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甘棠街是一條南北小街,一頭連著菜市場,一頭抵著澗河。
街雖小,但熱鬧。沿街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鋪,賣煙酒、字畫、鮮花的,干洗、理發(fā)、電焊的,辦補(bǔ)習(xí)班的,玩棋牌打麻將的,還有大大小小的東北菜、冒菜、信陽菜、螺螄粉、包子鋪、牛肉湯、大骨頭、小火鍋……各色大飯店小館子不下二十家,中間還夾著兩家快捷酒店。
整個甘棠街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市聲喧囂,人聲鼎沸,熱鬧里夾雜著焦躁不安和泔水的酸臭。
那間小鋪子的門臉真的只有巴掌大,“回收煙酒”四個字橫著在門頭上寫不下,只好用一個簡易燈箱豎在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一不小心踢了電線,燈箱就被帶翻了。
女人坐在店門口,跟守城的將軍一樣,左邊一個女孩,右邊一個男孩,三個人把鋪門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見燈箱倒了,不氣不惱,跟著哈哈大笑。
從沒有人見過誰帶著煙酒走進(jìn)這家店鋪,一天天過去,鋪子卻依然存在,并沒有因為生意冷清而關(guān)門。隔壁的煙酒店換成了按摩店,按摩店又換成了包子鋪,但它還是天天開著窄窄的門,女人天天坐在門口逗孩子。
最早發(fā)現(xiàn)小鋪子關(guān)了門的是對面麻將館的老賈。麻將館生意好,老賈就呲著一口東倒西歪的大牙,給一幫中年婦女講黃段子,或者發(fā)布甘棠街后半夜的秘密。
老賈說他盯著小鋪子足足看了兩天,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開過門,女人和兩個孩子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他才敢肯定:犯事了。
他說:我就知道那男人的車來路不正,開個屁大的小鋪,說是回收煙酒,賣成人用品,能養(yǎng)活了一家大???那女人啥也不干,啥心不操,臉抹得怪光。這下小鋪關(guān)了,看她咋辦。
打牌的說:你收了她,還送倆娃。
老賈嘬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擺家里看???好看又不當(dāng)飯吃。你看那眉眼,裝得像個良家婦女,指不定明天就進(jìn)按摩院了。
過了很久,女人才又出現(xiàn)在甘棠街上,身邊沒有了兩個孩子。她挽起頭發(fā),換了簡單的衣褲,挨個看別家店鋪門口招聘的牌子。
沒有人敢用她。老賈說她老公是吸毒被抓的,很快街上人都知道了,都怕沾上她。
女人在甘棠街不停地走,跟一家一家店鋪說好話,解釋他老公不是吸毒,是被人陷害的。沒人聽,大家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她的小鋪子關(guān)了,她老公不見了,偶爾停在小鋪子門口的車也不見了。
后來,女人出現(xiàn)在一家賣早餐的小店里。店里缺人手,老板實在招不來人,只好用她。
女人早上四點多就走進(jìn)甘棠街,在早餐店熬粥、蒸豆腐腦、炸油條,慢慢跟著老板學(xué)。碎花圍裙勾勒出婀娜細(xì)腰,白帽子、藍(lán)口罩、粉套袖,清清爽爽,光看她,就有食欲。
早餐店的生意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老板兩口子是豫東人,好開玩笑愛唱戲,生意一好,嘴里就反復(fù)哼《洼洼地里好莊稼》。再出格的玩笑再歡快的曲子,女人也跟沒聽見一樣,無動于衷,但手底下不閑著,端飯收碗掃地,眼里有活兒,就是臉冷話少。時間長了,老板兩口子也不跟她計較,吃飯人多就行,別的由她去。
自從女人在早餐店干活兒,老賈就天天盯著早餐店,大嘴撇得跟蛤蟆似的,時不時狠狠嘬一下牙花子,呸一口唾沫:等著。
女人仿佛聽見了老賈的挑釁,抬一抬眉毛,朝著老賈的麻將館方向掃一眼,又低了頭做事。
等也沒等幾天,老賈就端著茶杯晃進(jìn)了早餐店。十點多了,已經(jīng)沒幾個人吃飯,女人在幫著收拾東西。
老賈盯著女人看,女人盯著手里的碗筷。老賈說:改邪歸正啦?
女人沒搭話,開始掃扔了一地的塑料袋和餐巾紙,掃到老賈腳下,女人說:讓一下。
老賈不但沒動,反而用腳踩住了笤帚:我就不讓,你打我???你不是能抓會撓嗎?來啊。
女人的身子明顯抖了一下,她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請讓一下。
老賈呲著滿口東倒西歪的大牙,哼哼一笑:賤胚子,還他媽裝剩女吶。
早餐店老板正在剁肉,聽著話音不對,拎著菜刀從后廚出來:老賈,大早上來找不自在?
老賈說:沒你事,我找她說幾句話。
老板不樂意了:你咋著都成,欺負(fù)女人不成。
老賈說:還護(hù)著她?莫非你們倆有一腿?肯定有一腿!
女人扔了笤帚,尖著嗓子喊一聲:滾。老板揚(yáng)起菜刀:剁死你,叫你胡說。老賈跑了。女人收拾完,向老板鞠一躬:大哥,給你添麻煩了。
女人走了,離開了早餐店,離開了甘棠街,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有人說,她帶著孩子回了江西老家,也有人說,她去了南方打工。關(guān)于她老公,大家都覺得是老賈舉報的,但老賈死也不認(rèn)賬。
那間小鋪子依然鐵門緊閉,積了厚厚一層土,落寞寂寥,和喧囂熱鬧的甘棠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