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朵
當(dāng)法官宣判結(jié)果的一剎那,他如篝火般閃爍期待的眸子—下子被澆滅了,他嘴唇微張,終于吐出了這幾個字:好吧,不離!這幾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一下子跌坐在位置上。
她和兒子挽著他走出了法院。兒子說一塊兒吃個飯吧!
“薜律師,酒還是喝樓蘭嗎?”服務(wù)員抱著一瓶樓蘭古堡問他。被稱為薜律師的男人,是他們的兒子。她見狀,搖著手說:“不要不要,花雕就可以了。”薜律師說:“到旁邊的聯(lián)華超市買一瓶來,召樓花雕,切點姜絲,溫一溫?!狈?wù)員退了下去。
女人祖籍浙江紹興,姓沈,居沈莊召家樓,祖上以釀酒為業(yè)。盛傳,當(dāng)?shù)赜忻恼贅腔ǖ癖愠鲎陨蚣揖疲醋越B興。
那個年代,水路優(yōu)于陸路,舟楫相往。哪家小孩不聽話了,大人便嚇孩子,說孩子是從船上抱來的。這樣的謊一直編到我們小時候,不由得我們不信。
啞巴的兒子就是船上來的。
啞巴的男人從一只賣陶瓷的船上領(lǐng)回一個很清秀的伙計,在家里足足住了個把月,伙計走后,啞巴的肚子就開始大了起來。啞巴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杏舟。
六十年代初,那個叫杏舟的男孩考取了南京大學(xué),這在當(dāng)時是極為光宗耀祖的事。
第一年暑假,杏舟就帶回一個仙女樣的女孩,女孩是杏舟的同班同學(xué),后來成了杏舟的第一位妻子。
杏舟姓薜,只存在于舊時光里,現(xiàn)在已成了老薜,亦即薜律師的父親。老薜現(xiàn)在的女人,已是第二位了。
老薜同第一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光不足三年,同第二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光卻足足有四十年。四十年的時光里,老薜有三十八年是神志不清的,被稱作精神不正常。要不是精神不正常,第一位妻子就不會離他而去,第一位妻子的離去,才得以讓姓沈的女人虛位以待。每每念及此,姓沈的女人會笑,笑得跟自家院子里開的凌霄花一樣美麗。
老薜的病來得突然,去得也蹊蹺,折騰了三十八年后,說好就好了。
老薜的病一好,就跟姓沈的女人過不去了。他無法接受她,他的婚姻狀況一直停留在與第一位妻子的幸福時光里。這三十八年對他來說,僅僅是睡了一個長覺而已。
他說他與姓沈的女人的婚姻是在不具備行為能力時簽訂的,是無效的。
小薜當(dāng)然不依。身為律師的小薜發(fā)誓,如果捍衛(wèi)不了姓沈的女人的婚姻,他就把他的律師樓給關(guān)了。
這場離婚之戰(zhàn),其實是老薜與小薜的較量,最后以老薜的失敗告終。
打完官司,小薛總要置一桌酒菜向老薜賠罪。
菜快上齊時,服務(wù)員提著小銅壺進了包間,小薜接過,把倆老的酒杯一一添滿,爸喝媽喝,爸吃菜媽吃菜。每次說到媽時,小薛的鼻子就會一酸,仿佛那個“媽”字浸了陳年老醋一樣。
酒過三巡,老薜便有點微醺,敲了敲桌子,嚷著要回家。
小薜開車把他們送至院門外。
院子四周,圍了一圈竹籬,籬上的絲瓜藤已枯萎,幾串老絲瓜赫然掛著,大大的長長的,像要把枯藤給扯斷似的。小薜從車?yán)锵聛?,順手摘了一個,掂在手上,很輕。小時候,姓沈的女人愛用絲瓜筋給他擦澡,把他的小身體擦得酥酥麻麻的,他扭著小身體,咯咯咯笑著,那笑聲宛如昨日。
他望著他們的身影進了院子。一會兒院子里的燈亮了,繼而,屋里的燈也亮了,院墻上的一墻凌霄藤也隨著亮了。小薜這才驅(qū)車離開。
院子里有一顆高大的銀杏樹,地上厚厚地鋪了—層銀杏葉。已是深秋,樹下有一張石桌和兩把竹椅子。凌霄花開時,老薜每日必做的功課就是在老杏樹下泡一杯大紅袍,然后癡癡地對著墻上的凌霄出神。姓沈的女人知道這一墻凌霄在老薜心里的分量,也投入了無限的熱情,花開了,她也跟著心曠神怡起來。
離婚的事算是告了一個段落。然而,老薜卻玩起了外遇。
老薜很有女人緣。
老薜就算犯病期間,原單位照開給很高的工資待遇,別人拿一二千,老薜養(yǎng)在家里也能拿五六千,這病一好,老薜活脫脫就是資深版的高富帥。
老薜與一個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女人好上了。這女人,男人在城里打工,幾個月才回一次,頗具姿色。
沈姓女人措手不及起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她原也是爹娘心頭的肉。
剛出生時,爹娘依著酒家人的習(xí)俗為她釀了一壇女兒紅,埋在地下,希望在她出嫁時,作她的陪嫁。但是,她執(zhí)意嫁給了精神出狀況、又拖著兒子的老薜。她出嫁時,不要說那壇女兒紅了,連祝福的話都沒有,直至爹娘謝世前,才托人把那壇女兒紅送到她家。她抱著那壇酒整整哭了一晚上?,F(xiàn)在那壇酒就埋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樹下。
她覺得爹娘就這樣地守望著她,看她幸福、給她祝福。她相信老薜總有一天會回心轉(zhuǎn)意的。
然而,老天再沒給他回心轉(zhuǎn)意的機會。
老薜毫無征兆地走了。他坐在家里的馬桶上,頭一歪,就去了,像一支拔了根的藤蔓一樣。
大禮那天,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尤為引人注目,穿著洋裝,戴著墨鏡,提著一個LV的黑色小包。有人認出,那是老薜的前妻。禮單登記簿上寫著她的名字:凌霄。有人看見,女人拉著小薜的手痛哭流涕。
老薜一走,院子里的一墻凌霄藤也隨著敗了。小薜把它們的根一一拔了。
沈姓女人從銀杏樹下起出了那壇女兒紅,對小薜說要把它隨老薜的骨灰盒一起下葬。
那壇女兒紅已珍藏了六十多年。
選自《東京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