有一個巴掌大的錨桿托盤,林銳往上一看,巷道頂部的錨桿已斷,鋼帶嚴重變形下沉,錨網(wǎng)里面全是下落的煤渣,脹鼓鼓的,如同一個飽漲的奶子,不同的是人奶里面是白色的乳汁,可以養(yǎng)育生命的,這奶子里卻是黑色的煤渣,如果掉下來,是會奪走人性命。
林銳立即通過井下電話向調(diào)度室匯報了情況,要求下一個早班值班隊干帶足處理隱患的材料,林銳在巷道等他們進來一起處理。
等林銳處理完隱患,已是早上十點多了。他匆忙升井,只見風(fēng)停雪住,大地銀裝素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雖無夏日的激情,卻也帶來不少溫暖。他四處尋找,不見徐瑤的蹤影。他自嘲地笑了笑:也許徐瑤只是說說而已,她已有了稱心如意的老公,我這個初戀早拋到云霄之外了,我也太自作多情了。隨后搖了搖頭,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洗澡房。
“林隊長,這里有一封信,是一個美女給你的,人家等了你一早上,剛才走。她還問了許多關(guān)于你的事,看樣子與你關(guān)系不一般,該不是你的哪個啥?”調(diào)度室的小王調(diào)侃著林銳。
“你小子,沒老沒小,我都這把年紀了 ,你還開那種玩笑??次以趺词帐澳悖s快把信給我!”林銳總是喜歡在年輕工友面前充老太爺。
“不是情書,你干嘛那樣激動?要不我直接交給隊長夫人?”
“你敢,你小子可有把柄在老夫手上!”
“好,好,給你,不就那點兒破事兒嗎?我惹不起你,行了吧?”小王怕林銳揭他的“短”,立馬把信扔給林銳。
林銳一看信封上的字,就認出是徐瑤的字體,她寫得一手好字,如同她人一樣漂亮:
林銳,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我們不能再等你了。我在公司文化宣傳欄上看到你的先進事跡,聽到工友們對你的高度評價,我曾經(jīng)的男朋友是如此優(yōu)秀,我很高興,很自豪。馮泰都連聲說你了不起。
多年來,我一直很內(nèi)疚。為我當初的動搖給你造成的不幸感到慚愧。同時也請你放下對我母親的怨恨,她也是為我好。當年林叔的受傷、父親的突然去世,對她的影響和打擊太大了,我也是感同身受,便隨了她的意。這一切不求你諒解,但求你能理解,這些年只要一提起你,母親總是長吁短嘆。覺得對不住你,虧欠你的太多。
前些天聽說我要來礦上看你,母親特地到城外的觀音廟為你求了一道平安符,并用父親的撫恤金給你買了一個玉觀音,她說這些能保佑你逢兇化吉,長命百歲。她是在用實際行動來彌補對你的虧欠。
我老公馮泰,是個通情達理的性情中人,他知道你我之間的故事,要求我多打電話關(guān)心你,說不能成為夫妻,但愿能成為朋友。上天對我不薄,讓我能夠遇到你們這兩個優(yōu)秀的男人,我很幸福,知足了。
還有一件事,我和老公已經(jīng)商量好了,讓你當我兒子的干爹,讓他通過你來了解他的外公,不知你愿不愿意?林銳,都說你老婆是出名的大美人,性格溫和。你們感情很好,你對她更是百依百順,我有些妒忌,更多的是祝?!?/p>
林銳看著手中紅紅的、疊成三角狀的平安符和碧綠溫和的玉觀音。瞬間,腦海里顯現(xiàn)出了冰雪在陽光中融化的景象。
(選自四川省煤炭產(chǎn)業(yè)集團《川煤文藝》2015年第3期)
何大堯:男,生于1966年7月,四川廣元市旺蒼縣人。高中畢業(yè),當過代課教師,從事運輸職業(yè)二十余年,自幼喜好文學(xué)?,F(xiàn)為川煤集團廣旺公司石洞溝煤業(yè)公司職工,有散文、詩歌、小說發(fā)表在《川煤文藝》《廣旺能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