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瑞川
從小就知道城外有個陽明山,一是景致秀美,二是佛界圣山。據(jù)說在明朝的時候,陽明山的名氣就很大,大得連嘉靖帝都不得不賜封一副詩聯(lián):名山千古仰,活佛萬家朝———好像不這樣,這皇帝老兒就對不住陽明山,對不住普天臣民似的。
幾次去過陽明山,動情地聽著那些與它有關(guān)的歷史傳說,專注地看著那層巒疊嶂的風(fēng)景,但最吸引我的還是那人跡罕至的山中腹地———小黃江源。這座名山中最特別最幽靜秀美的峽谷,每次面對她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就像一塊被流水沖洗得澄明、圓潤的石頭。
那天剛剛立秋不久,天氣依然悶熱。我們一行十二人乘車來到陽明山,照預(yù)先的計劃,徑直前往小黃江源。在那峽谷的入口,有一個橢圓形的小廣場,聽說每年的陽明山文化節(jié)開幕式就在這里舉辦。而此時,除了那個開幕式所遺留下來的七七八八的物件,沒有任何人為的喧鬧,環(huán)顧四周,碧綠的山林隨著山勢高高低低地生長,仿佛一筆筆在宣紙上畫出的墨痕,新鮮,酣暢,卻又無比寂靜。往前走,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流從峽谷中流出,水看上去極為清澈,冒出縷縷寒氣,打著一個個不易覺察的小漩渦,做夢似的匯入下面的小河。
我們一群人沿著一條峽谷林間小路往前行。
山上的樹木茂密、蔥綠,且豐腴無比,仿佛一個巨大的綠色星球,懸在我們頭頂,讓我們在仰望時感到自身的枯瘦與渺小。在那條峽谷小路上,竟然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粗大的老樹根,就像水泥砌就的石徑,讓我們踩著它們一步步不打滑地向上攀行。入谷百來米,就仿佛進(jìn)入了一個原始的洞天福地。與熱鬧的城鎮(zhèn)相比,這里的任何聲音,包括一行人彼此的呼吸聲,似乎都被大自然過濾過一樣,透明得能讓人看到,譬如那鳥叫,譬如那流水,譬如蟲鳴,譬如那蝶舞。
我離開人群,悄悄地走近一個小小的水潭,沒有想到的是,小黃江源還有這樣的一個小水潭———每次來到小黃江源,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也許正是小黃江源的魅力所在吧。而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小水潭竟然與柳完元在《小石潭記》所描述的一模一樣:“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p>
我一個人在這個小水潭前停留片刻,竟也有了柳夫子式的惶然:“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等我氣喘吁吁地趕上隊伍,并告之以離隊實情,居然沒一人相信。一個老驢友仿佛白天見了活鬼,說他已經(jīng)走遍了陽明山的每一寸肌理,根本沒有那樣的一個小水潭。我欲帶他前往,以證明我言非虛,但他根本不信,依然隨著部隊向前,而此時的我,那種惶然還在心中,不敢回頭,只得趨步向前。
是耶非耶,就當(dāng)是一個夢境吧。
隨后,我們逆溪流而上在峽谷中穿行。一路上只見清澈見底的溪流,根本找不到魚、蝦、蟹、蛙的身影,好像除了水和石頭,這溪流里什么也沒有。水至清則無魚?不,聽———有幾條魚游過來了,你能聽見它尾巴撥水的聲音,能聽到水在蕩漾,在回響,還有它們“咕咕咕”氣泡的聲音?!斑谶凇蔽r也來了,在從激流處往上串,個個像沖浪的高手一般……
老天啊,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夢境?
這條峽谷中有好幾處瀑布。最下一道叫銀蛇潭瀑布,成梯型分成五級,瀑潭相連,瀑布水底奇石叢生,瀑布流水聲響如雷,水花四濺。特別是小黃江源瀑布,高達(dá)三十多米,飛流直下,就像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盛開的梨花。巨大的聲音,放肆奔涌,聲響伴著水霧向我們襲來,就像深情的往事將我們的身心彌漫。
峽谷中有一些珍貴樹種。紅豆杉長在陡坡上,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直入蒼穹。紅楠木長在峽谷底部的道路兩旁,樹干圓通,樹葉深青,一看就是久歷風(fēng)雨的百年精靈。路旁有一些豬血樹,據(jù)說在樹干上砍一刀就會流出像豬血一樣的液體。我仔細(xì)看了一下,樹干上果然留下了不少刀砍的痕跡??蓱z這些樹,只因叫了這樣一個名,就要受到人們這么多的刀刑。還有“夫妻樹”“火燒不死樹”“鳥不站樹”,各形各態(tài),各呈其樣。秋風(fēng)輕輕拂過,樹葉相互推搡著、打鬧著發(fā)出“唰唰”的聲音,像是在憐憫那些忍受刀刑的樹干。
陽明竹海向來聞名遐邇。峽谷竹林茫茫無際,蔚為壯觀。不入竹山焉知竹,一入竹林深似海。竹林的風(fēng)特別大,大風(fēng)掃過,竹竿步伐一致齊齊地扭動身子,就像阿姨們的廣場舞,一種中國風(fēng)的生活方式,雖然談不上是什么高端的藝術(shù)節(jié)目,但是自娛自樂,倒也令人賞心悅目。
我們開始進(jìn)入峽谷時,縷縷陽光射進(jìn)樹林和小溪流,光影斑駁,一抬眼就是一個新的角度,這讓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意境,于是大家拍了不少照片。自拍神器發(fā)揮了它的威力,讓人與自然有效地戲劇性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行進(jìn)到半路之中,竟然下起了雨,幸好有人預(yù)先準(zhǔn)備了幾把雨傘———與有經(jīng)驗的人在一起是有福的。于是兩個人湊合用一把,不被雨淋,就不會狼狽,就能靜下心來欣賞那特別的雨。“滴滴嗒,滴嗒嗒”的雨聲時斷時續(xù)、恍恍惚惚,仿佛歷史深處的鐘點,讓我們再一次進(jìn)入夢境。
在峽谷蜿蜒曲折、路既陡又險的山徑向上爬,來到一段被稱為天梯的山崖。天梯高約百米,路窄僅能一人勉強通過,向上望不見天日,抬頭望一下要趕緊收回目光;向下看則深不見底,連腿都有些顫抖,還是不看為妙!中間僅有一處叫做飛來石的大石頭可以供三五人歇腳避雨。詩仙李白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他的話終于讓我們在這里得到了驗證。我不慎摔了一跤,魂都被嚇得掉進(jìn)山崖里去了。“吱吱吱,吱吱吱”的,是什么聲音?好恐怖!老驢友笑我膽小,原來是驚擾了在此幽居的一只野兔,它好奇地看著我,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又像是在詢問:客從何處來?
有幾個人不想往上爬了,他們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同時也害怕一足失成千古恨,便在飛來石處休息。而老驢友帶著幾個有余勇者,其中包括我,一行人手牽著手,相互鼓勵,相互攀扯,在險峭山路上踟躕前行,終于過了天梯,到達(dá)此次秋游之行的目的地———竹篙岌。這里建有紅軍亭。紅軍亭是當(dāng)年由任弼時、蕭克、王震率領(lǐng)的紅六軍團將士在長征中經(jīng)過的地方。雖然雨水汗水流了一身,累得趴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但一旦到達(dá)目的地,涼風(fēng)習(xí)習(xí)立即有了清爽的感覺,成就感、自豪感頓時油然而生,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個不畏艱險、勇往直前的戰(zhàn)士。這時的風(fēng)越來越大,呼呼的風(fēng)聲把我們的思緒吹遠(yuǎn)……
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言:“入之愈深,其進(jìn)愈難,而其見愈奇。”又言:“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yuǎn),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yuǎn),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p>
感謝小黃江源,讓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成為了一個有志者。盡管竹篙岌并不是陽明山的頂峰,而天色已晚,我們不得不沿著小黃江源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