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我們常說的“爆竹聲中一歲除”,實(shí)際上是指農(nóng)歷的除夕,而今天我們常說的“新年伊始”的“新年”,是公歷意義的“新年”,距今不過百余年。民國初年,孫中山為了“行夏正,所以順農(nóng)時;從西歷,所以便統(tǒng)計”,規(guī)定正月初一為春節(jié),而以西歷(公歷)1月1日為新年。所以我們看到的清末刊物,是見不到“新年特大號”這樣的字眼的,就算是上世紀(jì)20年代刊物上也鮮有標(biāo)“新年特大號”的,因?yàn)槿藗冞€是習(xí)慣于使用舊歷記時。到了30年代,期刊雜志勃興,公歷已深入人心,“新年特大號”也流行起來。作為一種新式的文化現(xiàn)象,“新年特大號”不單單是為了應(yīng)景,也不純粹為了促銷,總有一些特殊的寄托在里面。
最著名的“新年特大號”來自中國最老牌的刊物之一《東方雜志》(1904年創(chuàng)刊)。1932年10月這期的《東方雜志》刊出了征文啟事,征文的題目是“新年的夢想”,胡愈之在啟事里高聲吶喊:
在這昏黑的年頭,莫說東北三千萬人民,在帝國主義的槍刺下活受罪,便是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沉悶的空氣窒塞住每一個人,在家只是皺眉嘆氣挨磨自己的生命。先生,你也應(yīng)該有同樣的感覺吧?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出路了嗎?我們絕不作如此想。固然!我們對現(xiàn)局不愉快,我們卻還有將來,我們詛咒今日,卻還有明日。假如白天的現(xiàn)實(shí)生活是緊張而悶氣的,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二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的神圣權(quán)利啊!
胡愈之鼓動人們在1933年的新年做一回好夢,他設(shè)計兩個夢請讀者回答:
1.夢想中的未來中國是怎樣(請描寫一個輪廓或敘述未來中國的一方面)?
2.個人生活中有什么夢想(這夢想當(dāng)然不一定能實(shí)現(xiàn)的)?
《新年的夢想》征文如期在1933年第三十卷第一號的《東方雜志》“新年特大號”上刊出。同時回答兩個問題的有105人;最簡短的征文是俞平伯寫的一句話“我沒有夢想”,僅5個字。有不少教授學(xué)者很認(rèn)真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為未來的中國設(shè)計了美的玫瑰色的藍(lán)圖,一條一條的極其具體,頗似建國大綱。魯迅先生沒有參加征文,可是他注意到了《東方雜志》的這次活動,并寫了一篇《聽說夢》(1933年1月1日),發(fā)表在《申報副刊》的《自由談》,對征文頗有微詞——“做夢,是自由的,說夢,就不自由。做夢,是做真夢的,說夢,就難免說謊。”
征文的數(shù)量令組織者大為欣悅,但應(yīng)征者的職業(yè)分布則令組織者失望,絕大部分應(yīng)征作文者幾乎是清一色的知識分子,而且有為數(shù)甚多的高級知識分子。顯然,那些無論是對中國的未來和個人前途充滿夢想的下層勞動人民失卻了話語權(quán),他們不擅長文字表白,所以集體缺失了這次表明立場觀點(diǎn)的機(jī)會,幸好還有豐子愷的幾幅漫畫,多少代表了一些他們的幻想之夢。豐子愷共為征文畫了五幅漫畫,分別是《母親的夢》、《黃包車夫的夢》、《建筑家之夢》、《教師之夢》、《投稿者的夢》?!靶履晏卮筇枴狈饷媛嬕彩秦S子愷畫的。
巧合的是,1937年《談風(fēng)》雜志“新年特大號”的封面也出自豐子愷之手:一個蒙上眼睛的人騎著一匹蒙上眼睛的馬,從獨(dú)木橋上由1936年走向1937年,兩旁是高山,橋下是深淵,畫題是《盲人瞎馬臨深淵》(民間俗語為“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戳藞D畫,再聯(lián)想到烽火連天的1937年,不得不佩服豐子愷先生對時局的預(yù)見性。漫畫雖輕松,反映的世相卻是嚴(yán)肅而深刻的。
民國時期有“三大文學(xué)期刊”之說,20年代為《小說月報》,30年代為《文學(xué)》,40年代為《文藝復(fù)興》。《文學(xué)》第八卷第一期(1937年1月)是“新年號”也是“新詩專號”,厚達(dá)400多頁,真正名副其實(shí)的“特大號”。這本雜志一直牽掛著詩人臧克家的心。
事情是這樣的。晚年的臧克家說:“人生于世,對于某些事物存有大的希望,以為可以取得,結(jié)果以失望告終。反之,不存希望,它忽然到手了。古人說‘可遇而不可期。我,年已九十,晚歲,好憶舊事,三十年代文苑情況,時來心上。經(jīng)常懷念我的導(dǎo)師王統(tǒng)照先生對我的扶助與將掖,也聯(lián)想到他主編的大型文學(xué)刊物——《文學(xué)》,我的不少作品曾在上面發(fā)表,特別是1937年的‘新年號,那厚厚一大本《新詩專號》。幾十年來,我魂牽夢縈地到處尋找這個專號,它卻無影無蹤。我知道老友王亞平存有整套《文學(xué)》,他視若珍寶,我不好啟齒?!?/p>
后來,一位陌生人從內(nèi)蒙給臧克家來信,稱“購得《文學(xué)》新年號上面有您的大作,我想奉贈給您”。臧老喜出望外,趕緊回信稱謝。此人卻遲遲未寄雜志來,臧老悶悶不樂心中猜疑:“莫非他看出我太看重它,又遲疑了?!”這么一本承載著詩人年青時代文學(xué)之夢的“新年號”,折騰著老人心神不寧。
過了很多日子,這位陌生人專程赴京給臧老送來了這本既是“新年號”又是“新詩專號”的寶貝,臧老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馬上“俯案展看這本別來近六十年的雜志,如故人相逢,以極其喜悅的心情,仔細(xì)地,慢慢地欣賞。我重讀這《文學(xué)·新詩專號》,心緒不寧,往事萬千。我?guī)е鴿馇榛叵肴甏乃嚨妮x煌盛況”。
再講一本“新年特大號”的故事。1935年,黃苗子為《小說半月刊》的“新年特大號”畫了封面,一位古代女子,幽幽怨怨,低首蹙眉,手持一枝梅花。畫面的意思不就是南北朝詩人陸愷的《贈范曄》詩么?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70年之后的2005年,我有機(jī)會出書,將這張封面畫拍成照片給編輯參考,后來編輯真就拿它作了我書的封面。不久,黃苗子看到我的書,馬上說,這不是我畫的畫么,連顏色都一樣。